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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道」的用刑?用刑的「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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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容他多想,帶頭的一個工人,上來三句、五句問過,劈頭就打。楊紹明單衣單褲,毫無遮擋,自行車鏈條掄到頭上,打出了口子,血流下來,糊住了眼睛,他倒下了。帶頭的人示意暫停,打手們坐下抽菸休息,大夫不慌不忙上來翻開眼皮看看,縫了七針,然後告訴帶頭的:「不礙事!」於是又是一通打——原來這是革命的分工:你——只管打,我——保他不死,大家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就是要給楊小二一個打而不死!

1968年的春天,北大校園裡發生了武鬥,隨後,歷史系又有幾個人被押送到太平莊來。按說,送來的本來只是武鬥的「戰利品」,現在進了「牛棚」,對不起,每人要加送一點「牛棚」里的政治「帽子」。

第一個送進來的是呂遵諤,考古教研室的講師。1953年我考入北大歷史系的前夕,他剛好畢業。裴文中先生和夏鼐先生給我們合開「考古學通論」一課,他當助教;林耀華先生開「古人類學」,他也當助教。他是我的老師。從那時直到現在,他一直從事舊石器時代的考古研究。1984年,由他帶領的考古隊,在遼寧發現的「金牛山猿人化石」,被認為是中國人類考古學上的一大收穫。

「文革」之初,呂遵諤看不慣聶元梓的所作所為,張貼大字報反對她,稱她「老佛爺」。可在聶元梓得手、秋後算帳的時候,他一個不留神,竟讓「老佛爺」手下的人綁架了去,給狠狠收拾了一通。送到太平莊以後,他偶爾說幾句如何被打的事,我們個個用心去聽——這種事,說不定明天就會輪到自己頭上,該有點了解才是。但是,聽歸聽,並不能借鑑到手。

比如,呂遵諤說,同是挨打,蒙頭不蒙頭,大不一樣。不管是手掌還是木棒、鐵棒,打下來,你看得見,哪怕稍稍偏一下,承受打擊的力度都會有所減弱。頭被蒙上了,左邊打下來,你正往左轉,迎著撞上去,形成方向相反的兩個力的合力,像火車對撞,那就大不一樣了。聽過他的話,我知道他被蒙上頭打過。至於他說的「挨打比較學」,雖然言之成理,無奈蒙頭不蒙頭由不了自己,聽過他這一番話,我們倒是多懸起一份心。

天氣大熱之後,我們脫了上衣赤膊幹活,只有鄧廣銘、楊人楩、商鴻逵等幾位老先生,還多穿件單衣。等回到宿舍,鄧廣銘、周一良兩位,也同我們一樣赤誠相見。呂遵諤的衣服一脫,真是紅肉紅、白肉白,前胸的白肉還多,後背上的紅肉一條壓著一條,兩般顏色,紅白分明。他說,春天被打的時候,多虧有棉衣在身,否則幾根自行車鏈條和棍棒輪番抽下來,難保沒有內傷。剛送進太平莊的時候,他傷情還重。他後來說,當時只怕發炎感染,夜晚不敢去碰,翻身尤難,現在總算熬過來了。

聶元梓手下的人收拾他並送他到太平莊,找了一個由頭:「中統特務」。「文革」後期,「軍宣隊」入校,力圖消除兩派對立,搞「大聯合」,要人們反省的時候,常常要說一句話:「把螞蟻當成大象,把蚊子說成飛機」,意思是說當初把事情無限度誇大了。可是,直到1978年給呂遵諤平反的時候,誰也說不清他頭上當初的那隻「蚊子」或「螞蟻」究竟是個什麼,因此,只能幹巴巴的說一句「推倒一切誣衊不實之詞」作為了結。

