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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速公路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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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師傅是個卡車司機。他從義烏運了一批隔離服到上海,又拉了一批航空物質到湖南株洲。現在他卡在路上。

小猛在西安,他們一行四人開車往返兩千多公里,前往蘇州接一個朋友。全程不能下高速。

還有一個路人。

這是2022年春天的高速公路。

A於師傅

我姓於,我是一個貨車司機。

今天,我跟大家說個事兒,讓大家評評理。我們去上海送防疫物資出來的車輛,為什麼走到哪兒,就跟過街老鼠一樣,我們去送防疫物資我們有錯嗎?我們錯在哪兒?全國防疫的卡點,你們能不能給一個解釋,錯在哪了?送防疫物資有沒有錯?

我們太難了,貼了封條到服務區就跟個做賊的一樣,為什麼要這麼對我們?

現在,我跟你們說話的這個時候,我正在株洲準備卸貨。看到沒,這麼一堆人,都大張旗鼓地來防我來了。我現在就跟瘟疫似的。剛才我剛到,我開窗。他們說,你把窗戶關上。我問為啥關上?我做三次核酸了。人家根本不理你。廠家的人來接了,但他們現在也不讓卸。你看,他們還在這兒研究呢,這幫領導。那邊那個扛攝影機的從高速口就開始拍了。這輛開雙閃的車也一直跟著我。

我現在下去卸完貨,他們馬上就得給我押著調頭回高速。上了高速,我這半個月算是歇菜了。我能上哪兒去,我哪兒都去不了,我只能在服務區呆著。這就是去過上海的結果。

我是4月9日從浙江義烏拉了一車隔離服去的上海,送到浦東新區新場鎮。

這個單我是在‌‌「貨車幫‌‌」上看到的,說是給鎮政府送防疫物資。我當然知道上海疫情很嚴重。但那兒離我呆的義烏挺近的,而且說心裡話,當時沒想那麼多,作為貨車司機,覺得去一趟,也算為國家做貢獻是不是?畢竟咱們就是幹這事兒的。

進入上海,一路遇到的警察、防疫人員非常有禮貌,他們首先問你拉的是什麼東西。拉普通的貨物不行,只要你拉的是防疫物資或者是蔬菜之類的生活保障物資,他們不會刁難你。而且人家都提醒你做好自我防護。而且我們外地車去了一樣可以加上油,沒有像外面說的那麼邪乎。快到鎮上的時候臨高速口有個公共廁所,我還去上了一下。裡面非常乾淨,打掃衛生間的人就住在裡邊,鋪著床,生活用品什麼的都有。

到了新場鎮,因為政府他們協調慢,這個事那個事的,就超過四小時了,我這手機就上星了。

我跟政府的人說,我帶星了咋整?

他說,我們也沒有辦法,你先把物資卸了去。

卸完物資人家就不管你了。當時比較晚了,我就沒走,第二天我就在鎮上停著。鎮裡有幾個食雜店還開著,但是裡面除了酒,別的什麼都沒有,全賣空了,煙都沒有,泡麵什麼的想都不要想了。我在一個店裡看到除了啤酒和白酒,還有一箱椰奶,四方大盒的那種。我尋思真餓急了,我喝椰奶是不是也管用。得了,我買了箱椰奶還有四瓶啤酒。

我進上海的時候帶了四盒方便麵,還真不錯,派上用場了。我就吃方便麵,也沒有熱水泡,干嚼,渴了我就喝啤酒。沒辦法,熬著唄。

那天我就考慮,在這兒呆著幹什麼?沒吃的沒喝的。我就打算要走,但核酸到期了,再一個也沒法走,走了不知道去哪兒。我這一出去不是完了?我現在手機上就三四個星。現在還有個上海的記錄了,我估計根本就動不了了,不管到全國什麼地方都是白扯。

