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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動中的歧視、摧殘與悲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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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產黨說什麼「勞動光榮」,實際上視勞動為下賤,用「勞動」來懲罰我們右派,把大批右派送往「北大荒」、「興凱湖」、「甘肅夾邊溝」等勞教勞改農場,成千上萬的右派在哪裡餓死、凍死、累死。

我1957年畢業於杭州大學數學系,畢業前夕被打成右派。還算幸運,因為學的是數學,它本身沒有階級性,所以浙江省教育廳把我分配到嵊縣中學任數學教師。現在教師的寒暑假自己可以自由支配,可在毛時代,視教師為資產階知識分子,是改造對象,所謂「知識分子必須走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又共產黨的教育方針是「教育必須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教育必須與生產勞動相結合」,所以假期里總要安排教師政治學習與參加體力勞動,對右派教師更是如此。從1957年到1977年,整整二十年暑假我都在農村勞動,少則半個月,多達一個月。勞動中遇到的事情,有些終生都不會忘記。

右派只配當牛馬

1960年暑假,我跟隨高一某班去嵊州「大王廟農場」割早稻、種晚稻,時間長達一個月。注意,我是「跟」學生勞動,而不是「帶」學生。學生總是由班主任帶領,我這個右派總要被置於廣大群眾監督之中,所以只能跟班勞動。一般來說我喜歡與學生一起勞動,因為學生天真幼稚,不明白右派分子的含義,多數學生不會歧視我,富有同情心;如果單獨跟老師們一起勞動,那就要小心了,因為人際關係複雜,常有小人打小報告。

一個中學數學教師正常工作量是每周12節課,而學校安排我每周24節課,作業全批全改,一天忙到夜,已使我感到非常吃力。更擔心的是那時我懷疑傳染了肺結核病,因與我同寢室的袁中立老師(右派)患有嚴重的肺結核病。肺結核是大量消耗人精力的一種傳染病,我不享有公費醫療,生了這個病,又不敢告訴任何人,因為害怕失去「教書」這個工作。暑假裡還要從事插秧、割稻等重體力勞動,我能請假嗎?不能!不能!我只能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強打精神參加夏天農忙勞動!這是對我生命的嚴重摧殘。

一個月的勞動,每天起早摸黑,實在艱苦,最難忍受的是螞蝗叮咬,一下水田,它就不聲不響地叮在你的腳上吸血,吸得滾圓,你一拍打它就迅速掉到田裡;如果剛剛叮上,要想把它拿掉還真不容易,它死死叮在你的腳上拉不動。一雙腳整天浸泡在滲有豬牛糞的水田裡,被螞蝗叮過的瘡疤,癢得不得了,一抓就爛,苦不堪言。夜裡幾十個人擠在一間大倉庫里,學生睡眠真香,他們不怕蚊子叮咬,不怕天熱,汗流浹背照樣呼嚕大睡。而我就沒這福氣,白天勞累,腰酸腿軟,渾身散架;蚊子又似乎特別喜歡我,老在耳邊嗡嗡叫,即使點了數支蚊香(那時蚊香是用鋸木粉再拌點雄黃塞進直徑約1.5厘米的紙圈裡,然後壓扁,約一米多長),也不起作用,照樣在我不留意之處叮咬,再加螞蝗叮的紅疤,所以兩手抓癢忙個不停,潰爛的雙腳更爛了。實在太困了,才不知酸軟疼痛,忘卻一切悲傷,老天爺才恩賜我深睡幾個小時,讓我有氣力迎接新一天的勞動改造。睡眠中我還做惡夢、冷汗不止,實際上已經感染了肺結核病,但我渾然不知。

雖說跟學生勞動比跟老師們勞動放心,速度慢一點,數量上比學生少,但我有自知之明,總要跟牢,與學生一起下田,一起上田坎。對-個從沒經過田間勞動弱不禁風的書生,思想上又壓著沉重的政治包袱,要跟學生天天出勤,下田割稻,下水田拔稻秧、種稻,實在是疲憊不堪。尤其每日下午,自感乏力,面頰潮紅有微熱,實際上這就是肺結核發病的表現。每天勞動結束,腰直不起,腿提不動,肚子老有飢餓感。我必須打起精神,去食堂吃飯,也許太疲勞了,真的讓我吃又吃不多,咽不下,飯量明顯比學生少,但必須強迫自己多吃一點。

好不容易熬到最後一天勞動結束,同學們都興高采烈地說「晚上會餐,有肉吃了」。

一個月的農忙勞動,飯基本吃飽還不要糧票,下飯菜一般多是青菜、芋艿、羅卜、鹹菜等大鍋菜,那時能吃飽就很好了,根本不講究什麼營養。今晚會餐有肉吃,學生開心,當然健康狀況極差又擔心患有肺病的我更盼望有肉吃。

會餐前,一位學生幹部對我說:「今夜會餐你自己到農場員工食堂買了吃!」我頓時驚呆了!勞動了一個月,最後連會餐的資格也被剝奪了!

