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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沒有覺得,劉學州的這場自殺似曾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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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學州寫的是:‌‌「來描述一下我自己:堅強男孩,出生被父母賣掉做彩禮、四歲養父母雙亡、校園欺凌受害者、被親生父母二次遺棄、被添油加醋斯倒黑白被網暴、假笑男孩。‌‌」而幾個月前鹿道森寫的是:‌‌「我該怎麼向你介紹我自己呢:農村、留守兒童、山區孩子、校園霸凌經歷者、攝影創作人、獨居青年、追夢的人。‌‌」而他們對自己身後的財產安排、選擇的死亡地點、死亡方式等等也都有很多相似之處。僅僅這些,我們幾乎就可以斷定,後者幾乎是一起深受前者影響的‌‌「模仿自殺‌‌」。

一場似曾相識的悲劇。但,為什麼它一再發生?

各位好,應一些讀者的要求,今天說說劉學州自殺事件。

1

1月24日,尋親男孩劉學州微博發長文,後自殺經搶救無效死亡。在長達一萬多字的那封遺書里,他控訴自己悲慘的遭遇,說自己出生時就被父母賣掉做彩禮、四歲養父母雙亡、校園欺凌受害者、男老師猥褻、被‌‌「網暴‌‌」。

事情發生後,我看到很多網友對劉悲慘的遭遇表達了同情,而我在看他的這封遺書時,卻有一種非常強烈的、多層的似曾相識感。

首先,我覺得拋開兩個人其實並不相同的人生遭遇不談,劉學州之死的與幾個月前同樣選擇自殺的鹿道森,實在有太多的相似之處了:

兩人都選擇了用長篇遺書的方式向這個世界告別,而且遺書的敘述風格、表達情緒都非常相似,行文整體結構也是一模一樣的。

甚至劉學州還用了一個與鹿道森幾乎一樣的‌‌「貼標籤‌‌」式的開頭:

劉學州寫的是:‌‌「來描述一下我自己:堅強男孩,出生被父母賣掉做彩禮、四歲養父母雙亡、校園欺凌受害者、被親生父母二次遺棄、被添油加醋斯倒黑白被網暴、假笑男孩。‌‌」

而幾個月前鹿道森寫的是:‌‌「我該怎麼向你介紹我自己呢:農村、留守兒童、山區孩子、校園霸凌經歷者、攝影創作人、獨居青年、追夢的人。‌‌」

而他們對自己身後的財產安排、選擇的死亡地點、死亡方式等等也都有很多相似之處。

僅僅這些,我們幾乎就可以斷定,後者幾乎是一起深受前者影響的‌‌「模仿自殺‌‌」。

而翻看劉學州的微博,你會發現他唯一關注的就是‌‌「鹿道森‌‌」,並且還曾點讚過‌‌「鹿道森‌‌」的遺書。

這些事情,讓我感覺非常難過。

早在鹿道森自殺案引爆輿論的時候,在網上很多公號一片對鹿道森的同情甚至‌‌「讚頌‌‌」(我不得不使用這個在這裡看來很彆扭的詞彙)當中,我就曾冒險寫了兩篇文章:

鹿道森那種遺書,我也寫過,但我仍要說……

請不要過分‌‌「理解‌‌」自殺的鹿道森,這只會害更多的人

在這些文章里,我說過,我不是不同情鹿道森的遭遇,甚至我在青年時代的也曾有過與他非常類似的想法,但我不贊同他用自己的死來作為對問題進行總解決的方式,我更反對有些人驕縱網絡上的一些情緒將他的死描繪的過於偉大。因為我擔心這樣的行為,可能會引來《少年維特之煩惱》式的跟風效仿。

我當時那樣說,是基於這樣一個判斷:鹿道森的遭遇是很值得同情,但從他微博遺書敘述的經歷來看,當今的中國,有沒有比他活的更艱難,遭遇更多不公待遇的青少年?肯定是有的。如果鹿道森用一死換來了那麼多的關注,那麼多的同情,那麼多對他的正面評價和逼死他的人的憤怒。那麼會不會有覺得比他遭受更不公待遇的少年選擇走相同的路呢?

