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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網暴墜樓,母親發聲

這位女士的母親此時正在嘉興。事實上,因為一些家庭矛盾,她已經離家很久,和女兒的聯繫也不太頻繁。但她是她的女兒,電話那頭的哭聲,闡述了這位母親的心碎。她覺得天塌下來了,全身像被冷水澆透。她給女婿打電話,給警察打電話,給那位外賣小哥打電話,她想知道真相,想知道事情是如何發生的。對於女兒的死,她有許多的困惑和不解,她想要說一說這件事。

一位女士拜託外賣小哥給聽障父親送食物,小哥花費一個晚上,來回數十公里,把女兒做好的菜送到父親手上。女士為表感謝,打賞小哥200元,小哥堅持不收,女士只好給他充了200元話費。到這裡,還是一個疫情期間常見的暖心故事。然後轉折來了。女士將這個故事發在網上,大概認為它是珍貴的,足以在疫情中的上海,撫慰一些人心。但不少網友糾結於200元的打賞金額,對她進行抨擊甚至辱罵。

這位女士在微博上解釋,自己如何感動於外賣小哥的善舉,如何試圖給他發微信紅包,用支付寶或者直接銀行轉帳,還想等疫情結束請他吃飯,給他送錦旗——以及,她確實不是什麼大戶人家,只是一個要照顧7歲孩子的母親,全家只有丈夫有收入,而且正在還房貸——但這顯然無法說服網友;之後,她又給上海本地大V發私信,希望讓更多人看到自己的解釋。

4月6日中午,這位女士穿著一身白衣,從32樓墜下。

事發之後的一個晚上,她的丈夫在電話里說,自己直到現在都不知道如何接受這件事。他很難再回憶那天的任何細節,‌‌「特別是現在(晚上),‌‌」他說,‌‌「我不知道怎麼面對‌‌」。電話里還有孩子的聲音。之前的報導里,他說那天中午,自己在客廳照顧孩子,妻子說要回房休息。一段時間後,他聽見樓下大喊‌‌「叫救護車,有人跳樓!‌‌」他衝進妻子的房間,但為時已晚。

與此相關的人也受到了傷害。余中,那個出於感動幫她給父親送菜,又出於想做點什麼的責任感而拒絕打賞的外賣員。他在電話里說,‌‌「她已經走了‌‌」。在之前的採訪里,他看到女孩兒被罵——因為一個莫名其妙的原因,他說自己‌‌「看到顧客被網暴,我難過得睡不著覺‌‌」。此後,事情的發展超出他的想像。

這位女士的母親此時正在嘉興。事實上,因為一些家庭矛盾,她已經離家很久,和女兒的聯繫也不太頻繁。但她是她的女兒,電話那頭的哭聲,闡述了這位母親的心碎。她覺得天塌下來了,全身像被冷水澆透。她給女婿打電話,給警察打電話,給那位外賣小哥打電話,她想知道真相,想知道事情是如何發生的。對於女兒的死,她有許多的困惑和不解,她想要說一說這件事。

這位母親62歲了,在女兒去世的當天晚上,她第一次註冊了微博。她想看看女兒發過些什麼,也想知道她究竟如何被罵。她艱難地尋找那些辱罵的痕跡。對於這個發生慘劇的家庭來說,網暴帶來的傷害,曾實實在在地存在過。

以下為墜樓女士母親口述:

‌‌「天塌下來了‌‌

6號下午2點鐘,我在外面散步,我同學給我發了一個微信視頻過來。視頻里有一個小女孩(跳樓),哎呀,(視頻里)人家都在叫,29樓!29樓!跳下去了,跳下去了!來了好多警車。我還給我那個朋友看了,但我不知道那是我自己的女兒。

5點05分,我收到女婿簡訊,說我女兒不在了。我馬上給女兒的手機打電話,還是女婿接的,他說中午跳的。我一下懵掉了,話也說不出來了。天塌下來了,我女兒真的沒有了。我全身都是像冷水澆得一樣,我撕心裂肺,你說我怎麼活。我說為什麼她會這樣?他(女婿)說因為網暴。為了送菜給爸爸,遭到了網暴,人家網上罵她,她接受不了。

我現在住在嘉興,上海因為疫情不能來,如果不是疫情,我無論如何也要見女兒最後一面。

我女兒走的那天晚上,我睡不著。半夜裡我給我女婿打電話,我問他幾個問題。我就先問他,她有精神分裂症嗎?沒有。她有憂鬱症嗎?沒有。你們家發生過口角嗎?沒有。你們夫妻感情好嗎?好的,都好的。我說她一個網暴就這樣就跳樓了,她膽子倒蠻大的嘛,跳這個樓要付出多大的膽量和勇氣啊!她看見那個血都害怕的!