一瞬間,我全身的血沸騰了!就算是勞改犯,烈日下,一個月田間勞動下來,給一塊肉吃有何不可?就算「右派」是敵人,我總還在講台上上課,難道與學生一起會餐就敵我不分了?恥辱!羞辱!這是對我人格的歧視和侮辱!這件事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中,一輩子忘不了。也許今日主張減肥的年輕人認為有肉沒肉吃,無所謂,何必如此計較。今天的年輕人沒有生活在那物資極度匱乏的毛澤東時代(城鎮居民每月發肉票半斤,到過年才發魚票),他們無法理解。那時會餐最好的菜就是老毛最愛吃的「紅燒肉」了,剝奪會餐資格,等於不給你吃紅燒肉。

那天最後的晚餐,農場的食堂里,農場幹部、員工、學生、老師笑語喧譁,杯盤狼藉,他們無視我的存在,我一個人從食堂窗口買了三分錢一碗的煮茄子,拿了一小缽頭蒸飯,站在食堂的角落裡,默默地吃著。

我明白,這是對右派的懲罰,我教書,雙倍工作量,只給我一半工資;我勞動,不給我肉吃。原來我是一頭牛,只配吃草,乾重活!牛雖乾重活,還有牛的主人愛惜它。我幹了兩個人的活,甚至超過兩個,有誰憐惜我呢!?

監視密告

1960年7月10日到8月10日,大王廟農場勞動一結束,離開學還不過十來天,我顧不得疲勞,顧不得囊中羞澀,立即趕回南通老家,看望父母弟妹。我期盼家的寧靜、家的安全。在家不用提心弔膽;在家不會因-時無意識的失誤,招來不幸;在家不用時時警惕,擔心飛來橫禍。見到父母弟妹,心中得到莫大安慰。我雖懷疑生了肺結核,為了不使家人替我擔心,我一直沒有告訴父母與弟妹。然而母親望見我這雙又黑又爛的雙腳,心裡又哀嘆傷心起來!我寬慰母親說:「在家休息幾天,很快會好的。」

在南通老家休息了近十天,返校後繼續高強度的工作,又精神極度壓抑,身體渾身無力,時有面紅,如似潮熱,能熬就熬吧!我還是不去醫院。

記得在大王廟農場勞動時,一天我肚子痛,一般情況下我能忍則忍,那天實在不行,又吐又瀉,不得不向學生請假回住處休息,正好校醫在農場,我就向校醫討了幾顆止瀉藥。事隔多日,某老師趁無人時問我:「你有沒有要校醫給你掛鹽水?」我驚了,肚子痛,又腹瀉,只向校醫要了幾顆止瀉藥,怎麼變成要求掛鹽水?可以去問校醫呀!這位老師是好心人,因有人反映又不相信才會私下問我這件事。

這事說明背後打小報告的人很多,我是在群眾監督的包圍圈內生存。

一轉眼秋收到了,學校組織全校教師去嵊州中愛公社上楊大隊收割晚稻,三人一組,與我同組的是葉××(女)和李××老師。李比我大七、八歲,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教書先生。每日割、打一塊稻田,我們三人事先也沒有什麼分工,結果他們兩位一直割稻,我一個人始終用腳踏打稻機打稻!誰都不輕鬆。我雙手接過他們遞過來的稻把,不停地在打稻機上翻轉。那時打稻機是用腳踏的,我的腳必須用力踏踏腳版,用力小一點滾筒就不轉了。儘管葉、李兩位老師割稻速度不快,我一個人要接兩個稻把,既要腳踏用力,又要兩手捏緊稻把在滾筒上轉動,穀子隨我手的轉動,紛紛落在稻桶里。一天下來腰酸背痛,手腳發軟。我咬著牙,沒哼一聲。

農忙結束,回校開總結大會,學校書記校長諸丹忱熱情地讚揚老師們積極投入秋收勞動……,突然板著面孔,話題一轉訓斥我:「顧延齡這次勞動不認真改造,出勤不出力,懶洋洋,稻穀打得不乾淨,沒有做到顆粒還家,……」

我一個人踏,葉、李兩個人割,我一人干兩個人的活,怎麼還是出勤不出力!原來我始終是學校的反面教材,隨時以我為靶子,殺雞給猴看!

