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風眠,1950年代
1966年,林風眠聽聞好友傅雷夫婦在家中雙雙自盡,難以置信,派學生前往傅家求證。獲知屬實後,林風眠預感自己在劫難逃,決定毀掉自己幾十年來所有的畫作,以絕後患。
他關緊門窗,先是在屋子裡燒畫,後來,感覺煙囪冒煙可能被人察覺,又改用水浸,把畫一幅幅撕碎,泡成紙漿,然後倒入抽水馬桶。
幫他毀畫的學生捨不得撕碎其中幾幅精品,林風眠當然更難以割捨,但他還是痛心地說:「我不要連累任何人,我不要留下任何一張可以作為證據的作品,我要親手毀了它們,只要人在,將來我還會再畫……」
畫還沒有毀完,抄家的紅衛兵就到了,連櫥櫃都被貼上了封條。林風眠和上海其他知名畫家都被送到上海美術館學習社論,接受審查。1968年夏天,剛剛從美術館放回家住了幾天的林風眠,又被公安人員帶走,關押在上海第一看守所。沒人告訴他為什麼,直到預審,他才知道自己的罪名是「特務」。
他的一個學生,是某部的副部長,解放前遭到追捕,逃到林風眠家中躲藏了三天。文革時,有人揭發這位副部長是變節分子,林風眠因之受到牽連。
由於拒不承認強加的罪行,他的雙手被反銬起來,手腕腫得厲害,手銬都嵌進了肉里。吃飯時也不給解銬,只能把嘴湊到碗裡吞食。想到那些自殺的朋友,他告訴自己:「絕不自殺,我要理直氣壯地活下去。」
這一關就是四年半。
1972年底,在周恩來的干預下,林風眠被釋放,他不敢再畫畫了,帶著一身傷病,艱難度日。在知識淺薄的學生眼中,他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頭兒。有一天,他忽然接到通知,說有外賓要會見他。他匆匆趕了過去,才發現外賓竟是三十餘年未曾見面的學生趙無極。
趙無極生性叛逆,當年就讀杭州藝專時,特別不喜歡必修的國畫課,經常逃課。在國畫期終考試的試卷上,他塗了一個大墨團,落款「趙無極畫石」,惹得國畫教授大發雷霆判他零分,險些被強迫退學。
校長林風眠愛惜趙無極的天賦,把他保了下來,在他畢業後還聘他留校擔任助教。後來趙無極赴法國留學並定居,成了外賓。那天,大庭廣眾之下,林風眠剛一露面,51歲的趙無極就疾步奔到恩師面前,長跪不起,72歲的林風眠老淚縱橫,俯下身來,師生抱頭痛哭。事後,林風眠對朋友說,趙無極是來救他的。造反派見林風眠受到外賓如此重視,也就有所收斂,對林風眠多了幾分尊重。
文革是一個蔑視文化的時代,很多人受知識越多越反動的蠱惑,不知道尊重大師,也不知道什麼是大師。他們從未想過,眼前這位步履有些蹣跚的老人,在出任杭州國立藝術學院首任院長時,先後培養出了李可染、吳冠中、王朝聞、艾青、趙無極、趙春翔、朱德群等一大批藝術名家。同時他還是最早進行國畫改革的畫家之一,其作品對中國現代繪畫藝術產生過重大影響,被譽為「中國現代繪畫藝術之父」。
林風眠是廣東梅縣人,1900年出生在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當夜有流星划過天空。祖父是一位山村石匠藝人,父親林雨農繼承了父輩的手藝,同時也是一名畫師。在父親的要求下,林風眠6歲時即開始學畫。也是在這一年,林風眠失去了母親。祖父把林風眠帶在身邊,教他干一些簡單的石匠活。在林風眠的印象里,無論四季陰晴,祖父都是光著腳板,成年累月地在石板上刻畫。
雕刻,既要求有精湛的手藝,也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林風眠守在祖父身邊,一看便是一個下午,耐心和定力就是這時候養成的。林風眠後來說:「我的這雙手和手中的一支筆,恰也像祖父的手和他手中的鑿子一樣,成天是閒不住的……這些習慣的養成,我不能不感謝祖父對我的教訓。」
8歲時,林風眠進入立本小學,開始學習古書,邊學習邊畫畫。一年之後,他畫了一幅《松鶴圖》,圖中仙鶴栩栩如生,全村人無不感到驚訝。這幅畫不久便被一位富商買走。