我女婿告訴我,4號,爸爸電話說家裡面吃的沒有了,就吃白飯了。‌‌「平時都是我們送的,‌‌」他說。現在疫情,我們走不出去了。她急了,把家裡面冰箱所有的東西都全部拿出來做,做好了以後,又找不到外賣小哥,網上下單了以後沒人接單。

後來她想起叮咚買菜的一個小哥,給他打電話,因為急嘛,她就哭了,求這個小哥幫忙把菜送給他父親。小哥看他這樣,這個小女孩怎麼這麼孝敬父母,急得這個樣子,然後外賣小哥被她這個孝心感動了。

後來我跟那個外賣小哥通電話了。他告訴我,那天晚上7點多,他去送菜,虹口到青浦,一來一去要50多公里路。他(電瓶車)沒有電了,他發了一個地圖位置給女兒,女兒心裡就不好意思,要給他錢。他不肯要,說我不是衝著錢來的。女兒非常感動,給他兩百打賞,問他手機的支付寶,他說我不綁定這個。女兒沒辦法,就給他充了兩百話費。她還跟外賣小哥說,等疫情過了,管控解封了以後,我請你吃飯,我要送錦旗到你公司裡面去。

這一切都做完了,她又是感動又是高興,把這一切都曬在網上,把她做的菜啊,把外賣小哥送菜的一系列經過都發在網上。然後好多人就攻擊她,這個上海人這么小氣的,兩百塊錢太少了,人家在疫情下面,這個管控下面,都出不來,這邊封,那邊封,誰也不肯做這個事,兩百塊錢好像太那個了啊,人家就說你兩百塊錢,住個賓館都不夠了,太小氣了。說了以後呢,她出來解釋,我不是因為要曬我有多孝敬父親,主要是這個外賣小哥,他這樣的舉動連她父親都感動了。

後來還是很多人罵,我女兒又解釋,她說因為我們家庭情況也不怎麼好,我父親住的是國宅,我每個月還要貼補一點父親。我現在暫時也沒有工作,因為疫情,我剛上班,上了沒多久,那個工資還沒拿到。再加上家裡面還有個7歲的兒子,老公現在還要還房貸什麼的。

外賣小哥(得到消息之後)也很驚訝,(人)怎麼會沒有了呢?他說你女兒很孝敬,做了一個正能量的事,怎麼會遭到這樣的網暴?他說我都感到自責,‌‌「(如果)我當時多勸勸她,再安慰她一下(會不會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我們都感到驚訝,感到自責,很可惜,他說。

‌‌「她內心很柔軟‌‌

這個女孩她內心很柔軟,心很善良。她小時候,路過一個乞丐,她會馬上掏錢,她很同情那些弱者。她也不是個小氣的人,跟朋友交往,買單什麼的,她都是不在乎的。女兒家裡面因為自身的原因,條件也不是很好,已經在網上跟他們打招呼(解釋)了嘛,不是小氣的人,好像力量不夠了,心有餘力不足了,也想多給他一點了。

她很喜歡美食,從小就是這樣。她會做蛋糕什麼的,喜歡翻花樣地吃。我們做起來都是家常的菜,她做的那些都是有點像飯店裡面那些菜了。她蠻聰明的,網上一看,人家怎麼做,她馬上做得像模像樣的,做好了還會發在網上。

我和女兒上次聯繫是過年前。她說自己剛開始在公司上班,你過來住呀,我這邊房子剛裝修好,環境很好的呀,下面也有鍛鍊的,什麼都有的。我們白天都上班,家裡面沒有人,小孩也不用你帶,做飯也不用你做,你住這邊吧。當時她住的是虹口動遷的房子,是她(公公婆婆)的房子。之前我女兒和女婿一直租房子住,你說我女兒又沒有好好的工作,一個小孩生出來,這個房租在上海多貴,還有煤電水,你說這個經濟能好到哪裡?年前打電話的時候,她說媽媽我現在要買房子,想讓我怎麼樣(支持一下)。

