娛樂 > 精品推薦 > 正文

這26年來,張藝謀們失去的,何止一秒鐘啊

01.

隨著《一秒鐘》上映,原本去年要上的幾部電影就快補齊了。照目前口碑來看,歷經刪減或改檔,幾部讓廣大人民群眾翹首以盼的作品,多少都差了口氣。《奪冠》節奏失衡,《八佰》煽情過度,《姜子牙》人物扁平。

《一秒鐘》雖被捧為老張的初心之作,號稱年度十佳,到底也缺點火候。

缺的那口氣在哪兒,很多電影號都提過。公映版里,刪除了張譯飾演的勞改犯的女兒已死這一關鍵情節。原版里,女兒對張譯是敵對態度,為了擺脫父親的影向爭先進,結果失去生命。所以,張譯才冒著風險出逃,橫穿沙漠,非要去見女兒那「一秒鐘」。錯過這一秒鐘,這輩子就再也見不著了。

有了這個大前提,故事裡張譯各種行動才更站得住腳,情感密度、悲劇色彩也更厚重了。沒這個情節,一來人物行為動機削弱,二來老謀子這批導演最擅長的「個人與時代」的主題探討,也變得蜻蜓點水。當然也還不夠,因為張譯為什麼勞的改,女兒如何敵對,這段前世今生,老謀子都沒法兒細說。這就跟拍《歸來》主動砍了半本書一樣。我們只能說:

「70歲的老張,已經盡力了。」

《一秒鐘》並不是張藝謀第一次遭遇刪減,也不是他第一次撤出國外電影節。之所以說刪就刪,說撤就撤,也是當年《活著》把他搞怕了。《活著》遭處罰那年,第六代導演們集體搞事情,鬧出個「七君子事件」,害得老張連坎城都沒敢去。影展上只有貼著他名字的一張空座。想起前一年陳凱歌的風光,估計老謀子看錄影帶時,心裡是有草泥馬奔過的。

據蘆葦回憶,當年《活著》一出來,有人給時任滕局長打電話,扣了頂大帽子,說這都能公映,還有不能公映的?遂即遭槍斃。可後來時任柳副局長卻不是這麼說的,說別看當初外界對老張各種批評,局裡對於張藝謀,一直是很支持,《活著》劇本也過了審,至於處罰,完全是因為私自參賽。

說完,柳副局長還補了一句:

「要說有問題,那也是《霸王別姬》。」

02.

老謀子本來也不是反抗者。

特殊年代,張藝謀就學會了夾起尾巴做人。由於父親的國民黨背景,他被劃為「黑五類」。要不是會打籃球,僥倖過政審,插隊歸來的他估計連棉紡廠工人都當不上。那時車間開會,讓團員、黨員留下,廠長直接沖他:

「張藝謀,你可以出去了!」

這種頻頻被動「出局」的遭遇,造成了老張壓抑、自卑的性格。進了北電,依然不敢張揚。不像來自北京四中的陳凱歌,走哪兒都是侃爺。因為是「狗崽子」,張藝謀學會了忍耐,不能惹錯人,不敢說錯話。別人罵他,他多是沉默,絕不出來辯護。老張講話說,自己很佩服馮小剛的個性:

「人家說的不對,你不跳出來,久而久之,許多東西就以訛傳訛,成了定論。」

從棉紡廠工人到北電,從北電到廣西影廠,從廣西影廠到去陝西拍《紅高粱》震驚世界,老謀子一步一擂台,在罵聲中成長。《活著》出來之前,雖然拿了不少國際大獎,幾乎每次都要挨罵。《紅高粱》被指缺乏崇高、歌頌土匪,《菊豆》被指窺陰癖,《大紅燈籠》說他為洋人而作…有兩年,知識分子都快把他罵成渣了。但老謀子一直忍而不發,埋頭拍片。

最狠那幾年,朱大可們是怎麼說的?

「出賣民族、國人,取悅外國評委、觀眾。」

帽子扣這麼大,就很要不得嘛。

那些批判歷史遺毒的評論家們,你們要不要把舌頭捋直了再說話?好在官方並未明確表態,柳副局長也說了,那二年組織開會,從沒說要把老張的電影拿來抨擊一下。直到《活著》吃癟,老張真害怕了。畢竟關涉到藝術生涯,不敢行差踏錯啊。

1994年,《活著》成片送審,公映意見一直沒下來。張不想跟官方起衝突,覺得不參賽就不參賽吧,也不差這一部。結果「豬隊友」台灣製片方把拷貝送到坎城去了。不久,處罰意見就送到了老張門口。恰好那年3月,上頭把以張元、王小帥為首的7位導演給禁拍了。這7人中,就有老謀子的戰友、《藍》字頭導演田壯壯。田導他爸,那可是北影廠老廠長啊。

你說他肝兒顫不肝兒顫?

