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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旭暉:戈巴契夫病逝:中俄獨裁者從反面教材學到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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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中共、還是普京信奉的杜金「歐亞主義」,一切都是以戈巴契夫為反面教材,當中「重中之重」除了是堅定相信「舉國體制優越感」,以及不要放棄恐懼治國的共產黨「光榮傳統」,還要無所不用其極地進行大內宣、大外宣,以免自己和國民信仰動搖。無論真心相信也好、不得不信也好,總之要有一套完整的論述,證明自己的制度比西方的好,要有「制度自信」。而為了增強這種自信,自然需要說服國民現在形勢一片大好,西方形勢一片灰暗。

蘇聯領導人戈巴契夫

蘇聯末代領袖戈巴契夫病逝,無論用哪個角度,他都肯定是20世紀其中一位影響全球的風雲人物。但如何理解他的影響,在俄羅斯國內、乃至當刻「新冷戰」的兩大陣營,肯定評價兩極。

毛澤東時代,經常警惕「身邊的赫魯雪夫」,並以此為由打倒劉少奇,就是擔心自己的個人崇拜被繼任人全盤推翻。到了今天的中共領袖,則非常抗拒「中國的戈巴契夫」。鄧小平以此撤換胡耀邦趙紫陽六四鎮壓天安門學生,就是為了避免重蹈覆轍;日後江澤民胡錦濤乃至習近平,只要稍有改革開放溫和跡象,就會有極左派跳出來「警惕戈巴契夫化」亡黨亡國。這樣的恐懼,一直是中共領袖至今的陰影。

有關解構蘇聯亡國原因,在中國社科院是一門非常重要的學問。而戈巴契夫作為出生就有蘇聯、從未經歷過其他時代的「新生代領袖」,視野和手腕沒有老一輩般務實無情,一生優柔寡斷、婦人之仁,被中共官方學者認為亡國是元兇中的元兇,責無旁貸。

根據中共的唯物論史觀,蘇聯的硬實力沒有崩潰的理由:軍事上,蘇聯是超級大國,核武庫、先進軍備都和美國平起平坐,衛星技術甚至一度猶有過之,雖然有設備老舊等問題,但依然有由上而下的舉國體制,只要有決心,基本上沒有任何國家可以戰勝蘇聯,頂多同歸於盡。從現在俄羅斯的「爛仔交」、到朝鮮的核勒索,都可見這類國家只要足夠無賴,軍事上已經立於不敗。

西方學者普遍認為,美國總統里根的「星球大戰計劃」成功誘騙蘇聯浪費資源進行軍備競賽,並在冰島峰會成功「拋浪頭」,結果反而堅定了戈巴契夫裁軍、搞改革開放的決心。這樣的解釋自然過分片面,但戈巴契夫確實沒有普京金正恩等「聰明」,其實把軍費集中在不對稱威脅性武器,就足以穩住蘇聯、乃至整個鐵幕陣營。他卻決定全方位妥協,無異於不戰而降,結果西方食髓知味,自然不會手下留情。

至於經濟上,蘇聯的人均GDP固然只是美國的1/3左右,但這數字卻是有水分的,因為社會主義國家的生活水平從來就很難用同一公式計算。單論經濟實力,蘇聯絕對可以自給自足,天然資源極其豐富,平均用來養活每一個人比美國更容易;反而是開始改革開放後,引進了局部市場經濟,反而經常出現物資短缺局面。雖然蘇聯時代未有全球化,蘇聯難以如今日中國般以市場影響西方各國,但也不代表蘇聯沒有國際貿易。當時美國給予波蘭最惠國待遇,讓蘇聯產品維持一條走廊輸出到自由世界,而不少俄羅斯老人至今懷念蘇聯式經濟生活,也不會毫無原因。

所以上述中共官方分析的結論是,只要戈巴契夫堅持蘇聯立國路線,行獨裁、不搞改革開放、不引進黨內民主,蘇聯絕對可以永續。那戈巴契夫出了什麼問題?

中共的主流斷症,就是認為他中計,被西方意識形態影響、欺騙,加上自身信仰不堅定,於是才自毀長城。戈巴契夫自然不是希望亡黨亡國,而是真心相信蘇聯體制老舊,需要適當改革才能與時並進、維持生命力。例如,裁減被巨額浪費的行政資源,去令各種機器運作得更具效率;又例如,對人民好些、人性些,去加強蘇聯的認受性。想不到牽一髮動全身,整副機器只要稍一鬆綁,就不能回頭。加上車諾比核災,令他更堅信蘇聯體制存在根本問題,非改革不可。他可算是那種相信民主選舉選出共產黨員、而又能通過正常政府功能平均分配全國資源的「社會民主主義者」,卻不明白蘇聯共產黨之所以能掌權,依靠恐懼、舉國體制才是主因,民主自由和一黨專政有先天衝突,哪怕只是鳥籠式民主自由都有可能失控。戈巴契夫的改革開放正是沒有煞停的能力,市場經濟一出現,人性逐利心態就會破壞原體系,而又沒有得到懲罰,自然崩潰。

戈巴契夫的經濟概念也深受西方影響,認為蘇聯體制是毒瘤,而要改革開放,過渡期必須陣痛也需要大筆經費,於是唯有和西方和解並爭取其各種援助,到了解體前夕出席G7峰會,幾乎已經是跪求金援,那時候的西方領袖卻已經無動於衷。這時候,蘇聯就失去了討價還價的能力,而且重點是怎樣計算一個經濟體的數字,全盤採用了西方標準。蘇聯的國有資產、能源產業,都不能成為自己的王牌,反而被對方牽著走。普京今天懂得以能源為武器,也是從戈巴契夫的失敗得到啟發。