現在上海到浙江沿線,還有江蘇沿線,服務區很多都不開了,都是關閉的。沿線能開下去的收費站,幾乎全是排著長隊,一排排好幾公里,根本就下不去。因為我們貨車司機沒幾個能符合現在的放行條件。他要求你綠碼,行程卡不帶星,但我們貨車司機能有幾個不帶星?那些司機,沒人能給他們解決問題,只能自己在那兒停個十天半月的把星號耗掉再想辦法,吃喝上廁所你自己解決。

第二天我打算找個醫院做核酸。上海很多地方醫院都關閉改成定點醫院了,我搜出來那個醫院離我四五十公里遠。我在開車去醫院的路上就被交警截住了。我拿出新場鎮政府給我開的通行證。人家說你這個通行證是鎮裡開的,這個通行證只能在他們管轄範圍內用,出了鎮政府管轄範圍,就不好使了。

交警是個女孩,問我要去哪?我說我要找個醫院做核酸。她就給我指了浦東新區一個地方,說那邊有個專門給貨車司機做核酸的地方。她說我讓你過去,不截你。就這一句話我就感動了。

做完核酸我還是不知道去哪兒,就在做核酸那個地方又停了一天。我在那兒點了外賣,吃了一頓,再不敢點了。吃不起啊,一份番茄一份米飯55塊錢。我有個老鄉群,裡面都是我們這行的,他們就說你在那兒呆著也呆不出頭來,上海疫情一個月不過去,你在那兒再耗個十幾二十天你星也掉不了啊。

我一尋思,還是走吧。但走的話車也不能放空,這幾千公里的放不起啊。我就接了一票貨,一看是去湖南株洲的。我想去哪兒運啥都隨便吧,先裝上車。我到浦東新區港口那兒裝貨,他們在那兒給我做了個抗原檢測。我到那兒才知道裝的是飛機零件,如果早知道,那更得裝了。為啥?因為這個物資比較重要,你運到那兒人家肯定得讓你卸貨,你才能下得去高速。不然到了檢查口很有可能就被勸返了。

小猛

我叫劉猛,叫我小猛子就好。

4月7日,我決定從西安開車去蘇州,接我的表弟劉建。那天他將從蘇州的監獄釋放。西安到蘇州,相距超過一千三百公里,途徑陝西、河南、安徽、江蘇。

我們的計劃是全程不下高速,避免因闖入沿途中高風險所在地區而留下記錄,或因當地防疫政策被半途阻截隔離。監獄答應把他送到高速口交給我們。根據西安出行政策,所有省外來返人員須查驗健康碼及48小時核酸證明。我們打算提前一天出發,開夜車奔赴蘇州。7日早晨抵達,接上人立即返程,趕在48小時內回到西安。

早在3月中旬形勢緊張起來時,我便開始籌劃如何接回劉建。我陸續規劃了提前到蘇州隔離,或者讓劉建自己坐高鐵回西安,或者與劉建在臨近防疫較寬鬆地區匯合等等方案。天知道我在一周時間裡狂躁地打了多少通各地各層級防疫辦、社區、酒店、民宿、鐵路系統電話。但是,政策一天一變,每天都有更多的列車車次停運,沒有一個方案可行。最後只能開車去了。

路上仍有許多不確定性,例如健康碼突然變色、行程卡帶上星號、困在高速下不來、蘇州各個高速口關閉情況每天變化。但管它呢,實在是累了。

我們一行共四個人。劉爹、劉建的繼父王叔和劉爹的工友王老伯是此行司機,三個年過半百的男人將輪班開車。鑑於路上風險難以預料,我們帶上了遠超一日一夜路途所需的食物和水,後排座椅和後備箱被塞得滿滿當當。

6號早上五點,西安市由於零星散發疫情,展開又一輪全員核酸,我們都去做了。下午兩點半,在核酸報告出來之前,我們上路了。

四月初已經有入夏的意思了,午後陽光炙熱。剛坐上車,坐在副駕駛的王叔已經汗濕了T恤。‌‌「哎呀,木亂得很,‌‌」他扯著衣領拼命扇風,‌‌「我這幾天都是睡到兩三點坐起來抽菸,神經病一樣。‌‌」開車的劉爹說:‌‌「上火啊,眼睛腫,嗓子腫。我戒菸都半年了就這一周又抽起來了。就這一趟能順利回去,石頭就落地了。‌‌」