隨後送進來的是羅榮渠和謝有實。羅榮渠,世界近代史教研室教員,他長我七歲,高我八級,但我學生時代沒有聽過他的課,工作以後平日接觸也很少,因此並不熟悉。進得「牛棚」,聽見他有兩頂「帽子」,一頂是「歷史反革命分子」,借什麼緣由戴上的,我弄不清楚;同室為囚,也不便多問,就是監管學生,好像也很少提到這頂「帽子」。另一頂常常提起的,叫做「老保翻天急先鋒」。這頂「帽子」,如今讓人聽了,有點難明就裡;可在當年,它的分量重似千鈞,甚至重過「歷史反革命」和「現行反革命」,真能把活人壓死。

話要說得遠一點。1967年春,「三老四帥」「大鬧懷仁堂」,旗幟鮮明反對「文革小組」,讓不少人感到振奮。而江青等「文革派」人物,個個都像泄了氣的皮球,很少出來說話,這就更加增加了人們對形勢迴轉的盼頭。不想,最高統帥定性「二月逆流」,立時乾坤逆轉,江河倒流,形勢急轉直下。江青等人頓時氣往上長,把「二月逆流」又稱做「老保翻天」,即「保守派」翻天。如此一來,二月以及二月之外,管它哪個時辰發生的事,凡屬不順耳者,不論上層、基層,凡想裝進來的,一律被「文革派」裝進「老保翻天」這個大籮筐里。他們乘機擴大戰果,一起「秋後算帳」。

話該說回來了。聶元梓與江青本屬同根,榮枯一體。江青隱忍之時,正是聶元梓狼狽之日。當時校內轟聶的炮聲隆隆。跟她走的學生當中,很多人另拉了山頭;周培源、季羨林、周一良等多位名教授受到軍政元老講話的鼓舞,情緒高漲,公然站出來反對聶老佛爺;她的左右親近,一時也紛紛倒戈。「紅色政權校文革」,岌岌乎處於危殆之中。就在這個時候,羅榮渠以他一支犀利的、飽含感情的筆,連續寫出幾份長篇大字報,矛頭直指聶元梓,弄得大字報前轂擊肩摩,站在前邊的要大聲朗讀,念給後邊看不見的人聽才行。

那個時候,人們表達言論的方式,無外乎以下幾種: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和大標語,裝有高音喇叭的有線廣播,快速印刷的小報,以及用男女聲交替輪呼的口號,如此等等。學校里最多的本是教室,這個時候,教室卻是蠨蛸滿室,空置大半年了。偏偏羅榮渠這時候連講了幾堂課,也可能是學生們重回暌違已久的課堂,有新鮮感,興趣至高,居然聽眾爆滿,而且掌聲不斷。他講的題目是:「赫魯雪夫是怎樣上台的?」「希特勒是怎樣上台的?」「慈禧是怎樣上台的?」儘管他講的不離事實,也不算牽強,但在材料取捨之間下了功夫,學生們「聽話聽聲兒,鑼鼓聽音兒」,彼時彼地,自然另成一番效果。聽眾一陣鼓掌,一陣訕笑,都是衝著「老佛爺」聶元梓去的。

這樣一來,羅榮渠和他的戰鬥隊「長纓在手」,一時名滿校園。不想就在這個當口,江青在朝中得手,騰出身來給聶元梓助威。1967年9月16日,江青在一個規模頗大的群眾場合說:「北大老保翻天,至少是部分老保翻天!」此言一出,「老保翻天」就成為繼「走資派」之後的另一頂政治「帽子」!當時的北大,「老保翻天」的不少,羅榮渠則要算「老保翻天」中的急先鋒。老羅的大字報寫的字字鏗鏘,手上勁卻不足以縛雞,三天兩天他就成了聶元梓手中的獵物,被送進「牛棚」里來。

