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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發生一次公共災難,就有人勸我別做記者」

東航事件後,《人物》發布了一篇《MU5735航班上的人們》,在文中儘可能地通過外圍信息還原了航班上乘客們生前的事故。

隨後公眾號肖一涼介發布了《「人物」報導筆下的侵擾悲痛問題》,指責《人物》在報導中違反新聞倫理,並引起軒然大波。

很快輿論形成兩派,一派是支持《人物》的新聞調查派,一派則是支持肖一涼介的學院派。在不同派別的支持背後,其實是大家關於"新聞"歸處的不同看法。

本期顯微故事採訪了一群尚在高校學習新聞傳播專業的大學生,有的人從大一開始就先後在不同媒體實習,也曾多次參與災難報導輔助工作,但目睹幾個前輩放棄新聞後,也開始猶豫自己的未來;

有的人在不同的媒體實習後,畢業季面對"麵包"和"理想"的衝突,最終選擇了麵包;

還有人是大一新生,進入這個專業後,想從事國際新聞,卻得知身邊在海外學習新聞的同學轉學,因為新聞沒有理想。

這些發生在新聞學子身上的故事,或許可以揭示這個行業的尷尬局面:當我們談論的新聞主義,和現實發生碰撞時,該如何抉擇?

這個問題沒有答案,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思考。

以下是關於他們的真實故事:

一 電話里聽到遇難者家屬的啜泣,我就想第一時間到機場安慰他們

劉秋湖 南師範大學廣播電視編導專業21歲大三

從高中開始,我就希望未來能成為一名記者。

當時我還在藝校讀書,每天需要搭計程車輾轉不同的地方,期間養成了和計程車司機聊天的習慣。每次打完車,我會把和司機聊天的內容記錄下來,後來還形成了一份資料,在遞交藝考培訓時遞交了上去。

沒想到,就是這個自己採訪、觀察得來的一手報導,讓我這個高二才半路出家的藝考生過了中國傳媒大學的線。從那時開始,我感覺我或許適合做新聞。

但因為高考成績不佳,我最終和中傳失之交臂,進入湖南師範大學,來到長沙讀書。我的專業是廣告編導,按理說應該是去做拍片子相關的工作。

大一時,我和同學帶著相機去了長沙火車站,做了一組關於火車站流浪人員的報導,並投稿。發布後,我第一次對新聞有了不一樣的感受,原來好的內容是有價值的,還可以給我換來一筆不錯的收入。

此外,我也非常喜歡這種溝通後、記錄下故事的感覺。於是我開始一邊寫稿、投稿,一邊尋找新聞行業的相關實習,還參加過非虛構寫作的深度訓練營,拿到了業內知名媒體的實習,並參與了許多突發新聞的報導。

比如去年鄭州暴雨事件,我接到任務要採訪被困在地鐵上的人。我當時遲遲無法下定決心聯繫對方,畢竟此時正是危急關頭,我感覺去詢問他們太過於殘忍。所以,我一直待在救援群里潛水,確認對方脫險後,我才聯繫對方。

但我心裡依舊有些芥蒂,總覺得自己在利用別人的悲劇來完成自己的工作——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新聞倫理"和人性的衝突。

所以,即使後來完成了稿件,我依然留在救援群里做志願者,幫忙做一些信息整理工作。

隨著我參與的報導越來越多、接觸到的媒體老師越來越多,我也開始思考新聞倫理和人性的關係。

從目前的工作情況來看,其實大部分災害發生時,家屬是有權利拒絕媒體的採訪,但實際上,並不是所有家屬都會拒絕媒體的採訪。因為他們可能是茫然的、無助的,除了媒體,他們不知道還有什麼辦法讓別人看到自己,幫助自己。

MU5735空難事件發生後,當時我也在另一家媒體幫助記者老師採訪遇難者家屬。在採訪時,聽到家屬的啜泣,我甚至有衝動直接買一張機票,從北京飛到白雲機場,陪在家屬身邊。

我覺得在家屬深處絕望中的時刻,他們中是有人需要來傾訴、或者尋找媒體幫助的,雖然我還沒有畢業,但我希望自己能扮演的是這樣一個角色。

所以,後來看到人物第一時間出了家屬方面的報導,我一邊佩服他們的專業、迅速,一邊感慨這些記者老師的職業性值得我學習。

但沒想到,後來這篇報導卻受到了全網的抨擊,尤其在看到一些非新聞專業的人士指責這篇報導"吃人血饅頭"時,我心裡很不是滋味,替這些記者老師感覺到"不值得",也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未來要從事新聞行業。