車順利上了滬陝高速。高速路很空,只看見少量大貨車在路上行駛。我們的車一路自西向東奔馳。曾當過五年駕訓班教練的王老伯評論:‌‌「今天這路況太適合新手練高速了。‌‌」

王叔想起了2021年12月西安封城時的景象。那時他家老頭去世,開車去殯儀館的路上,他看到街面空蕩蕩,路邊停著很多車,有些車胎都癟了。那一程就像今天這高速,一路暢通無阻。

車接連駛過一截截隧道,我們正駛出秦嶺。山的北麓起初黃土裸露,矮小的松樹很稀疏,像新近栽下的。再往東,植被才茂密起來。劉爹指給我們看,綠叢里掩映著一簇簇粉色的山桃花,‌‌「現在正好是秦嶺賞花的季節,但是‌‌『非必要不出門』,可惜了‌‌」。

每隔一會兒我就忍不住點開陝西一碼通,查看核酸報告是否出了結果,在啟程兩小時後終於刷了出來,趕緊告知大家。所有人立刻低頭點手機,看到那個綠色的陰性印章,鬆了口氣——這意味著我們可以進服務區上廁所了,返程的高速口查驗也有了一層保障。

天光逐漸暗下去時,我們已駛入河南境內。在經過淅川縣之後的一個岔路口,鄰近的大部分車輛右轉,拐向南去,仍在滬陝高速上繼續西行的車更少了,視野範圍里只可見零星貨車。甚至有很長一段路途,仿佛只有我們一輛車,在漆黑中沿著兩側沒有盡頭的黃色燈光,失魂落魄。

路人

我誰也不是,只是個路人。

我在北京下大雪的那天上了高速。天色陰沉,灰色的公路,黑色的雪。前往雄安的六車道空無一人。雪變成了雨,雨變成了泥漿,早晨變成了黑夜。所有出口都已封閉,華北平原一片寂靜。我看見服務區的超市空空蕩蕩,我看見驢肉火燒已經停止售賣。我看見動物的屍體橫在高速路的正中央,破碎,腐爛,剩下一隻眼睛。

這是末日旅途。請出示健康碼、行程卡,核酸報告。體溫正常。

圍住、撈乾、撲滅。

我裹著大衣仍然冷得發抖。雪停了,雨也停了,但寒冷像箭一樣射向我們。我看見附近的村莊空無一人,到處都是垃圾,大風卷著殘枝敗葉。春天來了嗎?沒有樹木發芽。

我路過德州扒雞。沒有扒雞,只有圍欄。

我路過徐州的歡口鎮。已封。

我過了淮河。南方。我看見很多大卡車,蓋著防雨布的大卡車,黃色的韻達,黑色的順豐。那時他們仍在奔跑,仿佛在追趕什麼。

然後我走上了長江大橋。大雨又來了,濃霧升起,江邊的工廠冒著白煙。長江籠罩在迷霧之中,你什麼也看不見,就像看不見前方的公路。

B於師傅

我姓於,我是一個貨車司機。我已經到了湖南株洲的收貨方廠家的園區大門口。

現在一個穿著防護服的防疫人員背著消殺壺走了過來,正對著我的車噴射。你看這夸不誇張?不知道噴的啥玩意兒這麼刺鼻。我做那麼多次核酸,現在被他們整得我自己都犯嘀咕了,我都懷疑我帶病毒了。

4月12號我出上海時,啥也沒查就出來了,很順利。一出來,來事了。你就跟個瘟神似的,到哪兒人家都不歡迎你。到了服務區,別說吃飯了,你說你要上廁所,人家不讓你進,告訴你隨便找個地方。