後來田導的藝術生涯大家都有目共睹。

去平遙時,他跟賈樟柯的原話是:

「之後我跟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年少時「頻頻出局」的張藝謀沒在名單上,禁映令只是敲打。張藝謀顯然不想跟這個世界格格不入。所以,後來,坎城評委主席表示不喜歡《一個都不能少》說它像宣傳,老謀子寫了封公開信,說你不喜歡就拉倒,老子不參加了。這封信當然不是給坎城那幫壞洋人看的。他們不懂這種高深的藝術。

從《活著》到《不能少》,知識分子又把對老張的抬舉變成唾罵,變臉變得比那個誰都快。但老張哪兒顧得上你們這幫孫子,盡他媽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此後,藝謀勤懇拍片,絕對不玩過界。尤其是投資人砸錢的商業電影,他要在古裝、虛構里迴避往日關注過的現實,即便有觸碰,也要把《歸來》砍掉半本書,把《一秒鐘》刪掉不止一秒鐘。

《歸來》上映後,知識分子又跳出來,說愣是把時代傷痕拍成了老人版《初戀50次》。《南都周刊》的記者問,離94年《活著》拿坎城評委大獎20年了,中間再沒拿什麼獎,你感不感到失落?老謀子說:

「坎城很久沒去了,大環境變了,我個人沒那麼大的力量去開闢一個新天地。」

03.

關於《霸王別姬》,柳副局長還說:

「當時的情況,沒傳說中那麼複雜。」

當年劇本過審,需要指定簽字人負責。《活著》劇本送上去,劇作家出身的柳副局長很讚賞,內部一致通過。《霸王》送上去,不同意見出來了。柳力排眾議,說這電影肯定在中國影史上留下璀璨一筆,就把字簽了。

萬萬沒想到,公映還沒通過,拷貝先去了坎城。拿了金棕櫚後,投資人徐楓到處通關係,歷經兩上兩下,才小範圍公映。

陳導也不是頭一回遭遇審改。

早在1983年,陳凱歌跟著黃健中拍電影《二十六個姑娘》,當時陳還是剛入行的新人,做副導。後來折騰半天,《二十六》也沒通過。1985年拍《大閱兵》,探討個人與集體的關係,王學圻說「好多很好的戲被刪改了」,其中敏感人物的背景也被弱化。

好基友田壯壯遭禁拍後,估計對他震動不小。後來凱歌也就老實了。

拍《搜尋》時,交了15個劇本給15個人看,因為題材涉及電視台、媒體、網暴,比較敏感,好多單位都要過目。原著色調灰暗,拍的時候加入了不少人性溫暖。拍《道士下山》時,王寶強的一段關鍵情感戲被刪了,本來電影旁白出自「他兒子」,後來這個身份被拿掉。台詞改了不少。

儘管如此,影片上映,還是有位道長發文「追究」。一向心高氣傲的陳凱歌說:

「這樣的更改還有很多,真是沒辦法的事情,對此,我很難過。」

陳導晃范兒那兩年,也學會了逃避現實,非要去拍《呂布和貂蟬》這樣的假歷史劇。陳導啊陳導,你以為逃避現實主義就有用了嗎?這部劇過劇本時的意見就把陳凱歌啐暈了,歷經四次重大修改,最後更名《蝶舞天涯》,播出後被罵出翔來。現在去看演員陣容,你都不敢相信這是陳凱歌拍的。

1983年,陳凱歌跟著黃健中去重慶拍《二十六》,曾在火車上偶遇王朔的戰友周大偉。當天,凱歌意氣風發,手上拿著好萊塢電影期刊和路易斯·亨利·摩根的《古代社會》,侃侃而談,還問了周老師一個非常尖銳的問題。

這給周老師留下深刻印象。《少年凱歌》一書出版,周立馬買來看,並迅速做出論斷:

在中國拍「十年題材」,沒人拍得過陳凱歌。

1966年,14歲的陳凱歌在批鬥活動中,狠狠地推了自己父親一把,收穫了旁人惡意的笑聲。這件事對他影向非常大。所以你看程蝶衣在火堆前控訴段小樓,他拍得是多麼深刻。特殊年代的經驗、沉思,一直把陳導往厚重上引。周老師那個論斷,至少有八成依據。

然而,當被問及《霸王別姬》,陳導微微一笑說,你看本來片子都過去這麼多年了,我都不想說了,你們老惦記這個。

最後陳導的態度的是:

「所謂『時者,勢也』,我只能說,時代的力量是大於個人的。」

生怕說多了,趕緊又圓了一句:

「咱們先過了『工業』這關,題材上才有更好的選擇,將來會有機會的。」

所以說嘛,香港的徐楓也是想瞎了心,怎麼可能讓陳導去拍《延安最後的口紅》呢?當時新聞還說徐楓是找王菲當女主,也不知道寫這報導的記者,是覺得王菲智商不夠用,還是咱們看報的人腦子好糊弄。

聽說嚴歌苓的《白蛇》也在陳導手上。

我看陳導還是先過「工業關」吧。

04.