很不幸,這些問題當時沒有獲得回答,但現在有了。

劉學州是一個比鹿道森年級更小、遭遇更不幸的少年。鹿道森在自己的遺書中曾表達過對自己的父母沒有滿足他一些願望、童年時打罵自己的不滿。可是這些遭遇與把襁褓中的劉學州賣了換彩禮、兒子來尋親後又再度將其拋棄的劉學州一比,他的父母又好像足夠稱得上‌‌「感動中國‌‌」的好父母了——至少鹿道森的那對父母卻是含辛茹苦將兒子養大,還借錢供孩子讀了大學。

那麼我想問,此時此刻的中國,在網際網路的彼端,還有沒有遭遇或者覺得自己的遭遇比鹿道森、比劉學州還要悲慘的青少年?他們此時此刻在想些什麼?在悲劇再次發生後,我們的輿論,要用什麼樣的方式,阻止下一場‌‌「模仿自殺‌‌」再度發生?難道還是靠與鹿道森案發生後高度相似的同情甚至‌‌「讚頌‌‌」嗎?

我把這個疑問,留給所有關注、並在此事上發聲的讀者和自媒體同行。

我只想對有與鹿道森、劉學州相似想法的青少年們說一句:請站直了,別趴下。不管你認為世道人心有多麼不公,或者它真的就是那麼不公,它都不值得你去死!如果你認為自己是一個善良的人、正義的人,那麼你的責任,就是活下去,與這些不公戰鬥。並用你的堅強,去鼓舞、扶助更多良善之人勇敢的活下去。

這是我們生而為人,對世界的一份責任,背負這職責很辛苦,但人活著就是這樣。

我把這些話,寫在本文的最前面,也是我希望最多的人可以看完的:救救孩子,不要給他們灌輸一種錯誤的自殺‌‌「悲壯感‌‌」,不要讓青少年的自殺成為一種風潮。否則我們將要對更多鹿道森、劉學州的死負有責任。

2

若說劉學州與鹿道森自殺最大的不同,除了他的身世更加可憫,就是他的死其實帶有更強的目的性。

與鹿道森說他不想指責任何人不同,劉學州在遺書結尾直接提出要求:‌‌「希望人販子和我所謂的‌『父母』,還有那些在網絡上喪盡天良的人,得到他們應有的懲罰。‌‌」‌‌「希望警察叔叔在最後也可以替我為我的一生劃上一個完美的句號。‌‌」

從這些話中可以看出,劉學州對他的死會造成什麼樣的輿論風波,恐怕是有估計的。

談到自殺,涂爾幹曾經在《自殺論》當中曾經將自殺分為利己型、利他型、失范型以及宿命型幾種,並指出不同文化中,人們試圖通過自殺達成的目的是不一樣的:

古希臘羅馬人將自殺更多看做一種自身宿命的終結,中世紀基督教會則將自殺視為一種對上帝的罪,而近世以後的日本文化則將自殺視為對自己行為、過錯負責的最高贖罪方式……

但我覺得,中國文化中的自殺,與上述這些都不太一樣,美國人類學者盧蕙馨(瑪格麗·沃爾夫,Margery Wolf)曾對中國農村婦女普遍存在的自殺現象做了研究,然後她一針見血的指出:典型的中國式自殺,其實是帶有道德譴責性,因為‌‌「西方人對自殺事件的追問通常‌‌」他為什麼而死‌‌「?而中國人可能更關注的是‌‌」誰逼死了她?‌‌「‌‌」(《台灣農村的婦女和家庭》)

換而言之,在中國文化中,一個人可以用自己的死獲得社會的同情,並暫時處於道德高位,將輿論憤怒的矛頭轉向逼死他的人。自殺成為了一個人身上所能具有的最後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而這個傳統,從中國古代推崇‌‌「文死諫‌‌」‌‌「寡婦死節‌‌」可能就開始了。

基於這種理解,我們就能明白為什麼自殺在我國鄉村社會,尤其是鄉村婦女中曾是那麼普遍的一種現象。甚至連‌‌「農藥之王‌‌」百草枯,都硬生生被人給喝到被禁產了。‌‌「百草枯之父‌‌」李德軍曾說:他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麼中國會有那麼多人把明明被標明為劇毒,還特意添加了警示染色劑和臭味劑的農藥喝掉。

但其實答案非常簡單,想像一下,生活在一個中國傳統村莊的婦女來說,在遭遇夫妻吵架、妯娌拌嘴、婆媳矛盾、甚至因為什麼事情遭遇全村上下嚼舌頭根的時候,她能怎麼辦呢?

