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 > 大陸 > 正文

民間一瞥:北京石各莊「封村」後,打零工的他們

  石各莊村在東五環外,屬於北京市朝陽區,它正大門挨著條主路,門口就有公共汽車站,主要是126路,石各莊村是起點站。126路一路往西,經過青年路,金台路,東大橋,還會經過國貿,一直開到北京站東,進城幹活是很方便。這是石各莊村除了可以租到幾百塊一個月的房子之外,另一個打工者聚集的原因。在站里等車,抬頭看到的高速是機場第二高速,從這個位置再跑20公里,就能到首都機場了。

民間一瞥:北京石各莊「封村」後,打零工的他們

石各莊公共汽車站(作者供圖)

  與石各莊村相隔一條定福莊路,還有個社區叫「北京園福源」,有工廠有住宅院落,也是平房,但條件比石各莊要好,屬於公寓房,有廚房有衛生間,打零工的根本不會去住。受石各莊村牽連,園福源也封控了兩天,已於1月20號凌晨三點解除。1月20日下午,我去了一趟石各莊村,碰到幾個人,聽他們講在石各莊村的生活。

睡貨車的老趙

  老趙上一次回到石各莊村的出租房裡,是一禮拜前。他是開貨車的,我碰到他的時候,是1月20日下午。因為出現一例新冠肺炎陽性,石各莊村已經封控第三天,老趙的貨車就停在村子東北角。

  東北角是塊空地,挨著定福莊路,凹進去一大塊,停著五六輛貨車,老趙的車車頭沖外,擋風玻璃上貼著他的手機號。1月20號,北京有雪,鵝毛般大下了一整天,傍晚有兩三個鐘頭雪停了,老趙坐在貨車裡休息。這天他已經拉了兩單活兒,上一單是大米,往城裡送,兩單加起來六百多塊,下一單也接著了,但得等夜裡11點後。北京市對貨車的規定是,每天6時至23時,禁止在五環道(不含五環道)以內道路通行。石各莊村這個地方,恰好在東五環外。

 

民間一瞥:北京石各莊「封村」後,打零工的他們

園福源在石各莊村東側,隔定福莊路(作者供圖)

  過去一個禮拜,老趙晚上都睡在車上。18號他回到村門口,還不知道出了什麼事,聽說是「只進不出」,他立刻就拿主意,那不能進去。本來他也經常不回莊,有時後半夜開得遠了,就找個地兒停車睡覺。石各莊的出租屋,老趙不大愛回去,村裡有人來查取暖設備的,說不讓用電褥子,不讓用「小太陽」,當然也不讓燒煤,老趙都是「生扛」。貨車裡有個取暖設備,沒人管,這一比,冬天的確不如車裡暖和。

  看樣子,接下來十天,直到村子解除封控,他都得住在車裡。哪都去不了,老趙本來買好1月29日回安徽蕪湖的火車票,他媳婦兒是安徽人,早前他把戶口也跟著遷了過去,還有兩個閨女也在等他回家過年,這一來,石各莊這種情況,蕪湖他回不去了,大概率得在貨車上過年。老趙勸說自己,摟著貨車睡覺,也挺好。

  老趙是黑龍江人,來北京有二十年,一直都在平房鄉這一帶。原來住在火葬場附近,也就是東郊殯儀館,後來那一片的便宜房子都拆了,他就搬到石各莊村。沒多遠,兩個地方直線距離只有兩公里,只不過中間隔了機場第二高速。從石各莊村到北京首都機場,車行距離是22公里。去首都機場,快到石各莊橋時,如果沒有噪音防護欄,能俯看到石各莊村。村子挺大,外來打工者有上萬,準確的數字接近100230,這是石各莊村最近一次全村核酸統計出來的數字。這裡面當然也包括本地人,不會多,外來打工者為主。住在石各莊村裡頭的,最多的是四川人,其次是河南河北人,像他們開貨車的,哪個地方來的都有,一般共識是,四川人干保潔最多,河南人打零工的多。

 

民間一瞥:北京石各莊「封村」後,打零工的他們

石各莊村正門(作者供圖)

  比起打零工,開貨車既是有資產也是有技術,在石各莊村,拉貨的跟拉貨的來往,但是開貨車提心弔膽,因為開在路上「罰單數不勝數」。交警、城管、環保局,誰都能罰他們貨車。比如說,就在平房橋下,不時會有交警和環保局工作人員聯合執法,查尾氣,他被查到過好幾回。每查到一回,就得罰200,還得去修車驗車,一套下來得一千多塊。給市長熱線也打過電話,一切照舊。第二天,他還在微信上追問我,「你們記者能報導一下這種事嗎」,又說,「算了算了,也啥用沒有」。