上海到株洲1000公里左右,正常情況下五15個小時就到了,但現在我出來兩三天才到。為什麼拖這麼長時間?因為收貨方沒有提前跟政府溝通,株洲那邊不接收我,不讓我下高速。其實我昨天就已經到江西跟株洲交界的地方了。我是走20公里進服務區呆一會兒,走20公里進服務區呆一會兒,然後我走到湖南這個瓷城服務區,我不能再走了,再走就要下高速了,我就在瓷城服務區呆了一天。

後來收貨方報備他們廠家,廠家報備政府。政府原本不接收我的,但因為我拉的物資很關鍵,他們就溝通了半天,最後答應了,讓工信部給我頒了一個通行證。條件是我進株洲,全程不能下車,必須得有人全程監管我。

就這麼一來二去地溝通,我48小時核酸就讓他們溝通過期了。

所以我必須下高速再做一次核酸。說心裡話,當時我都是抱著被隔離的心理準備下的高速,只要別勸返就好,要是讓我回上海,你得在那兒陪著上海人熬到疫情過去,這沒儲備糧食都沒法生存了。

我開到江西樟樹南收費站,一下去,過來兩個警察,要隔離我。我就跟他們吵起來了。

我說,你憑什麼隔離我?

他說,你是上海來的。

我說我去上海我有錯嗎?我是去送防疫物資的,我有政府給我開的通行證。上海都封城了,大街上人都沒有,只有跟你們一樣的防疫人員,要不就是警察,極少數走動的人,都是必要的出行,誰能傳染我?你們這不是草木皆兵嗎?我到上海送物資出來,咋的?我們就成罪人了?

他說,你站得離我遠點。

我說,我離你兩三米遠我還能離多遠。你們作為政府工作人員,拿著國家的工資,這還只是抗疫呢,你們就這樣。要是打起仗來,你們不都得跑了?有你們這樣的嗎?

爭了半天,我說,我就是來做個核酸,不進江西,今天你要是隔離我,咱就試試看。最後沒招了,他們單獨給我整了個房間做核酸,又是消殺又是幹啥的。看了那個場面,我真就覺得好像他們的命就比我們金貴。

做完核酸一上車,他們就給我車門上貼了封條,告訴我江西境內不允許下車。我說你們不讓我下車,要餓死我嗎?我去疫區送一趟物資,要是掙著高額的運費,我他媽也認了,可我掙的就是普通的運費啊,給我整得像是犯人一樣。

從樟樹南出來,我跟我哥們兒聊視頻說這個事,真的一口氣沒上來給我整哭了。

太憋屈了你知道嗎?特別是想到防疫人員的各種方式,各種語言,讓你根本接受不了。我說我是去送防疫物資的,你知道他說什麼嗎?他說,跟我們有關係嗎?

看看那些在浙江江蘇一帶高速邊停一溜的車,被逼得沒有辦法了。這麼多往上海運東西的貨車司機,去的時候都是雄心壯志,都想為國家出一份力,出來全傻眼了。我從4月5號去上海到現在做了三次核酸了,說明不了問題,根本沒有人看。只要是行程碼上有上海,一律這個待遇。國家發那個保障貨運什麼的文件,現在到這些地方根本不好使。處處為難我們這些開貨車的,我們都不去了,上海市民吃什麼?

小猛

我叫劉猛,叫我小猛子就好。4月7日凌晨,我們已在安徽境內了。

按照劉爹的規劃,我們將在合肥段的巢湖服務區暫歇。巢湖服務區距離目的地蘇州僅三小時車程,可以掐著點休息兩個小時,加滿油後,一鼓作氣開過防疫強度更高的江蘇路段,趕在早七點到達監獄旁的高速口。

行至距離服務區兩公里處,路邊綠色的指示牌上,‌‌「巢湖服務區‌‌」字樣被紙條覆蓋。接著我們就發現,巢湖服務區已關閉。車繼續前進,尋找下一個服務區。可越往東行,氣氛越緊張。接連幾個服務區都處於關閉狀態。沒法加油,也沒法休息了。

