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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對生離死別夫妻的故事

作者:

魯世洋遇難和埋葬地(中平鄉中寨刑場舊地)

講述人:胡祖暖(1940年生)

採訪時間:2017年7月9日

採訪地點:秀山縣中平鄉中寨

三年前,2014年,我遇到了我的一個的表嫂,她已經90餘歲,帶著她的兩個兒子和兩個孫子從上海來搬遷她丈夫的屍骨,她丈夫是我的表兄魯世洋。她對我講了她的經歷。

(胡祖暖以他表嫂的口氣講述了這一故事。)

上海抗戰時,學校停課,組織戰地服務團,到醫院去救護傷兵,當時醫院人手少,送來的傷員很多。那個醫院是一個臨時搭的棚子,我在那兒乾洗傷口、換藥,包紮的工作,每天很累,因為傷員太多,一批接一批的送來。

由於傷員多,麻藥緊缺,無法動手術。有的傷兵非常勇敢,要求醫生沒有麻藥也開刀。他們說,沒關係,敵人的槍炮我們都不怕,還怕你一把小小的手術刀。我在現場看到,子彈已經傷到你表哥腿上的骨頭了,要劃開很大一個口子才能取出。醫生有些猶豫。你表哥一再要求,醫生終於動手。唉呀,那個血直流,他痛得滿頭大汗,但他一聲不吭。子彈取出來放到托盤裡,當時我就端著那個托盤。

他的那種英勇深深打動了我,給他包紮後我用毛巾給他擦汗,心裡有了一種感情。接下來,每天再忙我都要拐到他的病床前去看看他,同他說幾句話。每天要是看不到他兩次,心裡就很失落。其他同學看出來了,開玩笑地說:「你是不是愛上了?」這時我明白,我真的是愛上他了。

他在醫院住了兩個月,這期間他幾次要求出院,他說他是個軍人,現在國家這麼危難,他要早日再上前線。記得他終於出院時,非常高興。我約他走前到我家聚聚。他來了,對我父母彬彬有禮,向我父母表示感謝,感謝我對他的護理。父母看到這樣愛國、勇敢的青年,十分讚賞,做了幾個好菜招待他。同時,父母也看出我愛上他了。我父母都是教師,知書達理,他們對世洋說,你放心上前線,等戰爭結束了,同我女兒成親。我沒想到父親會徒然這樣說,我還是個少女,一下子滿面通紅,我捂著臉趕緊跑進了我的房間。其實我心裡很高興,很激動。

父母叫我送他。我們一起走,到江邊河堤邊時,天下雨了,我打開傘,我們兩人站在傘下,貼得很近。

他擁抱我了!我的胸脯貼著他的胸脯。這是我第一次被一個男人擁抱,那種男人的氣息讓我心一陣狂跳。我很害羞,江邊人很多,傷兵、難民,幸虧沒有認識的人。

船開了,我們一直揮手。

戰爭結束後,我們如約結婚,但是當時上海飽受戰爭的創傷,父母就同意我們到他家鄉去。這時世洋已經是連長了,部隊上留他,準備提升他為營長。他謝絕了,他說,打了八年,國家要休養生息,我們士兵也要回鄉了。所以他就帶著我回到他的家鄉,就是秀山中寨。

到土改前,我已經有兩個小孩,過的是相夫教子的生活。共產黨來的時候,有人組織了「九路軍」,叫世洋加入去打解放軍,世洋不願去,我也不准他去。他抗戰之後就回鄉務農,從沒同共產黨對抗過,也沒做過任何惡事,過的是小老百姓生活,我們就認為自己會是平安無事的。沒想到有一天,四五個民兵突然闖進家來,把世洋捆起就走。我趕快喊:「他犯了什麼罪?」一個民兵說:「什麼罪?反革命!國民黨軍官!」我說他是抗戰打日本呀。一個民兵轉身一腳把我踢倒在地上。兩個娃娃也大哭,鄰居圍著看,沒有一個敢出聲。

幾天之後,幾個民兵來把我和兩個兒子關在一間小房子裡,惡狠狠地說:「老老實實呆在這兒,不准亂動,否則一槍打死你!」

我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把我們關起來。接下來聽到外面喧鬧,呼口號:打倒反革命分子!打倒某某某!喊了一串名字,其中我聽到有「打倒魯世洋!」聲音大得很。我從門縫裡看,每個被捆綁的人後面都有三個民兵推著在走,往山坡上的公路走。

不一會,從山坡上傳來「啪啪啪」的槍聲,我渾身一震:完了!世洋完了!我從窗子破窗跳出去拼命往山坡上跑。那是一大坡,我跑上去時,地上躺了十多個人,我看到了世洋,他的頭打爛了。我撲到他身上哭:「世洋啊,我們不該回來呀,你說家鄉好,山青水秀。」哭了一陣,我把他的頭皮一點一點的撿起來。

(此情景被一個叫魯澤慶的15歲的孩子看到,給他留下深刻印象,下面是魯澤慶的講述)