我想難道葉、李兩位中有人當了「告密者」?或許葉、李二人對其他老師談起勞動情況時,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多事者立馬加油加醋向諸校長獻媚領賞去了!?

毛澤東時代,人人互相監視,互相揭發批判,靈魂完全扭曲。這些告密者,或許認為在右派身上再踏上一隻腳是要求進步、靠攏黨組織的革命行動呢!可悲!可嘆!

精神徹底崩潰了!我步履沉重的去人民醫院看病,果然是肺結核!醫生說應當休息兩、三個月,我不敢,我不能丟掉「教書」這個飯碗。那時似乎沒有保健意識,我不知道肺結核的嚴重性,也不明白會不會傳染給學生,只自費買了兩瓶《雷米風》,照樣每周上24節課,不向任何人講病情,無論精神多差,沒有請過一天病假!

你們也許會奇怪,膽子太小了!這是你們用今天的眼光來看毛澤東時代。因為我是右派,是階級敵人,你不接受監督、改造,那就可以給你更嚴厲的制裁:開除,回原藉接受群眾監督;或發配到農場勞動改造;判刑。無論如何,教書比前三種去處要好,我只能忍辱偷生!

幸虧那時年輕,自身有較強的生命力,總共只自費買了四瓶「雷米封」,從沒有掛過鹽水,上帝可憐我,肺病竟奇蹟般地鈣化了!

每次檢查身體,醫生看了我肺部多個鈣化點,總要問:「你過去生過肺病?」

到了七十年代末,我40多歲時,患有嚴重支氣管哮喘,那時形勢已有所好轉,我開始有了公費醫療,也沒有掛過鹽水;說真的直到九十年代初快退休時,我才生平第一次掛鹽水呢!

「顧老師,現在大概幾點鐘?」

1958年開始,為貫徹共產黨的教育方針:「教育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教育與生產勞動相結合」,學校除了春季採茶;夏天割稻、種田;秋季割晚稻,停課下鄉勞動外,為了加強師生平時的勞動鍛鍊,學校決定在郊區方田山開墾六十多畝荒地。方田山原本長滿小松樹,為了種糧,毀林開荒。各班輪流去開荒,每星期勞動半天。

那時我任教高二四個班和初二四個班的數學,每周二十四節課。如果下鄉勞動,則叫我跟高二學生去;平時每星期半天開荒,則叫我跟初二某班學生去。實際上我每星期的工作量是24節課,加上半天開荒勞動。

開荒出發前我總拿一把鋤頭,低著頭悶聲不響地跟在學生隊伍後面行走。許多老師不敢同我交往,怕與我交談後,要引火燒身,甚至會戴上立場不穩,與右派分子劃不清界線的帽子。所以我從不與帶隊的班主任講話。我是去接受監督勞動改造的,何必讓人尷尬,或者自討沒趣。

初二學生不過是十三、四歲的孩子,他們天真、好問、好奇。他們不了解人世間的冷暖,分不清人的善惡。他們不是從階級鬥爭的角度去看人,更不會從政治高度去要求人。他們判斷一個老師好不好,是以你上的課學生聽不聽得懂,對同學是否一視同仁為標準。

勞動時,一些男同學喜歡到我旁邊來,七嘴八舌對我講一些他們感興趣的事。我幾乎不插嘴,不發表看法,只有在他們問我時才應答一下。小孩子勞動很賣力,但也難以持久,經常盼著休息時間到了沒有,或者是否可以收工回家了?他們問我:「顧老師,現在幾點了?」我說:「我沒有手錶」,起初他們難以理解,老師怎麼會沒有手錶?後來他們改問:「顧老師,現在大概幾點了?」

我根據太陽光線的位置,根據勞動量的多少,估算出大約幾點幾分。學生不信,就去找班主任問,結果一對,基本準確,這下學生驚奇、開心,奔走相告,一下子我成了學生心目中的能人,從此學生有事無事更喜歡到我旁邊來。

對教師來說,手錶是必需品,當時一塊普通手錶人民幣100元左右(相當於一個教師兩個月的工資),而我每月只有生活費25元,給父母10元,剩下15元維持最低的基本生活,就是1分錢一顆的水果糖,我也不敢奢侈。作為教師的我,沒有手錶,給工作帶來諸多不便,一堂課45分鐘,我只能憑感覺,憑教課內容,估計還有多少時間下課,所以我從不拖堂,完成教學任務,這也許是學生佩服我的地方之一。