理論上存在解決的方式可能有打官司訴侵權、索賠,或者乾脆依靠最原始的蠻力、暴力取勝。但對於這些鄉村中的弱勢群體來說,這些方式都太遙遠,太無力達成了,最通俗的解決方式,依然是買瓶農藥喝了‌‌「死給你看‌‌」。自殺,或者哪怕只是作出一個要自殺的樣子,也會促使輿論的矛頭迅速轉向,懲罰與她的對立者。

所以中國農村遭遇不公或單純的糾紛時自殺的現象一直是畸高的。且越是缺乏其他救濟手段的弱勢群體(婦女、兒童、老人),就越容易選擇這種方式完成最後的‌‌「自力救濟‌‌」——‌‌「死給你看‌‌」這四個字,真的最形象的總結了這種邏輯。

而如果我們參考總結鹿道森案與劉學州案,我們會發現他們和受眾依然在使用著相似的自殺邏輯,只不過平台從過去的鄉村換到了網上,受眾更多了(兩人自殺前都算是‌‌「網紅‌‌」,有一定的關注量),意味著自殺能夠引起的輿論效果更大。

在劉學州人生的最後,他一定做過這樣的權衡:在先後遭遇了親生父母的拋棄和一些人的網暴後,他感覺自己已經處於的輿論的絕境,而這種絕境又與他用一死所能引爆的輿論反轉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文化的既有經驗和鹿道森的前事又讓他感覺到自己可以用一死完成一場‌‌「絕地反擊‌‌」,對傷害過他的人完成復仇。對於一個心智尚未完全成熟的少年來說,這種誘惑是難以抵擋的。

從這一點上說,劉學州確實非常值得同情。因為他身陷到了一種我們的即有文化與網際網路時代共同製造的陷阱當中。

而這個陷阱,對於一個心智尚未成熟的孩子來說,是無解的。

想拯救劉學州們,我們需要改變的,是這種弱勢群體平素求告無門,必須以死交換‌‌「輿論反轉力‌‌」的鄉愿。

3

最後,我們再來談談劉學州的父母,他們對親生兒子劉學州的態度,讓我想起了森村誠一的那本著名的小說《人性的證明》。

這本小說曾因為被翻拍成電影《人證》而在中國家喻戶曉,講的是功成名就的時裝設計師兼家庭問題評論家八杉恭子為了保住自己的名譽和地位,不惜將千里迢迢從美國投奔而來、只為尋求母愛的黑人混血兒子喬尼殺人滅口的故事。

同樣是為了自己的生活,視親生兒子為累贅,小說中的母親,以現實的尖刀刺進了兒子的胸膛,現實中的這對父母,卻用語言的利刃傷透了兒子的內心。作為一本社會派推理小說,森村誠一給讀者設計的最大的離奇之處,是誰也想不到一個母親居然會為了自己現在的生活‌‌「不受打擾‌‌」而對自己的親生骨肉痛下殺手。

可是,劉學州的事件讓我們看到了,這個小說中最離奇的構思,卻反而最無比真實——真的有父母會這樣做,居然!

不得不想起另一位日本推理作家伊坂幸太郎的那句話:一想到為人父母竟然不需要通過考試,我就後脊發涼。

在《人性的證明》原著中,森村誠一有一個讓我印象很深的構思,那就是棟居刑警查到最後,其實也沒有掌握八杉恭子謀殺兒子的直接證據,棟居刑警最後是用感化的方式,讓八杉恭子恢復了人性,想起自己是喬尼的母親,主動承認了她的罪惡。由此完成了‌‌「人性的證明‌‌」。

所以小說的最後,作者寫道:

她最終還是喪失了一切,但在喪失了一切之後,仍保留下了一件最珍貴的東西,而只有一位刑警明白,那就是人性。……棟居的這種做法,正說明他心底里還是願意相信人性的。

我覺得,該把這段話,送給劉學州的父母——自己的親生兒子死後,面對網絡的一片熱議,這對父母迄今為止,似乎是沉默的。我希望他們能站出來說兩句話。劉學州到底有沒有跟他們‌‌「要房子‌‌」,他們與自己親生兒子的翻臉,到底過錯在誰?是因為他們之前指責的兒子想炒作、訴求太多?還是他們把這個賣掉的兒子當累贅?

現在,兒子已經死了,我希望他們能像恢復人性後的八杉恭子一樣,以父母之心捫心自問,做澄清、辯駁,或者懺悔——因為我們,也願意相信人性。

父母們,所有成年人們,請讓我們來完成這份人性的證明。而不要再讓孩子去完成,因為他們的證明,也許會付出他們的生命。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海邊的西塞羅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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