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寫了一篇文章,對李白和毛主席的兩首《憶秦娥》進行了比較賞析,但是因為篇幅的原因,對兩首詞解讀都不夠透徹,尤其是李白的詞,所以導致很多人低估了李白這首詞。十二在評論中說改天專門出一篇文章為大家講解這首詞的精妙之處。
既如此,擇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
今天就來和大家聊聊李白這首《憶秦娥》,它憑什麼被譽為「百代詞曲之祖」?其藝術手法又有多精妙!
《憶秦娥·簫聲咽》
唐·李白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
樂遊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此詞是詞牌《憶秦娥》的創製詞,「簫聲咽」不是題目
詞,最早始於南朝梁,形成於隋唐,晚唐及五代十國後開始興盛,至宋代達到頂峰。所以評論中說詞是宋代才出現的就是胡咧咧了。
詞區別於詩歌最明顯的形式,就是詞可以沒有題目,但必須有詞牌名。每一個詞牌就意味著一種格式和一種規則,後世用此詞牌填詞都必須符合此格式,否則便不能稱為是這個詞牌下的詞。
舉個簡單例子,拿《浣溪沙》這個詞牌來說,《浣溪沙》能隨便改成《憶秦娥》、《玉樓春》嗎?不行!因為《浣溪沙》是詞牌,其格式是固定的,而《憶秦娥》又是另一個詞牌;但是詩歌就不一樣,詩歌沒有詩牌,只有題目,這個題目是可以更改的,比如李白《靜夜思》改成《無題》,可以嗎?可以的,只是這需要經過李白同意才行。
為什麼聊這一點,因為《憶秦娥·簫聲咽》就是「憶秦娥」這個詞牌的創製詞,說白了,憶秦娥這個詞牌的規則格式就是這首詞定下的基調,後世再多變體,其根源於此。主席的《憶秦娥·婁山關》大氣磅礴,傲視古今,但是其填詞的基本格式和要求,在千年前李白早已定下。
說完詞牌,我們再來說說題目,「簫聲咽」不是題目,「簫聲咽」是詞的首句,後人為了區分,加到了詞牌後當作題目,但它不是題目。題目是幹嘛用的,用來闡述主題的,一首詩必須有題目,因為它要表明這首詩的內容和主題,即便是李商隱的《無題》,那也是有題目的,突然間好像明白了李商隱的《無題》為什麼那麼難理解了。
正如前面所說,題目是用來表達主題和內容的,但詞在一開始的時候,本身就是用來在宴會酒席之間演唱助興用的。所以它並不需要什麼題目,只要有固定的格式即可。而詞加上題目,也就意味著詞的逐步詩化。表明詞的內容已經和詩一樣,承載了一些主題和思想,這個過程就是詞詩化的過程。
沒錯,這一成就的主要貢獻者就是蘇軾,所以可以看到在蘇軾之前的詞大多都是沒有標題的,例如歐陽修的《浪淘沙·把酒祝東風》,「把酒祝東風」是首句不是題目。再比如馮延巳的《謁金門·風乍起》,「風乍起」是首句,不是題目。而在蘇軾之後,詞基本都帶了標題。
在主席的《憶秦娥·婁山關》中,「婁山關」是題目,是表明了詞的內容主旨的。
而《憶秦娥·簫聲咽》中「簫聲咽」不是題目,不能代表和表達這首詞的思想內容。很多人一看到「簫聲咽」,就覺得這首詞嗚嗚咽咽,兒女情長,格調低俗,並非如此。
神話典故的反向運用,「秦娥」二字已見悲情
詞的開篇,「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一句化用了「弄玉和簫史」的美好愛情故事,不過這裡作者反用此典故,妙不可言。
秦娥本是指秦穆公女兒弄玉,劉向《列仙傳》載:簫史善吹簫,得到秦穆公女兒弄玉的熱愛,婚後每日教弄玉作鳳鳴召來鳳凰,秦穆公為作鳳台。數年後,夫妻隨鳳凰飛去。做了天上地下讓人羨慕的神仙眷侶,真是一段美好的愛情故事。