劉爹始終保持冷靜,他迅速搜索導航地圖,一邊讓我查南京市的疫情狀況。確認南京在前一天剛剛摘星後,他當即決定奔南京荷葉山服務區去。

但荷葉山服務區同樣封閉。電子顯示屏打出‌‌「因疫情管控,服務區封閉‌‌」的字樣,黃黑相間的路障攔在服務區入口處。通往服務區的岔路上,大貨車列隊靜止,車上不見司機,不知已停靠多久。

‌‌「我操,太缺德了,太缺德了!‌‌」劉爹說,‌‌「沒辦法了,咱也不耽擱了,直接去蘇州吧。‌‌」

即將進入蘇州時,前方發生事故,我們遇到了上路以來的第一次擁堵。七座商務車被前後左右體積龐大的貨車夾在當中,紋絲不動,右邊的大車司機憤怒地砸了一下喇叭。我們全都搖下車窗抽菸,抽完一支,又紛紛續上第二和第三支,煙霧濃重不散,車裡嗆得像毒氣室。那是清晨五點多,昏沉的天色一點一點轉亮。王叔說:‌‌「咱他媽把太陽都熬出來了。‌‌」他在深夜連開了三小時車,現在不斷地用力眨眼。

半個小時後,左手邊的車道很突然地動了起來。警車開道,運送支援物資的大貨車隊加速行進起來。

‌‌「快,跟著車隊走。‌‌」副駕駛上的王老伯提醒開車的劉爹,‌‌「找個空,攮一下就進去了。‌‌」

劉爹沒有動,他有點沮喪:‌‌「我知道,來不及麼。我剛才已經熄火了,快沒油了。‌‌」

我們不得不在蘇州下高速加油。劉爹在蘇州交通運輸公眾號上查詢,幾日來緊鄰監獄的高速口一直封閉著,他選了附近另一條物流專用通道去試試運氣。車一過收費站就來到了檢查口,十幾輛貨車正等待查驗。

一個穿著防護服的檢察員向我們走來,他湊到車窗前詢問我們從哪來,到哪裡去,他的半張面罩覆著水汽。劉爹向他解釋,我們去監獄接個人立即走,不做停留。檢察員非常仔細地查看了我們每個人的健康碼、行程卡與48小時核酸證明。隨後他押下劉爹的駕駛證,要求我們全部下車,掃碼填寫入蘇申報表格。我們一人領到一張粉色的核酸檢測卡,在前方20米處的檢測點,再次出具所有證明,現場完成核酸檢測後,用4張白色的‌‌「已檢測‌‌」卡片換回了劉爹的駕駛證。駕駛證濕淋淋的,噴滿了酒精

半個小時後,我們加滿了油,把車停進了監獄大門邊的停車場,大家都下車抽菸。

劉爹曾經無數次用手機衛星地圖查看蘇州監獄,連外圍哨樓的分布都瞭然於胸。現在,他在這座龐大建築外的小小停車場裡來回踱步,踮腳試圖張望監獄的模樣。

很快,一個拎著消毒液前來停車場做消殺的安保人員嚴厲地批評了我們:‌‌「疫情期間不允許隨意走動,確認鍵上等著。‌‌」

一個半小時後,監獄側邊小門走出一名獄警,領著一個穿灰色囚服的青年。我們下車,大步迎上去。劉爹結結實實地擁抱了兒子,他的眼眶泛紅。

路人

我誰也不是,只是個路人。

我的行程卡帶了星號。他們給我一張貼紙,紅色的圓,紅色的字。他們說你貼在身上,手上,或者任何一個地方,憑此證用於證明該人員行程卡經查驗為帶星號。

在江南,宗教場所都關了大門,但綠樹開花,山河仍在,只是到處都是關卡。每個村莊的路口都有一頂雨棚。一個大爺告訴你,健康碼行程卡核酸報告都不管用。體溫正常。

圍住、撈乾、撲滅。

在一個縣城,我途徑一座人民醫院,核酸排起長龍。對面有家小飯館,取名‌‌「一定好‌‌」。還有一家按摩店,取名‌‌「得救堂‌‌」。

一定會好?誰會得救?