我和他爸爸感情不好,我是為了這個家庭,為了這個女兒,不想離婚。我想等我女兒成家了我就好了,我任務完成了,我就可以自由了。女兒是2013年結婚的,她結了婚了,2018年我和她爸爸又發生矛盾,我就離開這個家了,租朋友的房子住。

她爸是57退休的,提早三年多退休的,因為耳朵不好。原來年紀輕的時候,他的耳朵就不好,隨著年齡的增長,老年病都出來了。他還有高血壓,之前還腦梗過。他不出門的,人家敲門,朋友來,他以前的老同事來看看他,敲得很響很響的,他都不開門的。發微信他也不接,電話也不接,他跟任何人都不聯繫,就跟女兒聯繫。

女兒感覺她爸爸現在退休工資也少,三千多,也沒有多餘的錢,那她必須要去做啊,要給她爸爸,有時候要貼補一點,幫他交煤電水費,有時候去看她爸爸要買點東西。

這次她看見她爸爸這樣,沒有吃的,聽見她爸爸吃白飯了,想盡辦法,最好外賣小哥,我情願花一百塊,花兩百塊,你給我送,要有人送,是不是啊。然後把她家裡面,冰箱裡面吃的東西,可以燒的都拿出來燒好了。一個盒子,這是什麼菜,這是什麼菜,都給她爸爸了。

我是打居委會的電話,我打電話問書記了,我說我家出了這個事,你們告訴他了嗎,你們碰見他了嗎?他說碰見了,他每天出來做核酸,我們這兩天都送飯給他,我說他腦子清楚嗎?他說清楚的。那我說,這個事你們告訴他了嗎?沒有告訴。他又不跟外界接觸,跟原來的朋友都不聯繫,親朋好友都不聯繫,他就這樣一個人在家裡面,也不出去。他現在是靠著女兒,女兒一下子沒有的話,他靠誰呢?他唯一的就是女兒,女兒這樣沒有了。

網暴是什麼?

我今年62了。‌‌「網暴‌‌」這個詞我只是知道,網絡暴力是吧?就是在網上謾罵,發一些流言蜚語、閒話。我平時不用微博,最近因為聽說女兒被網暴,我(4月)7號剛申請了一個。女兒6號走掉,我半夜裡睡不著覺,下載一個微博。現在掌握得還不是很流利,我的微博沒有名字,圖片我不怎麼會發,文字我可以。這兩天睡不著覺,半夜裡就發一些想念女兒的文字。

我沒有看到他們(網友)罵女兒的文字,聽說有幾百條。我女兒平時喜歡寫一些東西,她很會表達內心的這些東西。然後我就想了解,想在她微博裡面,看看她內心的心理活動。

(至於在網上罵人,)現在大家活著都不開心,壓力很大,掙錢都不容易。人心不可能是一樣的。每個人的思想境界、文化層次、成長的背景、所在的環境、工作啊,都不同的。跟學歷、家庭教育,都有關係。

但我們想要討一個公正、公義。現在這個事就這樣一死了之,什麼也沒有,我們只是想討一個公平的說法,讓大家來評論這個事。我們這麼多疑問,是不是大家都能夠接受這樣一走了之的一個結果?

我是她母親,我們這麼多疑問,我可以說一百個人都接受不了。我給女婿打電話,給警局負責內勤的人打電話,昨天還給火化的地方打電話。

她不是這種憂憂悶悶的人,好像很成熟的那種,好深沉的那種,她不是。這種事只有很深沉的人做得出來,我女兒是很簡單的人。就是一剎那的。如果說這個時候有人勸她一下,拉她一下的話,這個事實就不存在。

我這幾天沒睡著,一幕幕的就像放電影一樣,都在我心裏面啊。她很小的時候,幾個月大,我騎自行車,她坐在我自行車後面,帶到外婆家去啊,到公園去啊什麼的。她坐在後面打瞌睡了。後來去學校,背語文書啊,有時候她不用心,背不出來。然後我脾氣一發,她馬上讀兩遍就背出來了,很聰明的。但現在我連女兒最後一面也沒見到,這麼殘忍。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穀雨實驗室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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