由於戈巴契夫不相信國家恐怖主義那一套,不願意強加於人,依然擁有良心、擁有人性,看到秘密警察抓人也會受良心責備,而不知道「良心」和「人性」都是共產主義的大忌,卻又天真地認為共產主義可以願者上釣,結果蘇聯就失去了話語權,缺乏了一切國家信仰。他大規模為前朝的政治犯、人權鬥士平反,而沒有施加任何新恐懼。沒有了非信不可的恐懼,共產主義就變成單純的理想,蘇聯人日常生活迅速只向錢看,意識形態上則被民族主義、宗教主義所取代。

蘇聯本來開宗明義就是一個15個加盟共和國組成的「邦聯」,甚至連國家也說不上。俄羅斯人並非中國漢族那樣占絕對主導地位,既然失去了國家意識形態,加盟共和國被壓制了幾十年的民族主義就一下子被釋放。各國發現,公然搞獨立也不會帶來鎮壓,也就是沒有代價,自然紛紛改弦易幟。

外交方面,戈巴契夫也一手摧毀了整個鐵幕共產陣營和華約。昔日赫魯雪夫的「非史達林化運動」也搞平反,但把一切都推向史達林個人,而當東歐國家匈牙利、波蘭開始「造反」就宣示蘇聯還是那個蘇聯,就毫不猶豫鎮壓,戈巴契夫就沒有這樣的勇氣。戈巴契夫在赫魯雪夫時代嶄露頭角,多少可以看到他受赫魯雪夫的改革影響。不過他後來改變蘇聯外交政策的出發點卻是務實的省錢、而沒有赫魯雪夫的教條包袱,認為蘇聯沒有責任無限度支持那些貪腐的衛星國領袖,於是依然宣布所謂「仙納杜拉主義」(Sinatra Doctrine),容許所有共產國家走「my way」。這和昔日史達林、乃至布涅日列夫依然強調的「有限主權論」、願意隨時派蘇軍鎮壓東德、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革命的恐嚇,自然背道而馳。這些中、東歐國家的文化發展本來就超過俄羅斯,從不是真心誠意加入鐵幕陣營,這就是冷戰學者John Gaddis所言的「Empire by Imposition」 Vs.「Empire by Invitation」的分別,於是華約幾年內土崩瓦解,蘇聯亦隨同分崩離析。

蘇聯解體後,戈巴契夫受訪時曾分析指,蘇聯改革開放失敗、中國改革開放則成功保住政權,還令經濟變得強大,關鍵差異在於「俄羅斯沒有鄧小平」。不過,幾乎所有為他作傳的人、研究這問題的學者都提到一個真正的重點:蘇聯沒有台灣和香港。這其實是非常有啟發性的分析:沒有香港當白手套「走出去」、「走入去」,中國改革開放要拿錢又要穩定就不可能有安全閥。諷刺的是,中國有見及此,卻採取逆向思維,以為改革開放已經成功,就要全面控制香港,避免香港成為中國步蘇聯後塵的支點,可見「反戈巴契夫情結」對中國的影響有多大。

所以,無論是中共、還是普京信奉的杜金「歐亞主義」,一切都是以戈巴契夫為反面教材,當中「重中之重」除了是堅定相信「舉國體制優越感」,以及不要放棄恐懼治國的共產黨「光榮傳統」,還要無所不用其極地進行大內宣、大外宣,以免自己和國民信仰動搖。無論真心相信也好、不得不信也好,總之要有一套完整的論述,證明自己的制度比西方的好,要有「制度自信」。而為了增強這種自信,自然需要說服國民現在形勢一片大好,西方形勢一片灰暗。其實,列寧、史達林時代也深諳此道,只是戈巴契夫容許結社自由、新聞自由,迅速就出現了「思想混亂」,在今日中共官方眼中,就是要嚴加批判的「歷史虛無主義」,一步之差就是「投降主義」了。

中共理論家有鑑於此,重新以「以結果為目標」的效率合理化舉國體制,並以所謂「黨內競爭」合理化一黨專政,宣傳這種制度有西方民主自由的優點、而沒有對方的缺點,因此是人類的「唯一出路」;再利用西方民主自由制度的漏洞,反滲透之。到了今天,居然漸成氣候,更顯得戈巴契夫的無能。

普京作為昔日KGB成員說過,誰不懷念蘇聯就是無心、誰要重組蘇聯就是無腦一類金句。但心底里,他卻無時無刻不希望重塑蘇聯榮光。當然,他是「獨裁者2.0」,比起蘇聯時代有不少改進。例如烏克蘭戰爭之前,在國內批評普京毫無問題,和西方市場經濟也融合得很好,俄羅斯也有形式上的一人一票制度,只是以種種法外方式操控。這些都是普京從戈巴契夫身上學習到的「鳥籠改革開放」之道。

西方以為蘇聯崩潰了,就是「There is no alternative」(TINA)的「歷史終結」,給予他諾貝爾和平獎就是歷史的交代。殊不知,戈巴契夫的長遠歷史遺產卻是以自身為「反面教材」,造就了新一批更難纏的邪惡帝國,而且正對自由世界作出比昔日蘇聯更嚴峻的挑戰。歷史的諷刺,莫過於此。

(文章只代表特約評論員個人的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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