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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拼命就希望女兒過得比我好

一個普通人

我叫王文廣,1986年生,安徽阜陽臨泉縣人。我算是北京最早那一批騎手,今年已經是我做這份工作的第五年了。去年過完年,我靠這些年做騎手的積蓄,在老家縣城買了一套將近100平的學區房。

在北京,我們一家三口和岳父岳母住在一起。女兒上幼兒園,正是淘氣的時候。我老婆在加油站工作,24小時白班、夜班來回倒。岳母78歲了,還得幫我們帶孩子、做飯。老婆和岳母也很辛苦。我每天早晨五點多起,六點出門跑早餐。我岳母七點多送小孩到幼兒園,回來還得給我做飯,等我九點多回來吃飯,她再給岳父餵飯。我一天三頓飯都在家裡吃,午飯是下午兩點多,晚飯是晚上九點多,家裡人會給我留飯。

過去我白天在外頭跑單,後來不行了,必須回去幫我岳母照顧岳父。我岳父80多了,腦梗,躺在床上三四年了。他吃飯必須有人把他從床上扶起來放到輪椅上,需要人餵。岳母扶不動他。一天三頓飯,我得扶他起來,讓岳母餵飯。我出門上班時,再把他從輪椅上扶下來,放到床上。給他洗澡,給他理髮,這些都是我的事。所以我每天上午和下午跑完早餐和午餐的高峰期,必須得回家。晚上九點多跑完晚餐也得回家,因為我老婆經常值晚班,得由我來陪孩子睡覺。

我岳父岳母年齡大了,得隨時照應著。騎手這個工作時間相對比較自由,允許我能隨時照顧家裡。有時候我岳父掉地上了或者身體不舒服,只要我岳母打電話來,我就得立刻趕回去。因為工作中間得照顧孩子和老人,所以我平時沒啥事基本都不休息,除了照顧家裡的時間,我全都在跑單。

五年多來,我一直在以大興區棗園地鐵站為圓心的四公里範圍內跑單。見到的騎手來來往往,換了很多茬。有些騎手是把跑外賣當成下一份工作前的過渡,覺得並不穩定。我不是,我就是把它當成工作。幹這行,多勞多得,我會給自己設一個底線,每個月至少要掙到一萬三四千。這樣跑下來,我覺得總體來說收入還是很穩定的。

我每天會看自己一天的收入,一定要跑到450塊左右。有時候掙少了,我就會想,是早上那個階段沒跑好,還是中午或者下午那個階段沒跑好。我們一塊兒跑單的騎手兄弟裡頭,跑到我這個水平的很少。因為很少有人能像我這樣天天跑早餐,一年四季堅持下來,北京冬天的早上是很冷的。

去年寒潮那幾天,溫度降到零下13℃,我穿了衛生褲,套保暖褲,再套上皮褲,堅持出勤。

很多騎手是單身漢,一個人沒什麼壓力。我不行,我上有老下有小,老人孩子都在身邊,必須勤奮。我跑外賣靠的就是堅持。現在五年跑下來,我也跑了將近八萬單,在全國騎手裡排在前列。

我在工廠里幹過,工地里也幹過,收入都不行,工資還經常被拖欠。前面十年,兜兜轉轉,沒攢下什麼錢。像我們這樣文化水平比較低的人,做騎手收入算比較高的,再說它時間靈活自由,比較適合我。

我以前就關注到北京有一個姓蔣的騎手。我每次看那個跑單排名,他經常是第一。那個人很勤奮,我每天五點多上線,就看到他也在線上了,也是早起跑早餐,晚上他又下線得晚。聽說他有兩個兒子,他靠跑外賣已經給兒子買房了。

奔頭

我的老家臨泉,是全中國人口最多的縣城。在外面打工的老鄉太多了。我們老家流傳著一句話,全國每個縣城都有臨泉人。

臨泉縣過去一直窮,前兩年剛剛摘掉了貧困縣的帽子。我老家在臨泉縣的姜寨鎮。從我們村到縣城距離三四十里,只有一條路,是那種半土半石子路。在我小時候,九十年代,家裡還沒有電,晚上點煤油燈。

我爸媽生了三個孩子,我是老二,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妹妹,家裡一共五口人。我們上學的時候,得用糧食換飯票,一斤糧食換八兩飯票。我們總是用飯票換饅頭,因為便宜,能吃飽。但還是不夠,那會兒十幾歲,正是能吃飯的時候,一年到頭常常吃不飽。