後世詩詞創作中,大都正面引用此典故,如:「弄玉有夫皆得道,劉綱兼室盡登仙。」「中有學仙侶,吹簫弄山月。」等,都是正面引用典故。
而李白則不同,李白詞中的「秦娥」是指代長安城中一位美麗的女子,這位女子並不是姓秦名娥,根據揚雄《方言》:「秦晉之間,美貌謂之娥。」所以這裡是指代一位美麗的女子。
為什麼要強調美麗的女子,一來是文學和大眾對美的追求,美麗的事物更能激起人的同理心;第二點,越美麗的東西破碎毀滅,人們內心越悲痛,越不能忽視。
這裡李白反向化用「弄玉和簫史」的愛情故事,便是產生了如此效果。我們說在神話故事裡,秦娥和簫史乘鳳飛去,做了神仙眷侶。可是在現實中,秦娥卻被嗚咽的簫聲驚醒了美夢。
於現實中的秦娥,美夢才是她的美好,可是卻破碎了,被簫聲打破了。
本來是屬於她但沒有得到的美好卻毀滅了她已經得到的美好,一瞬間,所有的美好都同時破滅。
其內心失落可想而知。
無情的月,多情的柳
一直以來,在詩詞中,月亮都是多情的象徵,寄託了人們的各種情感。在李白的其他詩中,也是如此:「舉杯邀明月」,月是對飲的酒友;「莫使金樽空對月」,月是知心的好友;「舉頭望明月」,月是鄉愁;「秋風清,秋月明」,月是相思的紅娘。「我寄愁心與明月」,月是傳情的信使。
而唯獨在這首詞中,「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秦樓外的那一輪清月,不管秦娥是在美夢中,還是被嗚咽的簫聲驚醒,她都默默照著秦樓,在天上默默看著這一切,冷漠無情的像個旁觀者。
為什麼會這樣?我們來設想一個場景:
月亮第一天上班,看到人分別:太悲傷了,我也要哭了;
第二天:悲傷,哭;
……
第n天:今天的第x對,總的第n對;
……
沒錯,正是因為那輪清月已經見慣了這種離別場面,所以才如此冷漠。
所以「無情的月」實際暗示了離別經常發生,這樣的秦娥太多太多。可以佐證的還有與之對應的灞橋邊「多情的柳」。
《三輔黃圖》:「灞橋在長安東,跨水作橋。漢人送客至此橋,折柳贈別。」「柳」與「留」同音,所以古人折柳寓意挽留之意,表達不舍之情。但是留肯定是留不住的,所以折別的柳枝就成了一些夫妻最後的音書。
「年年柳色」,這一點,灞橋邊的柳就像是奈何橋上的孟婆,人到了奈何橋,孟婆就給你一碗孟婆湯,飲盡與前塵往事作別;到了灞橋,柳殷勤的遞上自己的枝葉,折吧,折了,我明年還能再長出來,這可能就是你們最後的一點牽絆了。
所以,年年柳色,柳枝青了又黃,黃了又青,它不能休息,它一休息,離別的人最後的牽絆都沒了。
悲傷嗎?悲傷!可是如果沒有這柳,連這份悲傷都無處寄託無處安放。
第三點,「月上柳梢頭」多美的畫面。秦娥,多麼美麗動人的女子。
可是很奇怪的是,這麼美好的兩個事物放到一起,反而讓人心生悲戚。因為,良辰美景,本應該成雙成對,但是秦娥卻孤苦一人。
再一次,所有的美好瞬間破碎。
其藝術手法之高,讓人拍案叫絕。
清秋時節,咸陽古道,千年同悲
自古逢秋悲寂寥。
秋在文學作品,尤其是詩詞中,往往都是帶有一種悲涼色彩的。所以「悲秋」成為文學中一個永恆的命題。
自《楚辭·九辯》:「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秋天就被渲染上了一層悲涼的色彩,這與秋天本身的季節特徵有關,秋天到了,草木凋零,一片蕭瑟,與春天的百花齊放和夏日的勃勃生機比起來,秋天就顯得格外蕭條落寞。
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中國的詩人大多是懷才不遇的文人士大夫,他們的政治抱負無法實現,秋天本來是豐收的季節,但是他們命途多舛,無法作為,於是就感慨秋日之悲肅,實際上是他們內心的悲愁。