現在,做記者性價比很低。有的記者老師告訴我,他如今的工資相比於15年前,只漲了3000元,但物價卻是成倍增長,常常入不敷出。

但完成一篇儘可能還原真相的稿件,卻要付出比以往更多的努力,除了實地調查以外,也要善於區分全網的各種謠言,還要忍受發布稿件後,那些"鍵盤俠"對稿件的無端指責、甚至是對個人的人身攻擊。

付出與收穫的不對等,讓這個行業的堅守變成了靠"情懷"在支撐。有些媒體前輩告訴我,自己曾遇到很多適合做新聞的年輕人,但心裡知道這行太苦,最終還是勸他們做別的工作。

我個人也感受到,做記者真的要付出常人所不能理解的努力。去年暑假,我在北京實習,僅房租和伙食費,每個月就花了近7千元,如果不是父母幫襯,我根本沒資格去追求這個理想。

大部分和我同期實習的實習生也大多"家境殷實",畢竟,如果沒有家底的支撐,單純靠自己"白手起家",是吃不了媒體這碗飯的。

尤其是這次空難引發的一系列爭論,更讓我為媒體人報不平。但出於現實原因,我也開始猶豫,我這條路,到底還要不要堅持走下去。

大一暑假時,金融專業的我投遞了澎湃新聞的實習,並有幸成為其中一名實習生。

我個人比較愛好寫作,不太喜歡金融專業,這個志願是聽從父母決定的。因此,當我拿到澎湃新聞的實習生機會時,非常珍惜。

在實習的過程中,我發現新聞是一個比較接近於人的學科,可以和不同人交流、了解不一樣活法的,還能寫作,這更漸漸點燃了我對新聞的興趣——原來,單純滿足好奇心也可以成為一份非常棒的工作。

結束了澎湃的實習後,我又在接下來的暑假先後去了電視台和報社的實習。

有次,當地發生火災,領導讓我第一時間聯繫相關責任人獲取新聞線索。一開始,我毫無頭緒,只能盲目地一個個電話撥過去,在無數次被拒絕後,終於有一個人願意和我說出那個最有用的線索。那時候,我感覺這份工作能帶給我的成就感,一定比我學金融要強的多。

大三那年,我開始輔修新聞學。但父母強烈反對我想做記者的想法,他們認為金融行業工資高、體面,做記者是個苦差事。

同系的同學們也不理解我的決定。我們班有個同學進入網際網路大廠實習,每個月實習工資5000多元,還給租房補貼。而我在新媒體實習時,每個月只有1000多元的實習工資,還要自掏腰包付每月5000元的房租。

媒體有一個相對包容和開放的工作環境,我的領導很願意教我。此外,我也經常因工作需要可以接觸和幫助到很多普通人,這種使命感讓我不那麼計較個人收入。

我曾採訪過一名因公犧牲的民警遺孀,當時她還處於十分絕望無助的狀態。但在我的報導登出後,她第一時間聯繫我,說這篇報導讓很多人看到了這位民警的犧牲,也讓她作為他的家人得到了一些寬慰。

MU5735空難後,我相信大部分家屬的心情也是如此絕望和無助,除了東航、機場、保險公司提供的幫助以外,他們更需要一些來自社會上的安慰、鼓勵,需要被更多人看到和理解,而這些,只有媒體才能做到。

儘管有些網友抨擊人物的報導,但我依然認為我們在做一件正確的事情。大部分人在親人去世後,希望這條生命能被更多的人記住,而不是默默無聞地在世界上消失。

在想通了這些以後,我還是決定大四畢業後進入媒體工作。收入是小,理想是大,堅持做自己認為是對的事情更重要,只有這樣,即便失敗,我也不會後悔自己沒曾努力過。

二 "從新聞入行到轉行",你只需要經歷幾次媒體實習就夠了

梁運開 天津師範大學新聞專業大四

高三畢業填報志願後,我被新聞專業錄取,誤打誤撞地入了這個專業。

最開始,我對新聞只有模糊的概念。尤其是看過了柴靜的《看見》和白岩松《白說》後,我總覺得大部分社會事件里,媒體總是在和一些黑暗勢力做鬥爭,這也讓我有些猶豫,我這樣"社恐"的性格,適不適合做新聞?

