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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夢醒了嗎?——滇東北三個右派集中營滴血尋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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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留下的女嬰奇蹟般活下來,名叫趙曉情,今年恰好50歲,是一個企業的普通員工。為紀念母親,她又隨母姓而取名蔣俊。從嬰兒時代她就失去母愛和父愛,是外祖母和遠在400公里外的會澤老家的祖母像傳遞接力棒一樣在糠菜生涯中堅強承擔了撫養責任。從學齡第一天她就知道自己是政治賤民。她的舅舅因株連而從縣糧局失去了公職,回普洱渡當農民又被由集鎮驅逐到鄉間。她在會澤的叔叔被株連而從福州軍區雷達兵被通知退伍回家待業,趙曉情本人以優異成績完成了初中畢業考和升學考,就因為是右派子女,在當時「推薦升學」的教育體制下被株連而失去讀高中的權利,隨即又被強令將戶口從縣城轉到迤車區頭道河,在修河的勞動中被垮塌的岩石砸傷。

右派集中營里的爸爸每一筆辛酸慘痛都在孩子生命的年輪里烙下一圈圈錐心泣血的傷痕,滋養我們民族數千年的天倫親情被反右運動一刀剪斷。由於長期隔絕音問和官方不間斷的蒙蔽欺騙與謊言灌輸,年幼無知的後代誤以為受害的長輩大概真的是壞人,幼小心田裡既充滿自卑又產生埋怨,如此惡毒殘忍的心靈傷害填滿兩代人心,這是反道義的極致。但是歷史事實終歸證明了誰是誰非:1979年趙正榮從囚禁中改正復職後,任職中共鹽津縣紀委書記,其廉潔奉公忠誠履職為全縣所公認。而趙曉情以勤奮刻苦而取得了統計師的職稱。

趙正榮一家的痛史是中國反右運動歷史的濃縮,從定罪時的顛倒是非到善良家庭的破碎,從白髮老母倚閭盼兒歸的昏花淚眼到親屬的21年受株連,哪一步沒有從最深刻的意義上揭示反右運動與人民為敵的犯罪性質?

六、鱷魚皮有多少層?

這裡繼續揭破又一層皮:製造鹽津反右災難和大躍進災難,使鹽津成為昭通專區11縣中1959和1960年虛報糧食產量最嚴重,餓死農民也高居榜首的罪魁、縣委書記賈鴻斌其人,原是山西省一名不務正業的社會痞子,在風起浪涌的抗戰後期被時代大潮卷進八路軍的隊列當了個偵察兵,他自己在發跡後毫不掩飾當年把進出於煙館妓院視為家常便飯的行徑,津津樂道喜形於色。國共內戰中,作為該師一個偵察連指導員,他徑直向領導申請一名老婆,師政委薛韜也在高興之餘頷首同意,把俘獲的一名敵軍官的小妾作為戰利品賞給賈鴻斌。入滇接管昭通專區後,1951年就從一個連級幹部破格提拔到鹽津任縣長,兩年後邊縱出身的縣委書記呂茂林調省委黨校學習靠邊,文盲賈縣長變成賈書記,以占領者身份全盤掌控鹽津,這才出現了上述令人髮指的反右災難和大躍進災難。其直接上級先是薛韜後是王子賢,這兩任地委書記全是謝富治的愛將,當然可以放任爪牙在鹽津胡為。1958年夏,宗派勢力借反右補課一手把邊縱幹部瞿增偉(縣委副書記)、何浩正(縣委常委、組織部長)以及趙正榮、羅文富、徐天榮這批科局級幹部拿下以後,這位流氓成性的賈書記就迫不及待地把組織部長何浩正的年輕妻子占而為妾,強迫其長期姘居。書記此舉達到兩個直接目的:一、公開羞辱被迫害的同僚何浩正,向全縣幹部出示一個信息:不聽話者只能落得你們組織部長的下場;二、讓鹽津人民見識:有了省委地委兩級書記的恩寵,我就是本縣土皇帝,全縣良民就別在我這裡講什麼道德、法律那一套吧。

鹽津群眾甚至議論說,老婆漂亮也是劃為右派的標準之一,何浩正終於踏上林沖命運的路。還有人說,滅了江灜洲,來了賈鴻斌,一個比一個更骯髒。江灜洲是鹽津普洱渡一霸,民國時代為全縣首惡。群眾畢竟只講到切身感受為止,他們無法預測賈書記的霸道業績具有延伸效應,六十年代來了一個同樣殘忍兇惡的鮑錦彬書記,讓鹽津人民見識了什麼叫做史達林秦始皇。這個體制存在一天,鱷魚皮就一層層換不完。今日中國權貴層中。最無恥的人之所以不時地念叨反右的所謂正確性與必要性,正是因為他們內心比誰都清楚自己接到手中的是一根血腥味最濃、流氓氣最足的權杖,用這根權杖來謀私和反道義,效果最理想。