與羅榮渠一同送到「牛棚」里來的還有謝有實,他是「長纓在手」里的一位干將,還是「戰鬥隊」隊長,論出身、論歷史,他都沒碴沒砟,找不出一點點縫隙。上個世紀50年代後半期,他在莫斯科大學留學5年,回國分配到北大歷史系之後,免不了同人談起蘇聯。「文革」之前,中蘇交惡已經有年。那個時候,昨是而今非的事,常見不鮮,於是就有人借這個題目,給他量身定做了一頂「企圖越境投蘇修」的「帽子」,這在當時只算順手一辦的小活兒。大字報貼出來,一個根紅苗正的人,就此被送進了「牛棚」。就是進了「牛棚」之後,監管學生有一陣子還讓他當我們的「匯報人」。所謂「匯報人」,就是飯前「請罪」的時候,他先單口一聲:「向偉大領袖毛主席——」,我們「牛鬼蛇神」一眾趕緊齊聲跟喊:「請罪!」並按例順序逐個報出自己的「帽子」和姓名,如我就是:「現行反革命分子郝斌」;周一良先生的「帽子」有五頂,要喊得一個不漏,喊的時候還要彎腰、低頭。

謝有實的腰最早彎下來,等到我們一個一個喊完,大家才一塊直起腰來,這樣一算,謝有實彎腰低頭的時間最長。這個「節目」,說來有點像京劇舞台上對待罪犯或是有意讓來見者受辱的「報門而進」,但我們一天要三喊三進,才能吃上三頓飯。後來出了「牛棚」,我們跟謝有實開玩笑也兼自嘲,戲稱他「牛頭兒」「牛組長」,喊了好一陣子。

江青得手之後,聶元梓趁著大局的變化,學著江青整元老們的伎倆,如法炮製了這一回。校內曾經造過聶元梓反的師生,凡是出了頭的,都被打為「老保翻天」,被整的又是一批人。若是看過季羨林的《牛棚雜憶》就會知道,他和此前已經整挨的周一良,1967年秋天以後所受的批鬥,更是變本加厲,前一年夏天的批鬥水平同此刻相比,那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最後送進來的是個學生,五年級的楊紹明。

楊紹明是楊尚昆的次子,人稱「楊小二」。楊尚昆曾擔任中共中央辦公廳主任多年,1966年春夏之交,楊尚昆因「錄音事件」落馬,稍後被打入「彭、羅、陸、楊反黨集團」,清理出局。當時,高層領導人的子女,在北大讀書的不少。他們的父母在「文革」之中大多被打倒,只是略分先後而已。這些血性青年,少不更事,父母被打倒了,好像與自己全無干係,爸爸媽媽有問題,那是爸爸媽媽的事情,我還是照樣要幹革命!因此,該說的照說,該做的照做。

「文革」初起之時,有一句話:「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那是整治地富資本家子女的張本;可現在,物換星移,這話被另一些人接了過去,就變成整治「黑幫」幹部子女的天然理由。「楊紹明——楊尚昆的狗崽子!」只消這個血緣關係在,不要DNA鑑定,就足以隨便整治他。可楊紹明呢?像前面說過的,還以為自己也是「革命小將」,還要說三道四;這時候偏偏康生又出來說話,康生指名道姓,說楊尚昆的兒子楊小二「跳得很高」。一句話剛剛落地,楊紹明就被打入了十八層地獄。於是,楊紹明也升級為正品「黑幫」,父子落入同一命運。

楊紹明未到太平莊之前,我在歷史系「黑幫」之中,是年紀最輕的,重活、累活多是我干;他到來之後,接替了我。他小我十歲,那一年大約二十四歲。休整半天的時候,大家要洗衣服,他從山坡下面挑三四擔水上來,給大家不少方便。一個溽熱的中午,山下來了一輛吉普車,楊紹明被喊下山去,拉走了。過了一周左右送回來時,他完全換了個人,頭上纏著繃帶,露出的半張臉,活像一張白紙;從山腳到宿舍100多米,他是被擔架抬上來的。押送者與監管學生略說了幾句後就走了。後來,監管學生發牢騷被我們聽到:「人弄到半死,甩包袱送到我們這兒來!」