還有一點就是秋天到了,也就意味著一年快要到頭了,這一年又蹉跎了,一事無成。人們不會在冬天去感慨,因為這一年已經到頭了,一事無成已經成為事實了,不必再去糾結。只有在秋天,覺得還有機會掙扎一下,但是又用不上勁,就悲天憫人發一通牢騷。
雖然如此,但是也確乎在人們的腦海中留下了一種印象:說到秋天,便有蕭瑟、悲涼之感。
詞中「樂遊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清秋節」便是表示一年快要到頭了,丈夫本該要回家了,所以女子才會登高遠望。
但是要注意,女子選的這個地方還不是別處,而是樂遊原,樂遊原是長安城邊最高處,舉目四望,一覽無餘。如果說女子是在閣樓看,看到的可能是一院一樹的蕭瑟,但是在樂遊原,看到的就是滿城滿世界的荒涼蕭瑟,這種視覺衝擊和情感碰撞是極其強烈的。
再者,秦娥選的時間不是秋季普通的一天,而是「清秋節」,即重陽節。重陽節本就是和家人丈夫登高賞秋的日子,可是秦娥卻是孤單單一人登高。登上長安邊最高的樂遊原,遠望丈夫離開的方向,看到的是什麼:咸陽古道音塵絕。
咸陽,乃是秦朝京城,至漢、唐時從京城長安往西北經商或從軍,咸陽為必經之地。「古道」表明年代久遠,從這條路上離開的丈夫不勝其數,登高遠望的秦娥也不勝其數。但目之所及,音書斷絕。
一瞬間,這一個秦娥便代表了無數秦娥的悲戚命運,跨越千年,悲戚與共。
「西風殘照,漢家陵闕」,悲的不再是秦娥,而是歷史
登高遠望,秦娥還看到了西風吹拂下,一輪殘日照著漢代皇帝陵墓的荒涼景象。但是如果你只看到了陵墓的荒涼與秦娥的落寞,那就陷入小格局了。
北宋詞人柳永寫了一首《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其中有一句「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
蘇軾一向看不起柳永,但是卻對這一句給予了極高的評價:「不減唐人高處」。
蘇軾說的「唐人高處」,正是以「博大開闊的意境,高遠雄渾的氣象」為特徵的盛唐氣象。那還有什麼比「西風殘照,漢家陵闕」更具代表性。
可見此詞開宋人格調之先。
不僅如此,「西風殘照,漢家陵闕」這八個字還有更深的內涵。
「漢家陵闕」不只是普通的漢代皇帝的陵墓,而是一個王朝,一段歷史的印記和證明。
到這裡,秦娥已不再是普通的女子,而是詩人的眼睛,詩人借秦娥之眼,穿越千年,時空交錯,這中間有多少王朝更迭,多少盛衰交替,多少離合悲歡……
這一瞬間,沒有過去,沒有現在,沒有未來,所有的時間界限、空間界限都被打破,在時空的隧道里,渾融交雜在一起。
一瞬間,一切消失不見。
留給人類的,只有那一縷塵埃,那錯落的陵墓和牌樓,而陪伴它們的只有蕭瑟的西風,如血的殘陽。
這不是秦娥望不到良人音訊的悲苦,這是整個歷史的悲壯。
就在這一瞬間,確乎有什麼東西破碎了,也是必將要破碎的,那是整個人類的美好。
所以,周汝昌老先生評價這首詞說:當此之際,乃覺凝時空於一點,混悲歡於百端,由秦娥一人一時之情,驟然升華而為吾國千秋萬古之心。
王國維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寥寥八字,遂關千古登臨之口。」
李白此詞,已開宋詞之格調,毫無晚唐靡靡之音。
其成詞時間之早,其藝術手法之精妙,其境界之博大,其氣象之雄渾,其格調之高遠,其思想之深邃,對後世影響之深遠,實是當之無愧的「百代詞曲之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