家裡糧食不夠吃,我爸就得外出打工,去廣東和浙江,上工地,修路。家裡的農活由我媽帶著我們三個孩子干。我們家種地瓜、小麥和玉米。我現在再也不吃地瓜和玉米了,小時候天天吃,真的吃吐了。我們那個小地方,小時候田裡沒有機器,都是人工翻地收割。到了農忙和秋收的時侯,我媽干不過來,我爸就得趕回家收地、種地,幹完農活再出去打工。村里人開玩笑,我爸外出打工跟趕集似的。

我讀書讀到初一,學習成績不好。我父親問我,願意上學還是願意幹啥?我知道家裡沒有錢,就選擇不上學了。

我1999年出來打工,那時13歲,太小了,身份證都辦不了。沒有身份證,正規工廠都不要。我就進了保定的一家毛紡廠,是一家私人經營的小工廠,做毛毯,論小時計工錢,一小時給一塊錢。我一天賺八塊錢,還得自己掏錢吃飯,過得很艱苦。

後來我去的地方可多了,浙江、福建、廣東、哈爾濱、天津、河北……進服裝廠做裁剪,在鋼結構廠當電焊工,上工地上給人家刮大白,做過好多職業,吃過各種各樣的苦,也挨了很多欺負。

王文廣給老婆送飯|作者供圖

2003年我在廣州上班,企業效益不好,我就跟幾個老鄉一塊兒去深圳找工作。剛找到工作沒幾天,趕上非典了,我們沒法進廠,人家也不要我們了。我們好幾個人,身上帶的一點錢也用完了,最後在公園球場邊的凳子上睡了好幾天。有人來查身份證。我把身份證給他,他直接跟我要錢,不給錢就不還我身份證。他問我有多少錢?我說,有三塊錢。他說,那你給我買個菸灰缸。我只好花了兩塊五給他買個菸灰缸,他才把身份證給我了。

整個非典期間困難得不得了。我有一個朋友得了腎結石,疼得受不了了,只好打120。被拉到醫院以後,人家先跟他要錢。他沒錢怎麼辦?直接從醫院窗戶跳出去跑了,病也不看了。

我記得大約十年前,我在服裝廠做剪裁,一個月也就一千多塊錢,沒有休息日,還不包吃。同一道工序,你每天重複地去做,一天、兩天……三個月、四個月,找不到一點成就感,找不到一點意義。關鍵是還老拖欠工資,最後我從服裝廠走的時候,欠了我三個月工資,要不回來。

跟著工頭在工地搞裝修,基本上都是等一批活幹完了,最後才結錢,有時候一年才一結。工程中只給發一點生活費讓人吃飯。我們做工地都是跟著熟人、老鄉,這樣感覺比較可靠。因為那會兒拖欠工資太普遍了。我記得當時有個運動會,我們接到房子翻新的工程,等到活幹完了,錢也沒給我們結乾淨,欠了幾千塊錢。

在工地上包活干,基本上到最後,大約工錢的百分之三十總是拿不到的。老闆發錢都不乾脆,比如這個工地幹完了,他壓你百分三十的錢,你要持續地給他幹活,到下個工地才慢慢把欠的發給你。這些拖欠的薪水有時候真是怎麼要都要不回來。在深圳龍華,我們一起建廠房,被欠薪欠得沒辦法了。當時我們老鄉幾個比較團結,就聯合起來跟老闆要錢,他不給,我們就停工,給了錢才繼續干。

還有一回在馬鞍山建一個超市,我做了兩三個月有事結帳先走了,其他老鄉繼續干到工程結束。結果老闆不給他們結工錢。他們幾個人一起去要工資,不給,他們就爬到那個很高的塔吊上面不下來。有一陣我回老家做工地,也是討薪難。我們家那兒的習慣是,過年初一到十五不允許要錢,我們就得趕在過年前去討薪水,有時候一要十幾天,大年三十的下午還在要錢。很多情況下最後要不到也沒辦法,遇到老闆賺完錢跑了,也很正常。