中年保全老劉

  告別老趙,沿石各莊村東側往南走,沒走幾步,就看到一個小伙子縮在鐵皮邊,穿保全制服,戴帽子戴口罩,露出眼睛。小伙子有條圓凳,但看不見,腿上蓋塊棉襖子,整個人像在發抖。我停下問,你是不是很冷?小保全眼神很清澈,但不說話,只點頭。我又問,這個位置咋要站崗?他說,怕有人翻牆逃跑。整個東側都有藍色鐵皮圍擋,有2米半高,又薄又鋒利,想像不出來如何翻越。

  再往前走是北門,停了輛金杯,站一個中年保全,北門牆下有條長椅,鋪了許多快遞件,快遞小哥正在翻揀,村民能在院子裡自由走動,出來取快遞就站在門口,不跨出小區門一步就行。中年保全老劉,白色防護服外面又套一件保全制服,口罩原來是白色,已經黑了,特別是突起那一塊,顏色挺深。我跟他說,你的口罩都黑了,掏出一個新的給他換上。他說他18號來了之後就沒換過口罩。

 

民間一瞥:北京石各莊「封村」後,打零工的他們

守崗的保全 (作者供圖)

  老劉是18號中午,從天通苑那邊調過來的。上午先是通知集合,說有任務。他們坐滿一輛金杯車,後面還有兩輛小車,加起來19個人。一直往東看,開到石各莊,一看,「已經管控起來了」。氣氛很嚴肅,好幾個人都全副武裝,這個陣仗,有幾個年紀小的一下車就哭了,沒敢進去村里,當天就跑了。雖然嚇跑幾個年輕的保全,但嚇不倒老劉。他決定留下來,我問為什麼,他說,「我們吃的是中國飯啊,那就得給國家幹事」,說到此處,老劉竟然有點哽咽,又很快忍住,我相信他深深覺得自己是在為國家的抗疫事業做貢獻。老劉從河北老家到北京,初衷也是「來給冬奧會當志願者」,只是沒想到志願者沒那麼好當,來了幾個月,在天通苑落了腳。碰到這個事,他是「很高興的」。

  老劉的任務在外圍,不用進到小區里,為石各莊村站崗,他不但樂意,還說這「跟錢沒關係」。當然,錢也不多,一天補貼是200塊。本來說一天兩個班,結果一個崗只有一個人盯,過去24小時,他只睡了2個小時,本來說有帳篷,來了也沒有,睡就在門口這金杯車上。相當於,從18號中午開始守崗,兩天兩夜了,總共只睡了四五個小時。

 

民間一瞥:北京石各莊「封村」後,打零工的他們

下雪後搭起來的帳篷(作者供圖)

  確實有人翻牆,只不過是翻的是側門旁邊一個鐵柵欄,「翻出來的時候,手給劃破了,讓他回去,他不干,罵罵咧咧,還要打我們,後來我們一大幫人,把他帶走了」。不過老劉當時不在那個崗位,他也是聽其他保全說的。老劉也不姓劉,我跟他聊了一會兒,來了一個人,像是領導,我怕給老劉添麻煩,走了,沒來得及問他姓什麼。後來再回去,老劉的崗位上換了個人,小保全的崗上也空了。我往回走,走回北門,大約二三十位保全集合在一起,領頭有個人在做總結,分派任務,我在裡面看到了老劉,站得挺直。

另一個貨車師傅老安

  老安也拉貨,跟老趙是朋友。他比老趙小三歲,但比老趙來北京早來兩三年。石各莊村封村時,他沒拉活兒,就在村里。我給他打電話時,他正在村里溜達。

  早在90年代,老安就到北京了,那會兒,他才二十來歲。二十年前,外地人到北京打工,主要干兩個行業,煤和建築工地。老安是邯鄲人,拉過蜂窩煤,那時候在北京,「隨便一個送煤的都是邯鄲人」。現在河北人在北京,很多在做櫥櫃,老安的兒子就在做櫥櫃。

  但老安先是蹬三輪,客人去東交民巷,去東單,去王府井,他就住在左安門,二環里。後來越住越往外環,從十里河,到緊挨著的平房村,又從平房村搬到石各莊村。那是十七年前。

 

民間一瞥:北京石各莊「封村」後,打零工的他們

開往石各莊的506路車(作者供圖)