別看凱歌懟李誠儒懟得人家一愣一愣的,有田導這個壞榜樣,他也不敢到處放炮。當年新片上映,提及審改,陳導一直對領導們的關切表達了肯定,說從來沒有為難過自己,只是最後如怨婦般地來了一句:

「無法百分百地去呈現我的電影,內心是真挺痛苦的,但我也沒辦法。」

也別說凱歌了,號稱「站著把錢掙了」的姜老師又如何?當年《陽燦》上映前審片,搞得他渾身緊張,拎著一把斧子在院裡溜達。審改意見讓他把打架時的《國際歌》刪了,弄得他頭大。後來死纏爛打留住了。

《讓子彈飛》上映前,董平說這是姜文的處男秀,別看他拍了那麼多電影,真正跟市場上床,這是頭一回。董老闆給姜文打這麼大個圓場,一定是忘了當初嚴重超支拍完《鬼子來了》後,姜文是怎麼連個招呼沒打就把拷貝送到坎城去的。最後《鬼子來了》不讓上,董老闆只能賣給荷蘭一家公司。

當年姜文沒想怎麼站著賺錢,只想著站著領獎了。前面禁拍七個,他愣是沒往心裡去。覺悟啊,大院子弟比起老謀子這種就是要差太多了。後來上面給了足夠的理由,說歷史立場不正,電影沒有表達民眾對小鬼子的仇恨,反而刻畫了他們的愚昧。相關審改意見不知怎麼泄露到網上,至今還能看到。

看完那些意見,網友們的評論是:

「姜文那點小聰明都被審片的人看穿了,真以為人家看不懂電影嗎?」

禁拍五年後,姜文也就慫了。餘華的《許三觀賣血記》被南韓人買下請他來拍,到底也沒接,最後留給了河正宇。《一步之遙》臨時取消首映,該刪的刪。後來記者問及審改,一向愛給記者上課的姜老師說:

「你不要戳我的傷口,好嗎?我看你是善良的,不要戳我流血的傷口,這個是我最弱的方面,我沒有這個本事。」

《讓子彈飛》過度討論,姜文說你們想多了。

電影裡面,張麻子是這麼說的:

「一個土匪碰上一個惡霸,這麼簡單個事,被你們弄得亂七八糟!」

就是對你們這些想多了的人說的。

05.

自初試啼聲起,「第五代」導演們就際遇坎坷。當初張軍釗和張藝謀等人立下軍令狀拍《一個和八個》,嚇了影壇一跳。結果碰上「精神污染論」,被重點批判。幸好被胡燿邦及時叫停,改了107次才給上映。

吳子牛本來覺悟很高,結果拍了兩部電影就錯判局勢了,非要去拍《鴿子樹》。這部描寫某戰爭的電影放映時都說好,最後的命運卻是一個拷貝都沒有,直接鎖進陝西的國家電影倉庫。從此,吳子牛也慫了,接下來拍《晚鐘》生怕再犯錯誤。八一廠審片時門外布雙崗,鬧得他坐立不安。

好歹通過了,但有100多處要改,一改就是一年。這一年裡,《紅高粱》搶先一步送出去,拿了個金熊。第二年,《晚鐘》才拿了銀熊。

張黎學攝影出身,但一畢業就拍片了。很不幸,黎叔這個歷史深度愛好者,兩部電影《逃出罪惡世界》和《假大俠》都沒上成。張黎一時心塞,回去干攝影。直到2003年,才靠《走向共和》翻身。

針對作品敏感的結局,黎叔後來說:

「年輕的時候不懂事,如果有機會重拍,我會拍得更容易叫人接受。」

人嘛,總要長大的。

不經過折磨、鍛鍊,他是長不大的。

你看同樣態度緩和、意識到年少輕狂的,就有黃建新導演。當年《黑炮事件》要不是吳天明力保改了60多處,估計夠懸。他拍《背靠背臉對臉》,至今在豆瓣上9.4的高分,僅比《霸王》低0.2比《活著》還高0.1。後經韓三爺賞識,長大後的黃導最拿得出手的作品,就是明星扎堆獻禮片了。

周曉文心裡肯定還是有怨念的。否則不至於上微博陳述當年《秦頌》的事。《秦頌》上映四天下線,被帶去國外參賽,他沒敢出席。到底哪兒出了問題,周導演也鬧不清楚。第二年咬著牙拍《關於愛情的故事》,一部電影愣給改到了43分鐘。周曉文到處求人,最後被大老闆嗆了一句名言。

估計周導看到同學們拿獎,心裡委屈,認為自身能力沒有匹配到足夠的榮譽。所以拍《天龍八部》時,親自出演了「掃地僧」。

不管怎麼說,經歷過特殊年代、感受過人性幽暗和巨大歷史轉折的第五代,對於個體、集體的命運有著遠勝於其他代際創作者的思考。歷史給了他們底蘊和機會,也給了他們迸發的才華。但拍到後面,大家都變得謹小慎微起來,為了一秒鐘又一秒鐘,費了老鼻子勁,不敢伸開手腳,還要挨知識分子罵。

都是時勢使然。

責任編輯: 方尋  來源:宅少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tw.aboluowang.com/2022/0730/178261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