在另一個縣城,人們在樹下拉琴,吹著小號。陰森的五顏六色的燈光工程。冷清的聽眾。我滿城尋找核酸測試點。

C於師傅

我姓於,我是一個貨車司機。我還在株洲的這個廠區卸貨。

剛才收貨方負責交接的一位小伙子走到窗前,跟我道歉說,對不住。我知道今天會搞得不好看,但我沒想到會搞成這個樣子。我說,不用對不住,我都習慣了。

那小伙子又說,我早上給你打電話說,株洲市政府已經介入了這個事情,你已經備案了,只要你進了湖南境內,我保證你的安全。我現在做到了我的承諾,對不對?未來幾天你在湖南境內都不會受到干擾,因為你有我們市政府開的證明,這個事我是相信的。

我說,但是一會兒我卸了貨必須馬上上高速是吧?小伙子說,這個沒有辦法了。最後他給我扛來了一箱水和一些食品。

現在這個情況我不可能裝上貨再走了。我只能找個服務區呆著耗一耗,把星耗掉。

我也想好了,卸完貨我就回今天呆的瓷城服務區呆著。今天過來這一路服務區我都看了,有的地方太嚴了,車堵著好多,我就過去停了一會兒,車都沒下,貼著封條我也下不來。我怕封條裂了他們報警拘留我。

到了瓷城服務區,我看服務區都關了,只有加油站開著,都看不到人。我開到門口,沒下車,就在車上喊人。才出來個女的,我問她有沒有吃的,她說有方便麵。煙沒有,但是有水,她可以幫我接水。加油站那塊也有廁所,掃碼就能上。我都想好了,到那兒我就把封條撕了,我可以下車上廁所,那裡有吃的,有水,呆個半拉月的沒問題,我也認了。

今天網上還有卡友說要往上海送物資,我說我打死都不去了。不是咱沒有素質,是真沒有辦法,扛不了這半個月在服務區呆著,車上還貼著封條。你說你是啥感覺?

以前我們在路上跑,一般趕個六七天就休整一下。走到哪兒了,找個賓館洗澡歇一兩天。現在也不用刻意休整了,有的是時間呆著,都是在服務區呆著。

上個月我到內蒙鄂爾多斯,沒有疫情。從鄂爾多斯出來我拉了一車貨去山西太原。在離太原收貨地10公里的地方,我下高速,人家不讓下,說有內蒙古行程軌跡就不行。然後防疫人員還給我指了個地方,說你到那個口看看能不能下吧。我興高采烈開了80多公里去了,還是不讓下。沒招了,開始往回跑,跑到山西榆次收費站,終於下去了。原本距離10公里的路程我繞了200公里,這回行了吧?

我下去走沒多遠,到了當地國道上一個檢查站,又給截住了,這回徹底走不了了。還好我那次拉的也是國營單位的物資,在他們那兒也算大企業,人家單位的人去簽了保證書才把我領進去。

卸完車出來上高速,我說好歹在哪兒裝上一票貨再走吧?於是到山西祁縣收費站,那塊比較松,下去裝完貨上來,要去的是內蒙。路上過陝西榆林,再走幾公里,到內蒙界了。對不起,走不了,有陝西行程軌跡的不讓過,勸返。然後我掉頭回去,榆林那邊不讓你回了。為啥?因為你是從內蒙這邊過來的。

這兩個卡點有多遠?也就幾公里,中間停著好幾十台車。可笑不?都把人干無語了。

有人會用另一個微信號的行程碼,晚上等他們交班以後再過去,看了一眼就放行。就這麼簡單的事。那是逼得沒辦法了,咱自己心裡都不得勁,我們憑什麼就非得這樣?