在大學讀書期間,我加入了校園媒體並參與了一系列新聞類社會實踐活動。我才開始意識到,原來新聞專業很神聖,雖然它不能直接改變世界,但它能改變你、我、他對世界的看法。

再後來,我也開始去一些媒體實習,跟著參與了大大小小各種會議、發布會。我發現,在這行,哪怕我還只是一個實習生,但對方聽到你的媒體身份,大多都很客氣,尊敬。

通過形形色色的採訪對象,我還間接了解很多和我不一樣的生活。有次,我偶然獲得了一個機會採訪培訓機構的創業者,和對方面對面聊了2個小時,對方坦然地告訴了他的創業歷程、自己在疫情時的掙扎。

作為媒體,我要做的就是記錄他的故事,發布相關文章。但作為個人,作為一個學生,如果不是因為這份工作,我是沒機會接觸到這類人,也不可能聽到這些在學校里聽不到的寶貴經驗。

諸如此類的經歷後,讓我堅定了未來從事新聞工作的想法。然而,有一次我們專業的學長返校做分享時,他卻告訴我自己並沒有堅持新聞專業,而是跨行去做了網際網路,當時他說"找工作,活下來是第一位,理想是第二位"。

再後來,幾乎每個返校分享的學長學姐都會強調類似的觀點,"搞新聞必須先解決個人生活問題","如果沒有背景,不要想著靠理想吃飯"。

這讓我既驚訝也好奇,記者這份職業就這麼不堪嗎?

但現實似乎也不容許我有太多選擇。在校招季,我發現大部分耳熟能詳的傳統媒體都不再招新人,即便有位置,也輪不到我,而其他新媒體則只要我發快訊、寫短篇,甚至不要求實地採訪,只要求發稿量。

思索再三後,我決定試試看自媒體。但自媒體也沒有如我想像的那般自由,更多情況下我做的都是整理資料、偶爾才有一些小採訪,但也不深入,離我理想的媒體工作很遠——我還是喜歡採訪和成文的過程,儘管艱難,但很有成就感。

現在自媒體的競爭也十分激烈,公眾號內容的同質化也很嚴重,媒體之間也在"內卷",但這些"內卷"並沒有給個人換來更高的收入,相比那些網際網路工作的同學,我的收入可能只有他們的50%。

也許過幾年,我也會和學長學姐一樣跨行去其他領域,不再繼續寫作。畢竟這個行業的人實在太多了,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

而我現在做的事情,離新聞專業書本里所描繪的,已經差了十萬八千里,既改變不了世界,也改變不了別人的想法。如果只能是這樣,還是先保證自己的收入吧。

象牙塔里學新聞太淺顯,等我多去幾個國家學習後再討論做不做新聞吧

三九上海外國語大學新聞傳播大類大一

我們學校比較特殊,大一時大家會在新聞傳播這個大類下進行學習,結束後再根據愛好分流選擇細分專業。

最開始,我選新聞傳播這個大類是父母的決定。我爸爸受高校從事歷史教學,受他影響,我也對歷史很有興趣,但高考時,爸爸建議我儘量先選一個綜合型專業,從功利的角度來說,上海外國語大學的對外新聞也是優勢項目。

但那時我對新聞沒什麼概念,直到上了學校的新聞導論課,我才逐漸意識到新聞專業意味著什麼。

上課所使用的《國際新聞傳播》教材

我記得當時有一節課,老師提到越戰時期,美國國內有很強的反戰情緒,原因就在於電視新聞普及後,國內民眾能通過電視很直觀地看到一線報導、了解戰爭的殘酷。

這和歷史學提到的"以史明鑑"不謀而合,今日的新聞就是明日的歷史。從那以後,我就開始喜歡新聞了,也開始主動和同學們一起討論社會事件。

比如 MU5375這次空難事件是否應該公布受害人名單這件事,同系的學生之間就劃分了幾個陣營,有人覺得這屬於隱私不該公布,不該打擾家屬;也有一部分人認為只有媒體參與,外界才能給這些家屬更及時的幫助。

這讓我意識到,即便是同專業學習的同學,彼此之間針對同一件事也會有不同的看法,這裡沒有絕對的對錯之分。

我和在國外學新聞的同學聊過思想衝突的,她表示認同並告訴我,因為文化的衝突太大,她要放棄自己的新聞夢想,選擇更容易畢業的專業。

因而,我覺得是否要繼續做新聞,也不應該只限定在一個國家來討論。國與國之間尚且有各種不同,不同的社會群體之間也會有思想差異。

作為媒體記者個人,即便無法在一篇報導上做到大而全,也要儘量把自己所了解的全貌真實、儘量客觀地報導出來。作為讀者,也不應在自己還未了解所有事情時,隨意指責和評論。

:應採訪對象要求,以上人物均為化名。)

責任編輯: 李華  來源:顯微故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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