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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暁康:多數人暴政——「文革」的一個側面

作者:

:上微信見康正果貼出這個女孩的噩耗,並賦詩《悼女記者》以寄其惻隱:

惡浪狂風嘯粉紅,

人渣泛濫攪輿情。

可憐求實傳媒女,沒頂狺狺黨犬聲。

我則評論道:「現在的女孩挺剛烈,勇敢卻怕惡俗大眾。」

實際上,五十歲以下的中國人已經不知「文革」為何物了,所以當他們陷入「大眾暴力」,無論是肢體的還是「語言暴力」,都辨認不了這是「文革回來了」,而且大眾暴力至今還是中共得心應手的武器,施加於知識分子以及後文革的世代們,尤其管用。芙蓉鎮裡那句「運動了」也變得陌生,對中國不是件好事。】

在近現代世界裡,足以同德國納粹集中營比肩的大毀滅行為,中國大陸的「文革」是極罕見的幾樁之一,可是中國人至今對它沒有反省和懺悔。其緣故當然首先是中共諱莫如深,但全民族反省的障礙,也深藏在幾億參與者的心底,因為這是人類史上難得如此徹底的一場「多數人的暴政」。如今四十歲以上的大陸人,有多少是手也乾淨心裡也乾淨、沒污辱也沒曲解過自己的親人或他人的,真是天知道。大家都有些讓那個梟雄毛澤東擔去全部責任便心安理得的味道。

不錯,若沒老毛,「文革」發生的機率大概是百分之一,即使發生也不至於人倫滅絕如此。毛澤東的確是一個搞「多數人的暴政」的大師,這套技術他是從江西蘇區清"AB團"、延安整風反王明就千錘百鍊出來的,「文革」給他在八億人的更大範圍中又試了一次。假如中國人不清算這一套,真是白受了一場浩劫。

全民發瘋、人人成為一個無所顧忌的施暴者,在任何一個尚有起碼常識和秩序的社會都是做不到的。毛能做到的訣竅,其實很簡單:他是在不同時間裡,給不同的「多數」以施暴的理由和目標。前幾天我們幾個人的一次漫談涉及到這個話題,「文革」中入獄近十年的作家張郎郎先生,對此歸納了一個絕妙的觀念﹕「安全暴力」,指施暴者獲得某種心理安全。

「文革」是以極野蠻原始的「血統」恐怖開張,被整肅的對象最初只是所謂「地富反壞右」,施暴行為從北京城的中學開始,高幹子弟的恐怖組織「聯動」到處橫行,"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血統論」風靡全國,它使社會以先天出身為標準自動分裂為「施暴者」與「受虐者」,但兩者並非自覺「理所應當」。1966年8月18日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接見一個女中學生,名叫宋彬彬(中共現存「八大老」宋任窮的女兒),接受了她的一個「紅衛兵」袖章以後,毛說道﹕怎麼"彬彬有禮"呢?叫"宋要武"嘛!宋彬彬所在的是一所很著名的女子中學,校黨總支書記卞仲雲就是被一群十五六歲的「丫頭們」活活打死的。毛澤東的"要武"口令,就是最先挑唆出身共產黨幹部家庭的中學生,給他們以施暴的「安全感」。如今去分析會很奇怪,毛搞「文革」不是要整當權派嗎,怎麼先給了「當權派的兒女們」以生殺予奪的大權?這是所謂「安全暴力」的第一次出場,「施暴者」與「受虐者」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建立「多數人的暴政」的一個遊戲規則﹕施暴者要心安理得、肆無忌憚。

接下來馬上就輪到當權派去作「受虐者」了。毛想打倒劉少奇的動議,在當時只有十幾個人的中央政治局裡,絕對是少數,他必須藉助一個"多數";而要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國家主席拉下馬,又必須讓整個官僚集團(對共產黨而言就是整個「黨」)"陪綁"不可,這就需要藉助一個更巨大的"多數"。據說,劉少奇在人大會堂與毛最後一次見面時,就曾說﹕我解甲歸田,請不要再整各級幹部,毛笑笑不作答覆。他很知道打倒一個國家主席不搞"多數的暴政"是荒唐的,毛澤東這麼一個光棍型的獨夫,自己心理上其實也需要施暴的「安全感」。這一回他把「安全暴力」給了全民,好象你對這個制度不滿這次都可以發泄,「文革」具有的反共產黨體制的微妙色彩,即來自這裡。我至今覺得,這個體制的很多受害者當時都誤讀了毛澤東的話,以為真的可以「造反有理」,其悲劇性一如五七年的右派被毛「引蛇出洞」。所謂「造反派」與「保皇派」的分野,雖然有對體制「親和」或「反叛」的因素,但更本質的是大家都獲得「安全暴力」,演成全國性武鬥,其結果恰是大家都沒有「安全感」,在這個混亂期,「施暴者」與「受虐者」的界限不存在了。「多數人的暴政」會產生「輪流上斷頭台」的效應,這是法國大革命的景觀,但在六十年代中期的中國,卻是全民都淪為「受虐者」,「施暴者」只剩一個毛澤東。這正是他所期望的局面。