七、草菅人命歲月中的三個孩子

1958年春夏被押送大坪集中營的右派夫妻有好幾對,其中一家五口的到來引起全場難友最大嘆惋和最深同情,這就是年近40的藍廷昆、劉惠卿夫婦和他們的3個孩子。藍廷昆是1949年12月9日盧漢將軍指揮下的雲南起義部隊的營長,和平解放時的那個密月期誇他們是光榮起義,藍被分配在魯甸縣工作,擔任一個企業第一線的最具體業務聊以餬口。到了反右和政法大躍進開始,光榮起義者的名稱就變成了歷史反革命。妻子劉惠卿,昭通第二中學英語教師,只因為她的長兄劉華昭曾任國民黨昭通縣黨部最末一任書記長,是個改朝換代的過渡型人物而並無任何實權,1951年被收監判刑,其妹妹劉惠卿當然就叫做壞分子。夫妻二人一起作為敵我矛盾處理,就憑那股文質彬彬的氣質風度被推進「因右處理」的絞肉機也毫不奇怪,眾難友何嘗不是如此?

到大坪時的劉惠卿老師身背全家五口的一捆行李,牽著6歲男孩藍江的小手走路而來,當天行程就是上文說的從龍海到大坪那30華里崎嶇山路,6歲娃娃已經累得挪不動腳了,劉老師與其說是牽,不如說是拼命提著他的小手而來。藍江的4歲妹妹藍紅和2歲小妹藍蘭,則分別坐入兩隻籮筐由爸爸藍廷昆挑著充軍。籮筐底部疊起幾件衣物給娃娃墊坐,這個細節讓圍觀難友瞧見了天下父母心,也由此顯出一個實情:2歲、4歲和6歲的幼兒實在是沒有親人來撫養照管了。到達大坪已是黃昏時分,細雨迷濛。李明山場長瞧見這么小的三個孩子也為之動容,他立即低聲吩咐叫藍廷昆自己去收拾出那間堆放雜物的6平方米的竹編泥糊茅草房做住處,在一張用樹枝拼搭的床上棲息一家五口。開頭的兩年是逐日深切感到飢餓的逼近,因為勞動強度大,伙食不但飯少,而且嚴重缺乏油肉,孩子本應有的活蹦亂跳全然不見了。

場長李明山本來也是入滇接管的軍轉干,山西人,反右之前是專署交通科長,性格內向而心地善良,自然不夠格做集中營的頭子,所以1959年底調走,從公安處換來一名惡棍金玉做場長。此人深諳反右宗旨,深知精神和肉體雙管齊下摧殘之道。他到任就再降伙食標準,再加勞役強度,再燒批鬥毆打烈火。他要用施壓來壓出點事兒再進行鎮壓,以顯示能力並向上邀功。這是當爪牙的例行模式。金玉的到來,同出一門的周吉順和馬賢榮兩位管教就自覺與場長保持高度一致,集中營的右派墳堆也就迅速增加。

金玉場長到任3天就責罵劉惠卿是帶著娃娃來「吃閒飯」。因為有了這句話,金玉的兒子比藍江小1歲,也就可以對藍江任意欺負和毆打。金場長本人就命令8歲的小藍江放牧一匹馬,6歲的女孩藍紅隨母親餵豬。有一天菜地組的女勞教員正在地里勞動,突然看見對面張家灣坡上的小藍江被驚起的馬拖著狂奔。孩子已經倒地,卻緊緊拽住韁繩不敢放,全身擦地,任坑凹土石磨破衣褲皮肉,那一刻真把目擊者嚇壞了。難友們大聲呼喊叫藍江丟開韁繩,藍江卻拼命呼喊回應:「我不敢放掉!馬跑掉了我爸媽要挨綁起來去鬥爭!」這個8歲孩子是寧肯拖傷拖死自己,也不願帶害父母。

難友中的朱勵阿姨丟下鋤頭飛快向著對面坡上跑去,決心冒險救助,此時那匹奔馬大約已意識到被拖著的只是個孩子,它終於停了下來。朱勵跑近時看到的小藍江滿臉是泥滿身是土,褲腰到腳邊已完全掛爛成了洞洞條條,破布鞋只有一隻在腳上,一雙小腳磨得鮮血淋淋,緊捏馬韁繩的那隻小手從指縫裡不斷滲出鮮血。但是小藍江沒有哭,餘悸未消的臉上還帶著幾分慶幸,用激動的顫音說「這匹馬還是沒跑掉呀!」——在這副慘不忍睹的景象中,難友們看到面前站立的是個多麼堅強的孩子!朱勵阿姨拉著小藍江帶血的手,連人帶馬送到他母親身邊時,劉惠卿先是呆若木雞,隨即哇的一聲痛哭失聲撲上去抱住藍江:「媽媽對不起你!」朱勵也隨之哭起來,大家都分辨不清是心疼還是義憤不平。