我們臨泉那兒還有很多人出來做大眾洗浴。後來我也跟著老鄉到天津做搓澡工,搓一個澡六塊錢,跟店裡五五分,到手三塊錢。

我在天津認識了我媳婦。我岳父在北京買了房子,在裝修,我就跟我媳婦一塊到了北京。

到了北京後,我一開始應聘過快遞員,也幹了一陣倉管。那會兒一個月工資兩千多塊錢。每天一早快遞車就到了,就得開始點貨,從早上六點半一直干到晚上八九點。工資低,又辛苦,我就不幹了。然後我在網上看到招聘地鐵安檢員,就去應聘,結果被騙了。他讓我交180塊錢去體檢,錢轉過去了,他就隨便安排個地方當保全。我覺得太不靠譜了,就沒去,後來在小區做了一個月保全。

就在做保全的時候,我看到有人跑外賣。我媳婦讓我也去跑外賣。我去辦健康證期間遇到一個跑外賣的河北人,跟我年紀差不多,他就教我,下載一個APP,註冊以後就可以開始跑眾包了。

我以前干工地、進工廠,工錢拖拖拉拉不好要。後來跑外賣,今天賺的錢,明天就到帳了,感覺心裡很踏實。而且多勞多得,有個努力的奔頭。

我就從那時起做騎手做到了現在。

‌‌「候鳥‌‌」

我跟我媳婦是在微信上認識的。那時我在天津乾洗浴,我岳父在天津的監獄上班,我媳婦沒事兒就上天津去看她爸,坐車路過時,我正在玩微信,搜附近的人,搖到了她。我們在微信上聊天,後來處對象,最後結了婚。

我結婚的時候都二十大幾了,屬於晚婚。老家那邊介紹對象、結婚,要花很多錢,房子必須得有吧,彩禮也很貴,怎麼著也得花個十幾二十萬。我們家裡窮,不好找媳婦。我和我哥都是在外邊找媳婦,娶外面媳婦不用花錢。能遇到我媳婦,我是很珍惜的。

我岳父是北京人,跟我岳母是二婚,她結婚後戶口遷到北京來時,我媳婦都超過十八歲了,不能設籍,所以我媳婦現在戶口跟我在我們家那兒。岳父岳母年紀大了,我當時跟著媳婦到北京來,也是為了方便照顧他們。

我女兒一歲到四歲不在我們身邊。那會兒孩子太小,我們兩口子上班太忙,岳父岳母年紀又大,實在沒人帶,只好留在臨泉老家讓我父母帶。這種情況在我們老家很普遍,年輕人都在外打工,孩子留給老人帶。到了寒暑假,會有跑固定路線的大巴車把孩子帶到大城市和父母相聚。一大巴車都是小孩,加上一兩個送孩子的大人。家裡老人把孩子送到汽車站,售票員和司機數孩子,對好了之後,孩子簽名,掛個牌子,等車快到站的時候,他們會提前通知父母去指定的地方接孩子。這就是新聞里說的‌‌「候鳥‌‌」。

從臨泉到北京的大巴,200多塊錢,早上出發,晚上就到了。娃娃們會背一書包的零食,路上墊墊。車停到休息區時,由司機看牢了,防止孩子跑丟。

父母不在身邊,我家孩子是喝奶粉長大的。我媳婦想孩子,我也老想孩子,但是沒辦法。想孩子的時候我們就往老家打視頻,那時孩子還不太會說話,只能打視頻經常看看她。我記得有一年回老家,回家的前兩天我基本都沒睡著覺,可能是太興奮、太激動了吧。因為就要見到自己家孩子了。

直到2019年快過年的時候,我才托我哥坐了十幾個小時大巴,把孩子送來北京,跟我們一起過。這時孩子也大了,該上幼兒園了,比較好帶。我們也不想讓女兒當留守兒童。

剛來那會兒,女兒4歲,天天晚上睡覺還得陪著她,給她念故事書,給她撓痒痒。那會兒吃飯還挑食,你得餵她,不然她光顧著玩兒不好好吃飯,你吃完了她飯都放涼了。這兩年就覺得她長大懂點事兒了,睡覺也不用講故事了,吃飯也不用人管了。晚上洗腳、洗臉、洗澡,我把熱水放好,她就會自己洗了。

王文廣和女兒玩耍|作者供圖

不過現在女兒快上小學了,他們幼兒園老師每天布置作業,小朋友做作業家長要拍照發到群里。我媳婦不在家的時候,我就得輔導她。唐詩得陪她一起念,數學得教她,她會了你得點撥她一下,她不會的時候你得提醒她。