她一點點撿起丈夫的頭骨

講述人:魯澤慶

我生於1936年,土改時我15歲。在我的記憶中,有一件事是最慘的,那就是在中平鄉目睹殺人後的一幕。

我有個舅叫楊炳蘭(音),是中平鄉人,那天,我叔叔帶信來,說我舅當天要被槍斃,叫我家去個人最後看他一眼,我媽不願去,叫我去,我就去了。

那天在中平街山坡上的一個平垻里殺了13個人,我記得有個姓羅的,一個姓劉的,還有茶園周家的。我們魯家殺了魯世洋和魯世駿,魯世駿還很年輕。我講的「最慘」就是魯世洋被槍殺後他妻子的哭聲。他妻子是上海人,我叫她大娘。殺魯世洋之前,大娘就被關起來了。槍響之後,她從街上跑上來,那是好陡好大的一坡!她跑到刑場,到處看,找到了,魯世洋的腦殼被打得粉碎。她一下撲在他身上:「世洋呀世洋呀……」唉呀,那個哭聲好悲慘!「他們把我關起,不准我來看你呀……」她痛哭了一陣,然後去一點一點地把他頭骨撿起來合起。合起後,又把他的腦水一捧一捧地捧起來放好,最後用布把他的頭裹起。你看,那是真正的夫妻呀,其他人誰敢去做這事?我在現場就駭得渾身發抖。她的舉動我們魯家再也找不到第二個。

胡祖暖:

下午,世洋的父母來了,這時其他人的屍體都被家屬抬走了,他們叫我回去,我不走,我說我要最後陪世洋一夜,就是要埋也要等到明天。我讓他們回去照看我的兩個小孩。那一夜我趴在他身上,一點不覺得害怕,就像是平常他睡在我身邊我靠在他身上的那種感覺。

我一會哭,一會又迷迷糊糊,一直到天亮。世洋的父母帶著幾個親戚來了,還帶來了一個木板釘的匣匣,我們就在刑場邊上的山坡旁挖了個坑,然後把山壁上的泥土挖下來掩蓋,算是做了個墳。

一個星期後,有一天,一個民兵闖進來,說:「你不准再哭了!」他說著一把抱住我。娃娃以為他要打我,大哭起來。公婆趕快出來,這個民兵才放了手。

沒多久,公婆相繼去世,這一下,他們三天兩頭來騷擾,民兵也來,農會的人也來。我態度很堅決,我說,世洋雖然死了,但我們是一輩子的夫妻,我要守他一輩子!我當時非常剛烈,還把褲腰帶打成死結。他們沒能得手。但是,我知道他們不會死心,早遲不被他們強暴,就要被他們毒打。我於是決定返回上海。我還有點私房錢,藏在一塊樓板下沒被他們發現。一個晚上,我帶著兩個小孩,沒往秀山走,是往湖南方向走的。走了一個多星期,我回到了上海。上海是大城市,不像農村那樣野蠻。

父母給我找了個工作。有人想給我找個男人,我不干,我從此一輩子獨身。我父母很理解我,什麼都沒說。我小孩在上海長大,後來在工廠工作,現在也退休了。

我90多歲了,身體雖然還好,但知道來日不多了。我對孩子說,我最後的要求就是要回秀山,去把你們爸爸的遺骨帶回來,今後清明好紀念。兩個兒子不同意,說我年齡太大了,路又遠,路上不安全。我堅持要回來,說這是我最後的願望,我提出由孫子開車,路上若身體不適好上醫院。我說,這是母親對於你們最後的要求,如果你們不同意,我死不瞑目。

我回來看到,當年的舊房子全部沒有了,墳也早沒有了,找鋤頭來挖,什麼都沒有挖到,只好在當年埋他的地方包了一包土,準備帶回去放在買好的骨灰盒裡……

註:魯世洋生於1918年,於1951年遇難,終年33歲。

採訪後記

剛到秀山不久,胡祖暖就帶我去看一個當年的刑場——離他家約20里的中平鄉中寨刑場。刑場就在公路邊,是山坡里一塊不大的平垻。胡祖暖老人說,當年這兒一次槍斃了13個人,他專門趕來看到了那一幕。他還走到刑場草叢中說,有一個上海女人在這兒包了一包土回去,因為她丈夫被槍殺在這兒。

當時,我因為不知道這個故事,因此沒有特別在意。後來得知了這場生死之戀,感動之餘,我又專程來到中寨,查看當年她奔跑到刑場的那一坡山路,尋找魯家後代的知情者。

還算幸運,我找到了魯世洋的表親魯澤愛,不僅得知了一些有關信息,而且還看到了族譜上關於魯世洋的記載(由於他是被作為反革命槍殺的,至今沒有獲得平反,因此族譜上沒有寫他的死因,甚至連死亡日期都沒有記載。)

採訪完魯澤愛之後,我又來到那片刑場,此時,我的感受同幾天前完全不同了。

66年前的一個夜晚,一個年輕女人,在這兒抱著一具破碎的遺體,與他度過了最後一夜……

3年前的一個白天,一個蒼老婦人,在這兒挖起一捧泥土,帶走了她永恆的遺恨和思念……

第一次剛到這兒時,天,突然落下大滴大滴的雨點;第二次來時,雲淡風清,四周一片寂靜,刑場上的淒淒芳草,在風中悄無聲息地隨風搖曳……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民主中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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