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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胡同里一家法國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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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胡同的一個大雜院裡曾經住過一家法國人。(《李清說事兒》提供)

這條北京胡同里,除了機關、學校和幾個大單位的家屬宿舍外,還住著好幾位有頭有臉的人物。靠胡同西頭有個大雜院,和這條胡同的風水反差大了點。行人經過那個院子,如果往裡面掃一眼,你就知道,那是個北京社會底層草根族住的地方,裡面搭滿了簡易棚子,幾乎看不見通行的路。

我家六妹有個同學在裡面住,她常去那個院裡找同學玩。她們是同班同學,是一般大的北京女孩,黑頭髮黑眼睛,一口的京腔兒。在教室里一起聽課,課間休息一塊瘋玩瘋鬧。但是這個同學長得皮膚白皙,人高馬大的,尤其是有兩條修長的腿,讓人好不羨慕。老六說,有她在,我們從來不玩賽跑的遊戲,知道都跑不過她。那時她隨父姓,在這裡就叫她妞妞吧。

妞妞是混血兒,母親是純法國血統,父親是中國人。妞妞是在那個大雜院裡出生的。她的法裔華人母親是我們胡同里的「公眾人物」,大人孩子都認識她。她高挑個,臉龐身材輪廓清晰,舉止優雅。她出門,可以說是胡同里的一道風景線,一路上會有很多視線追逐她。她一年四季都穿著高跟鞋和裙衫,尤其冬天,長大衣下面露著腳踝骨。她面孔白皙,口紅又重,戴副墨鏡,這在文革前後的那個年代裡,雖然是在北京大都市,也還是很扎眼的。

妞妞的繼父文質彬彬的,一看就是個「秀才」。聽說他在一家街道小工廠當工人,但是人斯斯文文的,不像干體力活的工人。他低頭來低頭去,可謂凡人不理。如此低調又透著清高的人,十有八九是右派,即便不是,也難逃「黑五類」。在我們這些街坊鄰居看,他倒是像個「老外」,多年來你聽不見他說話。

文革里常喊的一句口號就是打倒一切牛鬼蛇神。鬥爭的對象,有走資派,也有「黑五類」,還有那些「臭老九」,文革還喊出了「知識越多越反動」的口號。妞妞繼父和洋面孔的法裔華人通婚,他「裡通外國」的政治包袱就背上了,這樣的知識分子,一定是在被打壓之列。

那幾年,胡同里的人常見他一人推著童車,哄著車裡一個白皮膚黃頭髮的小姑娘玩,那是他和法國媳婦的親生女兒,是妞妞同母異父的妹妹。但是後來,就再也看不見他了,聽說他們離婚了。妞妞姐倆和法國母親還住在那個院裡。

文革「破四舊」抄家那陣子,胡同里凡有點傳聞說法的家庭無一倖免,戴著紅袖章的街道積極分子,領著各路紅衛兵「拜訪」各家,不刨地三尺就算萬幸,整條胡同鬧得雞飛狗跳的。奇怪的是,註定倒霉的妞妞家卻安然無恙。聽居委會主任後來說,那家法國女人的政治背景複雜,牽扯到國際關係,上面有話:只負責監視,不許碰她們。

我們院裡議論過這件事。一個外事口的幹部說,估計法國方面對妞妞媽有庇護權吧。那時候不懂什麼叫庇護權,牽扯到國際關係,都不敢隨便說了。但是聽胡同里老街坊說,法國女人是當年來華傳教的法國修女生的私生女。49年後修女回法國了,把孩子留在了教會在中國辦的孤兒院裡,法國女人是在那裡長大的。

要是抄妞妞家,也真沒什麼可抄的。妞妞家住在那個大雜院靠裡面,大門口到屋門的路,像所有的大雜院一樣,窄得將將能推進一輛自行車。妞妞家住一間平房,十多平方米。外加一個自蓋的小廚房。老六第一次去她們家串門,進屋一看,都不相信這是個家,說屋裡除了床鋪之外好像就沒什麼了,真想不出來妞妞媽身上那些衣裳飾物是怎麼變出來的!

老六說她第一次和妞妞媽說話,有種奇怪的感覺,聽著對方一口純正的北京腔兒,看著眼前這位深眼窩,綠眼睛,高鼻子,黃頭髮的白人,覺得很奇怪,竟然忍不住問:「那您、您會說法文嗎?」她笑了,「當然會啊,我是在中國的法國人堆里長大的。我還教法文掙錢呢!」

牆上掛著的一張頭戴白帽,身穿黑袍的洋修女,她說那是她的母親,現在生活在法國。看來胡同里有關她的傳聞不是空穴來風。

老六串門回來說,妞妞媽媽讓她品嘗自己蒸的饅頭,是用手捏出來的各種阿貓阿狗的小動物,活靈活現特有意思。據說這是法國文化,他們的生活情調中,即使再窮也不失浪漫。

妞妞把老六當作知己,她們象閨蜜。當時妞妞還透露給她一個「政治機密」:文革開始北京紅衛兵抄家時,就是因為她在法國的外婆,請求法國駐華使館保護她女兒一家人的在華安全,所以才沒挨打、剃陰陽頭。要不早就遭殃了!看來我們院裡那位外事幹部還真沒猜錯。

文革後期聽老六叨咕,一到聖誕節,妞妞一家人就被法國大使館用車接走了,去大使館參加party,能美美地大吃一頓地道的法國大餐。回來後一個星期啊,就聽妞妞擺活,這道菜那道菜。她還說,真對不起,我也不能帶你去,可是真好吃啊!老六說,那我就聽你說說吧,精神會餐也不錯。

後來,胡同里的人發現妞妞姐倆和她媽開始穿著打扮起來了,還聞到了和中國花露水不一樣的香水味兒。妞妞說,法國使館每月發給她家一筆生活補助金,法郎兌換成人民幣,再加上中國物價便宜,他們現在是財主了,可好過多了。母親每月都帶他們去北京崇文門的馬克西姆飯店吃法國大菜。

再後來,八十年代吧,她們一家人去了法國,就斷了聯繫。

日後,胡同里的老街坊們站在當街閒聊時,有時會提起這一家人。先是羨慕,掐指算算,那倆姑娘有多大了,那娘仨在法國的境遇怎麼樣?有人會說,別替人家瞎操心了,還不是一步登天,上天堂啦!隨之,就開始了忿忿不平了:這中國人和外國人的命怎麼就這麼不一樣啊?沒聽說法國那邊的姥姥是達官顯貴,不就是一個老太太嗎,孤苦伶仃的,怎麼說話就那麼好使,政府出面保護她在外國的親屬?還有人說,當時中國寧可得罪紅衛兵、造反派,也得保護人家,是怕得罪法國吧?說明法國不軟啊!常言道:弱國無外交。法國駐華使館代表政府,人家政府還真給國民做勁,辦實事!仁義,仁義啊!話一說到這個份上,話題就自覺地打住了,要麼轉話題了,要麼人群開始散去。

這是幾十年前的老事兒了,但是,我們胡同里的人都看到了,做法國人很幸運!資本主義法國政府也很仁義啊!

責任編輯: 趙亮軒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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