我1957年大學畢業,到1964年底才窮盡積蓄,花91元買了一塊蘇聯寶石牌手錶。這塊手錶是我家產中最值錢的東西,是我的寶貝,它成了我隨身攜帶的計時器,給我工作與生活帶來許多方便。如今這塊笨重的寶石牌手錶,自然完成了它的歷史任務,至今還放在抽屜里,小偷也不看好它。

四十多年後,嵊州一中退休老師倪和欽先生對我講:「當年我們學生稱你顧老師為三個25,即年齡25,工資25,上課25(實為24節課/周)」,我笑了。他又說:「我們這些初中學生對你很尊重,因為你課上得好,勞動時、休息時喜歡到你旁邊,沒有手錶也能準確估算時間。學校領導得知你很受學生尊重,就召集班幹部教育我們,對右派老師要提高警惕,要保持距離。」嵊州剡山小學退休老師馬木芳先生也曾對我說:「當年我們幾個同學非常喜歡與你接近,班團幹部就找與你親近的同學個別談話,要我們學生揭發顧延齡的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言論」。

校長總盼望老師能得到學生的尊重。可在那個年代,右派不配尊重!學生尊重、喜歡右派老師就是錯誤,就要找去談話,就要他們劃清界線,揭發右派的反黨言論。

毛澤東執政27年期間,為維護其專制極權統治,鎮壓一切敵對勢力的反抗、破壞,一天也沒有停止過人為的「階級鬥爭」,對未成年學生也隨時灌輸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教育,在孩子純潔的心田裡播種仇恨、製造恐怖。

「我們這裡沒有老師」

1960年秋已過了國慶節,學校領導突然宣布停課,動員全校師生立即去北山採茶。茶葉是嵊縣的特產,茶農一般只採摘春茶和夏茶,很少有採摘秋茶的。許多學生議論開了,現在已到深秋,茶山上的茶葉早摘光了。但大家心知肚明,肯定又是縣委里哪個人頭腦發昏瞎指揮。記得出發之前,全校照樣召開了批判「無茶論」的大會。

出發那天清早,我隨高二(丁)班學生,自背鋪蓋,步行六、七十里路,天快黑了,來到嵊縣與紹興交界的北山橫路坑。晚餐是毛筍鹹菜粥,第一次吃還覺得好吃,可是後來天天吃它,就怕了,肚子裡沒有一點油水,越吃越感到肚飢。

每天上午、下午,我跟隨十多個學生在茶山里轉來轉去,茶蓬光禿禿的,那有什麼茶葉呀!學校領導聽從上級指示還要批判「無茶論」,真讓人哭笑不得。

採茶任務肯定完成不了的,那怎麼辦?聰明的學生早就發現不遠處有一個試驗茶園,裡面一排排茶蓬,長得鬱鬱蔥蔥,這時似乎又沒有看見管理員,學生們喜出望外就大膽去「偷摘」了,當時學生沒有,也不會徵求我的意見(學生知道我是隨班監督勞動的右派教師,所以任何事都由學生作主)。學生嘻嘻嚷嚷進園不久,就聽見一聲吆喝:「誰叫你們來偷的?」學生們被趕到一旁,把我夾在他們當中,那位管理員大聲問:「誰是老師?」沒有人回應,我也悶聲不敢響。當時我年輕,衣著寒酸,個子不高,又不戴手錶,完全不像一個老師,管理員最後也真沒有看出我。而學生有意保護我,那位管理員繼續問:「誰是老師?」這時有幾個學生都一本正經地回答:「我們這裡沒有老師。」那位管理員似乎不相信,他的目光掃到一位戴眼鏡、長得有模有樣的童××同學,說:「你是老師!?」瞬時引得同學們哈哈大笑,這位管理員無可奈何,「偷茶」之事因找不著老師,就這樣平息了。

照理說身為老師的我,應該挺身而出承擔責任,可我沒有這個勇氣,很明顯一旦承認,其後果不堪設想,唆使學生偷茶,會無限上綱,這是階級鬥爭新動向,非開批判大會不可,也許還會送去勞教,甚至判刑。

數年前一次會議,碰到這位童××同學,自然談起「偷茶」他被誤為老師一事,我們不約而同地笑了。他說:「我戴了一副眼鏡,就把我當教師了!」我感謝他和這班天真可愛的學生保護了我,使我免遭災難。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往事微痕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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