我們還給孩子報了輔導班,一個禮拜上一次畫畫課,上一次舞蹈課。報輔導班主要是增加小孩的樂趣。而且我跟我媳婦上班,她放學在家也很無聊,去上興趣班還能跟小朋友一起玩。我女兒幼兒園學費一個月一千多塊錢,再加上輔導班一個月下來也得一千多塊錢,家裡開銷還是挺大。所以我平時比較節省,每個月的花銷基本就是電話費,衣服我也不買,都是我媳婦她姨和她哥給的。

帶孩子挺辛苦的。我每天六點多出門,晚上九點多回來,還要給小孩洗澡,換衣服睡覺。本身上一天班就比較累了,還要照顧老人,輔導孩子,再有的時候洗衣服、擦地,基本上每天都得到十一點多才能睡覺。

我們本身還想要二胎的,我今年虛歲都36歲了,心想早點要二胎,父母還能幫忙帶一下。如果等父母老了再要二胎,沒人帶小孩。但一直拖到現在,沒條件生二胎。我跟我媳婦都很忙。

有時候我媳婦讓我休息,一起帶孩子出去玩,我都是下午、晚上帶她們去家附近的公園遛一遛。因為我想,上午她們可以多睡會兒覺,我早上和中午也能出來跑會兒單。

我工作還是挺拼的,心裡想著,趁年輕不去奮鬥,年齡大了想奮鬥也來不及了。不是有這句話嘛,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學區房

以前我到處跑,做各種工作,說實話沒掙到錢,一年能攢下五六萬都算好的了。干騎手這些年,基本一年下來收入都在十六七萬。我把錢都交給我媳婦掌握,我就負責掙錢,五年下來確實攢出了一筆積蓄,我就想著乾脆回老家買房子。我們還是希望能有一個自己的小家。

但是產生買房這個念頭,最主要的還是為了孩子。我女兒今年6歲了,馬上要上小學,她戶口過不來,在北京上學很麻煩。而且老家的政策也改了,小孩要是在老家沒有學籍,以後回家上不了初中。所以我們得從小學起就讓孩子回老家讀。回了老家總不能還讓她回農村上學吧,所以我們就想著在縣城買房,讓她能在城裡上學。

今年過完年,我特地抽了幾天回了一趟臨泉。我已經兩三年沒回老家了,這次到縣城一看,變化還是挺大的。碧桂園的樓盤都已經建完四期了,萬達的樓盤馬上也準備要建了,說明老家還是很有發展潛力的。

我找了個朋友帶著,四五天裡看了七八個樓盤。我們那兒人口多,小孩也多,我挑選的重點,就是想找個靠近公立學校,比較方便的。最後選中了霞光大道的一個樓盤,就在縣一中的斜對過,小區對面就是一所小學。

看完以後,我就把情況跟我媳婦說了一下,我媳婦就說可以,馬上就買下來了。房子總價七八十萬,用這幾年跑外賣攢的積蓄付了首付的三十多萬。

房子現在還在蓋,到了2023年過年就能交房了。我計劃明年就把孩子送回老家,先再上一年幼兒園大班。一方面是想等房子裝修好再讓她上一年級;另一方面,孩子回去還是爺爺奶奶帶,父母不在身邊,沒人輔導功課,我怕她太小上小學,基礎打得不牢,不如多留一年。

等房子裝好了,我計劃讓我媳婦回家陪孩子,我一個人掙錢養活家裡。買了房子以後,我感覺還是很高興的,畢竟我們有自己的家了。這意味著以後小孩上學就方便了,等我年齡大了,也可以回家住。

離開家鄉22年,還是很想念的。以後回了家,也可以離父母近一點。他們年紀也越來越大了。

但是這幾年我肯定還是要留在北京,好好奮鬥。我出社會這麼多年,經歷了很多,知道幸福是奮鬥出來的。以前那些年到處漂泊,忙著奮鬥,但是也挺茫然的,不知道該去哪兒,在為什麼奮鬥。結婚成家之後就有了責任感,知道必須得踏踏實實地為這個家庭付出。

我的目標就是多掙錢,讓一家人平平安安的,過得好,給父母賺錢養老,然後再要一個孩子,兩個孩子都好好上學。總體規劃大致是這樣,一步一步慢慢實行吧。

我們家女兒,我肯定創造條件讓她好好念書。讀書肯定是有用的,將來她考了大學,能找個好工作。

我希望她過得比我好。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全民故事計劃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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