但是像今天我在江西樟樹南下收費站的時候,你都不用出示行程卡,他都不給你隱瞞的機會。你車一過去,那頂上的像電子表一樣的顯示屏直接給你體現出來了,上面一行是貨車噸位數,下邊就是顯示你是從中高風險地區來的。你一下去收費站,人家防疫人員已經在那兒等著你了。

說實話現在路上這個狀況,我頭半個月就想回家歇著了。但你咋回家?我家黑龍江雞西的,我要是拉著貨回家我就得報備,回去我就得被隔離。我隔離不說,孩子上學,老婆上班,這一大家子都被你耽誤了。要是不拉貨回去,好幾千公里空放著誰能回得起?現在是有家不能回。我上海出來的,你說我在湖南這塊都這待遇了,到了我們黑龍江,那不更完了。

兩年前武漢疫情,我們這些貨車去送物資。那時候,進去是英雄,出來也是英雄。真的一點不誇張,服務區的保全看到我們送物資的車,不管幹什麼都讓我們優先。現在怎麼變成這樣了?說我們貨車是抗疫的隱患,流動量大。那真是胡說八道。現在真是把人都耗沒了,再也沒有精神頭了。

現在你就不說上海了,就光說江浙滬,我都看到兩顆大白菜賣90塊錢了。一點不誇張。不是東西運不過去,是沒有人再運了。為什麼運費翻番地漲?很多車想干根本就幹不了,都帶星了,動不了,回家回不了。現在停工不乾的貨車司機太多了。上海本地車大部分都停了,江浙滬的車現在能動彈的也很少。你像我們這些外地車,不知道走到哪兒,服務區睡一覺,起來一看,怎麼上個星呢?等你到了地方要下高速,怎麼解釋都沒用,人家根本不聽你這些。就一句話,‌‌「從哪來回哪去‌‌」。他都不用大腦想一想,1000多公里拉來的物資啊,你讓人1000公里再拉回去?

現在已經不是防疫了,都搞變味了,現在跟司機都是敵對面了。我們乾脆就沒路走了,像我這樣的情況還有很多很多。現在全國各地高速上都堵的全是大車。我們怎麼辦?還能去哪兒?躲?實在不行拿假行程碼,那你可能就會被抓去刑拘。全國各地已經抓了多少個了。司機他願意拿假行程碼嗎?都是沒辦法被逼的。

我2019年開始幹這行,一開始是給別人開車,後來自己買車,每個月還將近5000車貸。防疫到了現在這種情況,不可否認,運費高是高了,但你到哪兒都被卡。以前一兩天跑到的活,我現在得跑四五天。跑到地方人家還不讓你下去卸貨,你還得研究能繞路上哪兒卸貨。以前我干一個月還完車貸還能剩個萬八千,這幾個月能交完車貸錢就拉倒了。我們大車定期要保養,機油齒輪油這都是費用,家裡孩子還要上學,亂七八糟刨去,根本就不剩什麼錢了。

反正明年我車貸就還完了,干不干再說,就這行情,真沒太大意思。

小猛

我是小猛子。我的表弟劉建,一個標準的陝西閒人,常年晃蕩,游離於各種體系之外,是個難以被馴服的人。我不知道一年的牢獄生活會給他帶來怎樣的改變。

牢獄,牢獄,牢獄。

現在他在陽光下,顯得有點迷惑,眯起眼睛看向太陽的方向,‌‌「天都這麼熱了嗎?裡面感覺不到,我兩天前還在穿衛生褲。‌‌」

上車後,他問:‌‌「我們接著去哪兒?找個地方吃飯嗎?‌‌」

‌‌「還吃飯嘞,現在全蘇州不允許堂食,學校停課,酒店暫停營業。‌‌」我說,‌‌「趕緊回家。‌‌」

他點點頭,很平靜。他說,在裡面看了新聞,知道現在疫情嚴峻,並且每次出疫情,監獄總要第一時間封鎖的,裡面已經一周沒吃上正經菜了,他預料到了外頭的情況。只是每天晚上,監獄電視總是播放當地旅遊美食節目,他記住了桂花雞頭米羹和十全街上的鹹蛋黃湯圓,心心念念,總想著出來嘗一嘗。所以,要再問一下。