在隨父隨母當了政治賤民的悲慘歲月里,剛到學齡之年的藍江和兩個更小的妹妹那稚嫩心靈里充塞的不是陽光,而是捆綁吊打鬥爭批判和飢餓勞累出夜工掙命,這一代娃娃還要向血腥場面和恐怖鏡頭的理論綱領階級鬥爭喊萬歲。恐怖環境給孩子的精神驚悸造成的心理變形是終身性的,三個娃娃都會經常在夜夢中驚叫而緊抱大人。藍江本人從被驚馬拖傷後就造成懼高症、恐水症,60年代中期他隨母親返昭通原籍,生活無著,到會澤以禮河水電局做體力勞動重活,不幸在夏秋季節落入洪水,以17歲的未成年之身慘死。

到達大坪後的第一個寒冬,藍家遭受了又一場令人髮指的災難,事情發生在兩歲半女孩藍蘭身上。因為她太小,被勉強接納於為農場幹部娃娃而辦的小托兒所,管托兒所的方老婆子是勞教員方育林的老妻。老方是北方人,昭通郵電局留用的舊職員,不知是何歷史原因被送來勞教,因為他年逾60,被安排在農場販賣部售貨,其妻就在托兒所看護娃娃。勢利小人,當然不會出於愛心而一視同仁。兩歲半的藍蘭怎麼懂得照顧自己,在大坪集中營那高寒酷冷而又天陰雨濕之中,藍蘭冷得啼哭不止,小腳凍成紫色胡蘿蔔,站不住了,只會蹲在地上用小手摸著腳背哭。不知方老婆子是有意還是無知,她打來一盆燙水將藍蘭的一雙小腳猛然放進去,只聽得藍蘭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就頓時昏厥歪倒,待方老婆子把她的小腳從盆中拉出來,十個腳趾已經全部掉落在盆里,她腳背的前沿只剩下十個血紅色的小洞。十指連心的劇痛和全家命運的委屈疊加在一起,孩子面前擺著的是最可怕的人生前景。一切天良未泯的人都會發出義憤之問:是誰給了害人者這樣的犯罪權?

更大的災難接踵而來,這就是三個幼兒的父親藍廷昆之死。在三年人禍的恐怖歲月,苛重勞役、缺糧和極度營養缺乏雪上加霜,大坪農場勞教員的死亡人數與日俱增,他們與全國三年內三千七百五十五萬被餓死同胞一道成為餓殍,而當年的中國醫生不敢說出餓死二字,只能奉命編造其他病名。醫院必須服從政治。有位醫師在水腫病人診斷處方上開出的藥名是糧食二字,第二天下午就宣布為右派送勞教。餓死的多數人所呈現的症狀先是水腫,腫而又消,消而復腫,在多番周折中痛苦地耗完自身全部體能,耗盡一切抵抗力免疫力,生命也就油盡燈滅。

許多單身漢尚且如此,藍廷昆夫婦必須先顧娃娃,在鬼門關前他們憑著本能,選擇了犧牲自己保住孩子,先讓孩子吃飽,剩多少舔光為止。藍廷昆作為男性和全勞力,體能消耗量大,當然就先死了。這位在盧漢將軍帶領下一心投奔光明之路的營長,悽慘地餓死在最不光明的右派集中營。可憐的小女兒失去腳趾而不知怎麼失去,失去爸爸也不知怎麼失去,她哭著用小手拼命抓扯搖動逐漸僵冷的屍體呼喊爸爸醒來。面對這慘絕人寰的訣別一幕,做妻子的劉惠卿先是決心自殺在這個寒冷的地獄,是孩子的哭聲喚醒了她做母親的責任,她咬破嘴唇硬挺起志氣要把孩子撫養大。藍廷昆之死增添了大坪集中營里又一座右派墳。這一切都在悄無聲息中發生。直到1963年農場撤銷,劉惠卿要帶孩子們走時,三個娃娃還跪在藍廷昆墳前哭著不走,懇求媽媽挖起爸爸的屍骨一起走。

害人蟲們,上起反右災難的肇始人,下至直接下毒手致人死命的爪牙惡棍,在這些悽慘後果的面前你們有沒有半點愧疚?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往亊微痕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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