1914年,14歲的林風眠考上了梅州中學。讀書期間,他與同學林文錚組織「探驪詩社」,創辦畫社,與李金髮成為了中國美術學院院史上的「梅州三劍客」。
1917年,林風眠考入上海美術學院。1918年參加勤工儉學赴法留學。因其家境清貧,曾得到模里西斯華僑團體的資助。1920年林風眠入讀法國迪戎國立美術學院,不久又轉入巴黎國立美術學院,並在巴黎各大博物館研習美術。1925年學成回國,出任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現中央美術學院)校長兼教授,後接受蔡元培邀請南下,赴杭州主持籌辦國立藝術學院(現中國美術學院),成為該院首任院長。
從資歷和藝術水平而言,林風眠是和徐悲鴻同樣等級的大師,但長期以來,徐悲鴻名頭很響,林風眠卻少有人知。其原因,與49年後的美術環境有很大關係。
林風眠和徐悲鴻的美術主張,都認為中國藝術必須改革,通過學習和借鑑西方,來改變中國的藝術,但兩人提出的思路卻有所不同。徐悲鴻認為,中國藝術之所以式微,是因為脫離生活和現實,所以應該從西方引進現實主義。他的這一主張,與1949年後倡導的革命現實主義相融合,形成了當時中國社會的主流,一直受到當局的高度重視。
而林風眠認為,不應簡單引進西方寫實主義,而應該引進西方現代主義的精神,和西方自由創作的理念。這種主張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都被視為離經叛道,長期不受重視,文革中更進一步遭到衝擊和批判。
1977年,文革結束,林風眠在葉劍英的幫助下被批准出國探親。他被允許帶走34幅舊作,他用其中一些畫作,換到了一張從香港到巴西的單程機票所需要的外匯,轉機四次,飛行40多個小時,到巴西看望分別多年的妻子和女兒。
臨行前,他把帶不走的畫全部贈予朋友。好友巴金收到的是一幅《鷺鷥圖》,這幅畫至今還掛在上海武康路113號巴金故居的客廳中。學生吳冠中收到的是蘆塘和歸雁,其中寓意,令吳冠中聯想到先生此去一別,形同孤雁離群,不禁潸然淚下。
晚年的林風眠客居香港,深居簡出,憑記憶重畫在文革中毀掉的作品,一直畫到生命的終點。他一生顛沛流離,沒時間整理畫冊,更談不上出版全集,以至今天書畫市場上林風眠的畫作贗品甚多。林風眠雖與徐悲鴻、劉海粟齊名,他的作品卻因真偽難辨價格偏低。
但即便如此,林風眠畫作的拍賣成交價,也還是相當看好的。
其油畫《寶蓮燈》,布面,成交價6050000元;《豐收圖》1962年作,油畫畫布,成交價5675346元;《金秋》彩墨紙本,成交價5113440元。
而他的學生趙無極,在剛剛結束的佳士得香港2022春拍中,一幅1964年狂草時期的巔峰之作《29.09.64.》,最終以2.4億港元落槌,成交價含佣金高達2.78億港元。而這,還不是趙無極拍賣成交價最高的作品。
面對如此如日中天的勢頭,徐悲鴻也只能避讓一頭。儘管,徐悲鴻的作品也售價不低。在前不久2022年7月28日北京華藝國際春拍會上,徐悲鴻的《觀世音像》以5000萬元起拍、經過近30口叫價、最後以8000萬元落槌,加佣金以9200萬元成交。
然而生前,像林風眠這樣的大師級畫家,卻曾經活得異常艱難,即便晚年,也還是生活節儉。
1991年7月,林風眠因心臟病突發緊急入院,終年91歲。彌留之際,已不能言,只能在紙上留言說:「我要回家。」
他說的這個家,是他89歲自述時說的那個家嗎?是廣東梅江邊上的那個小山村,有片片的浮雲,清清的小溪,遠遠的松林,和老屋傍的那片翠竹林嗎?
參考資料:
李響《文革時期的林風眠:我要理直氣壯地活下去》
張柳青《林風眠:蒼涼孤獨卻又星光璀璨》
百度百科《林風眠》等
2022-0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