我們立即返程,中午停在了南京境內的金栗墅服務區。上衛生間需要查兩碼與48小時核酸陰性證明。劉建掏出監獄出具的紙質核酸報告,在裡頭,他們兩天一次核酸。但他剛拿到手機,有點忘了如何打開行程卡,在入口處倒騰了很久。

午飯我們是在車位後頭、服務區的綠化帶草坪上吃的。切片臘牛肉用塑膠袋墊著,攤在草地上,五個人人手一桶方便麵,啃白吉饃,圍著臘牛肉蹲成一圈。

重新上車,劉爹開始語重心長地囑咐兒子:‌‌「回到西安後,你先好好居家隔離7天,不管社區有沒有人找你,你不要出門,先不要見朋友,就在家好好休息。有好多情況你是不知道的。‌‌」

‌‌「現在是個啥我跟你說,前幾天咱們那兒查出個病例,去過餐館沒有掃碼,餐館老闆就給拘留了。‌‌」

‌‌「現在是出一兩個病例整片就給封了。你不知道去年西安封一個月,吃的都買不到,家裡剩兩個土豆都捨不得做。‌‌」

‌‌「你看看這路上,多蕭條,現在說‌‌『非必要不出門』。沒有人出來轉悠。你萬一傳播了病毒那你事情就大了。而且沒有人同情你。‌‌」

王叔翻手機上的簡訊給他看,‌‌「你看看我們這一路過來收到的信息,馬鞍山、和縣、博望區、無錫、合肥……人家不是歡迎你,都在叫你配合防控。你看,‌‌『如因未報備造成疫情擴散等後果,將承擔法律責任』,‌‌『違反規定予以處罰,構成犯罪將依法追究刑事責任』……都在那兒嚇唬你。‌‌」

‌‌「你不知道我們來接你這一路多不容易。萬一你回去出個問題,‌‌」劉爹用手指了一圈,‌‌「咱們這車五個人全部完蛋。千萬安安生生的,明白嗎?‌‌」

我坐在後排,看不到劉建的表情。‌‌「行。一年都熬過來了,還在乎這個把天麼。‌‌」他說,‌‌「我明白,出一道牆容易,出二道牆難。‌‌」

那天我們沒有吃晚飯。車駛進河南境內後,一路所經服務區統統封閉。不得已,我們又在西峽縣高速檢查口押上一本駕駛證,下高速找加油站。加滿了油,上過了廁所,劉爹長舒一口氣:‌‌「這加滿油比吃飽了飯還放心。‌‌」

在路上,社區發來了第二輪核酸檢測通知。我們要錯過了,只好在抵達西安後直奔社區醫院補做核酸。

夜深後,車裡每一個人都不再說話。換班下來的叔伯,鼾聲此起彼伏。劉建剛剛出獄的興奮勁早已被疲勞的車程吞沒,他非常安靜地陷在座位里。然後他扭過身告訴我,在監獄裡的一天,他夢見了西班牙畫家戈雅畫的《狗》,傷心欲絕。

那幅畫是畫在牆上的。整幅畫被污濁、混亂的赫黃色覆蓋,像無邊無際的流沙,底部是一層混沌深暗的棕灰色,也許是一道牆,也許是深淵。棕灰色的邊緣探出一顆小小的狗頭,它絕望地向上方凝望,看起來馬上就要被淹沒了。

說完劉建笑了起來:‌‌「坐牢是需要意志力的,朋友。‌‌」

路人

你是個路人。

你要控制自己的渴望。

你不要歌唱。

圍住、撈乾、撲滅。

你有意志力嗎?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先生製造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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