  十七年前,石各莊村房租五十,現在,老安住的地兒一千出頭,他算是對自己好的,十二三平,頂上加蓋彩鋼,隔熱,夏天沒那麼酷熱。像老趙,住的是800一個月的。最便宜那種房子是400塊,五六平方米,很多人白天夜裡地幹活兒,只需要身下有張床,頭上有片屋頂。不過所有的房子,都得上村裡的公共廁所。洗澡上澡堂,二十塊一次,半個月洗一回。夏天澡堂就沒生意了,都自己在屋裡洗,自己燒點水,「又不是大款,夏天誰上澡堂」。

  石各莊村過去幾年也在拆,「朝陽區平房鄉人民政府2022年預算」提到,要「適時啟動平房村、石各莊村住宅騰退工作」,過去幾年的預算里,都提到了這一點。目前拆了約三分之一。老安過去十七年,搬過三次家,但沒搬出過石各莊村。

  在石各莊,像到北京找兒子的山東人岳師傅這樣後半夜打零工的,按老安估計,得有一百來人。為什麼凌晨幹活?因為北京五環以內,11點之後才能走貨車,所以出車、卸貨、扛包,都是後半夜干。老安、老趙他們其實也都是後半夜幹活兒。給老闆拉活兒,有時會有扛包的坐他車一起走,貨車限載3人,副駕駛有時會多擠一個兩個,屬於違規,貨車師傅也要冒風險,交警抓到要罰,但能怎麼辦?後半夜夜車也很有限。搭他們的時候,老安聽他們有時談起,在北京,能幹多久是多久。

 

民間一瞥:北京石各莊「封村」後,打零工的他們

石各莊村東門 (作者供圖)

  這些打零工的,百分之八十是50歲左右的男人。以為年輕人體力好能扛包?「大錯特錯,年輕人幹不了這活,一袋水泥都扛不動」,當然年輕人也不願意干扛包這種活。別說年輕人,連四十歲以下的都很少,願意扛包的,多半是四五十歲,又沒有一技之長的人,會開車當然屬於一技之長,會開車就可以去開滴滴了。也有六十歲以上的,他們到城市裡來,只能靠賣力氣為生。

  但他們是最不願意訴苦的,「沒有必要」。打零工,主要在建築工地,扛水泥,搭架子,活要是趕上了,一個月一萬多也是有的。但那是「要命的活」,老安的語氣里有心疼的成分,「你上5樓空走兩趟你都喘,他們一抓一包,80斤,一樓走到五樓,秋衣都濕了」。「我是掙拉貨的錢,他們是掙賣命的錢」,老安說,「後半夜干一宿,第二天一早有活,他們百分百會去,晚上還有活,他們還會去」。

  這個活兒老安幹不了,他常年開車,職業病,腰間盤突出。但拉貨也越來越難干。網絡平台,原先也用,現在不用了,覺得坑,老安把這些平台統一稱為「資本主義毒瘤」,要麼交會員費六七百,要麼按單抽成好幾十。在石各莊村,拉貨的原來有一百多輛車,現在只剩不到二十輛,有的直接回老家了,有的賣了車,去開大客車,也有給別人的貨車當師傅的,掙月薪。老安在北京二十年,攢下兩輛貨車,一輛自己開,一輛媳婦兒開,媳婦兒回老家去了,那輛車只好空著,因為請不起師傅。師傅不按單計費,按月,一個月開六七千工資,他算了算,也請不起。

民間一瞥:北京石各莊「封村」後,打零工的他們

石各莊橋(作者供圖)

  年輕時有過掙錢的機會,當時煤的生意好做,他也買了輛舊車拉煤,可壞就壞在車經常壞。「眼看這生意能做,眼看著起不了步」,他會想,要是當時有多一點啟動資金,弄個大車,從礦上拉煤,沒準兒也發了,他村裡有個人,就是從拉煤開始,後來包了一個礦,變成大老闆。現在麼,老安一門心思拉貨,心態跟打零工的也類似,他也是打算在北京「能幹到幾時干到幾時」。回老家村里能幹啥?一人只能分到3分地。所以他們村,出去打工的很多,不只到北京,到天津、西安的都有。

  老安今年44歲,兒子二十多歲,結了婚,給老安生了個孫子——44歲就當爺爺了。兒子結婚後也跑北京來打工了,在順義做櫥櫃,老安又一次重複,「我們河北人做櫥櫃多,你知道的吧,全屋定製那種」。兒子偶爾路過這一片,假如碰巧老安也在村里,會拐到石各莊來看他一下,要不然父子倆也不會特地約見面。

責任編輯: 劉詩雨  來源:三聯生活周刊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tw.aboluowang.com/2022/0124/170000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