毛澤東收拾這個局面的辦法,是他第三次重新界定「施暴者」與「受虐者」的身份,1968年開始所謂「清理階級隊伍」運動,把一切與1949年以前政治和社會有關的人,統統列入另冊「待審查」。在我的記憶里,這是最恐怖的一次,「受虐者」成為懸在當時四十歲以上者及其家屬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隨時可能落下,預設恐怖的範圍幾乎覆蓋所有人,以至「施暴者」第二天就可能成為「受虐者」,施暴者是在恐懼中施暴,「安全暴力」徹底變成每一個人拼命對他者施暴只單純到為了自我保護。人與狼的界限沒有了。

達到此境,連那個最後的施暴者毛澤東也沒有事實上的安全了。荒誕的正好是,他最大的幫凶林彪,此刻正處於當初劉少奇「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日日在恐懼中,終於為了自保而要刺殺毛了。這是「安全暴力」的終結。毛待收拾掉林彪,自己也接近崩潰了。

這場"多數人的暴政"生靈塗炭的後果和對人性的摧毀,至今還是兩筆糊塗帳。後一筆尤其值得研究。「多數」能夠為廣泛的過激行為提供"理由",本是一種民粹主義,但破壞達到一定程度,社會就會以更大的權威來恢復秩序,這是法國大革命催生出拿破崙專制的道理。中國這場"多數人的暴政"的情形很特別,最高權威毛澤東不僅是暴政的根源,而且他的權威始終沒有被懷疑過,以至社會的法紀和道德一直走到全面淪喪的境地。研究這個過程是政治學的範疇,如今「文革」已是美國政治學的一個「顯學」,但也只能到此為止,無法逼視更深的問題——"多數人的暴政"在中國出現了霍布斯所說的"人與人的關係"倒退到"狼與狼的關係"的蠻荒境地。到這種境地,還能限制上述「施暴者」行為的,只剩下每個人自己心裡的人倫防線,我們今天才驚訝地發現,那時的大多數中國人心里根本沒有這條防線。這就是「文革」後巴金老人萬分痛苦的一件事,他問自己﹕孩子們怎麼一夜之間都變成了狼?

這才是「文革」研究最大的挑戰。人倫防線是一個文明最原始的成果,也是它最後的底線。這條防線在中國文明中是由儒家經歷幾千年逐漸建構起來的,卻在近百年裡被輕而易舉摧毀了。摧毀的明證就是「文革」。其實不止「文革」,許多中國人不願相信大陸上居然有"人吃人"的事情發生,但在1959年至60年冬春之交的大饑荒中,河南、安徽都出現了歷史上「易子相食」的慘狀,那是人在生存絕境中人倫防線的崩潰。「文革」則是一個純政治性的生存絕境,毛澤東所刻意縱容的「施暴者」也是把生死悠關臨駕於「受虐者」的,而且在"多數人的暴政"中,「施暴者」與「受虐者」的角色互換是個體所不能控制的,兩者互為威脅和誘惑,一直墮落到人相食的境地,如在廣西發生的情形,我們無法確定,究竟是中國傳統的人倫防線不能抵禦如此殘酷的政治環境,還是它早已不存在了?可以確定的是,中國人除了這條傳統的人倫防線,再沒有其它東西,如西方文明中設在人與上帝之間的善惡界限。這讓我聯想到一個很著名的意境﹕本世紀初魯迅說他從中國幾千年傳統中只讀出「吃人」二字,他大概絕對想不到,掃除了這個「吃人」的傳統之後不過半個世紀,中國真的是「人相食」了。

這是比奧斯威辛還要難堪的一個人類恥辱。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作者臉書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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