太平莊的監管學生無奈,只好准許楊紹明暫不出工,臥床休息,還搭上一個閆文儒日夜伺候他。輕活都不讓他幹了,憑這一點,或許能想像出此刻的楊紹明該是什麼樣子!他躺在床上,只說出來兩個字「頭痛」,除此之外,再沒有話。閆文儒給他打回飯來,「張嘴!張嘴!」連喊十幾聲,才能餵進一勺,哪一頓飯也得餵上一個小時。楊小二全憑年輕,大約過了20天左右,漸有好轉,又被喝令出工了。

這年,楊人楩先生63歲,是「牛鬼蛇神」當中年紀最大的。他素有哮喘的毛病,爬幾步山坡就氣喘吁吁,因此,所有工種中,勞動量最輕的火頭軍這個活兒,就派給了他:炊事員崔師傅在屋裡燒飯,楊先生在屋外的灶口添柴。幹這個活兒,全靠事前把粗細長短不一的樹杈、禾秸截短理齊,屋裡喊一聲「上氣兒!」楊先生就猛往灶里添柴;屋裡喊一聲「小火兒!」楊先生就停止添柴,再送進幾鏟濕煤末,壓住火苗。我們下工回來見到的楊先生,煙燻火燎,灰塵滿面,只有鼻涕、眼淚沖刷出幾條白道兒,顯得有點滑稽——這時候,講授法國大革命的那位楊先生,全然不見。

楊紹明重傷初愈,被命令出工幹活,楊人楩先生把火頭軍的差事讓給了他,自己請纓上山。不管怎麼說,添柴的時節,總還有個小板凳能讓他坐下。即便是這樣,崔師傅要大火的時候,楊紹明添柴不力,還是害得我們吃了幾頓夾生窩頭。

後來楊紹明能夠上山幹活了,只有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他給我講了那番經過,聽得我脊背發涼,說不出一句話來。原來,他一上吉普車,就被蒙上了雙眼,摘下眼布的時候,已在一個大房間裡。滿屋的人,手裡拿著什麼傢伙的都有,雖然叫不出姓名,但憑面孔,他能判定都是北大的人。不過,讓他納悶的是,人群當中有一位白衣、白帽還帶著藥箱的人,顯然是個醫生。

沒容他多想,帶頭的一個工人,上來三句、五句問過,劈頭就打。楊紹明單衣單褲,毫無遮擋,自行車鏈條掄到頭上,打出了口子,血流下來,糊住了眼睛,他倒下了。帶頭的人示意暫停,打手們坐下抽菸休息,大夫不慌不忙上來翻開眼皮看看,縫了七針,然後告訴帶頭的:「不礙事!」於是又是一通打——原來這是革命的分工:你——只管打,我——保他不死,大家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就是要給楊小二一個打而不死!

楊紹明說,當他恢復知覺的時候,感到身上涼涼的,又過了一陣兒,才睜開眼睛,好不容易判斷出,自己此刻原來躺在男廁所里長槽式的水泥小便池中!沖尿水不斷淋下來,疼痛也隨著漫到全身。但他頭重千斤,無力挪動分毫,只能聽憑沖尿水淋了又淋,澆了又澆!

前面說過的,聶玉海打周一良,那叫「一摑一掌血」;呂遵諤、夏應元挨打,那叫「一鞭一條痕」。這些手段,古已有之,算不得什麼新鮮創造,倒是在楊小二身上,人未見傷,醫生先到;打開了花,立刻縫上;待縫好了,接著再打,下手雖狠,但有節制,總以不出人命為限,真是殘忍之中不失「人道!」這種施刑者的從容和氣度,沒有職業訓練與修養的人,大概不能做到,或許武則天的寵臣來俊臣和周興,能與他們相比一二!

正是:

一鞭痕一掌血司空見慣,

打了醫醫了打人道用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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