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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介石文膽的外孫:飢餓歲月 恐怖的高價飯店

我也顧不得手疼,來不及抓筷子,兩個手伸過去,把我的手指頭戳進那些菜碗砂鍋,隨便抓起一塊什麼,掏出來就塞進嘴裡。兩隻手六個手指頭,在菜油湯汁里,燙得刺心疼,好像能聽見油炸皮肉發出的絲絲聲音,我也不管,強忍眼淚。 可能我這舉動,近乎發瘋,倒把那書記驚呆了。等他緩解過來,我的手指已經在桌上三個菜盤砂鍋里都攪過了,他再也沒法子端回去。

每到買餐那天,早上天不亮,母親就起床,到砂鍋居門口去排隊領號。她五點鐘去排隊,有人比她早。她四點鐘去,還是有人比她早。母親總也想不通,比她早到的人會是幾點鐘去的。這樣排兩三個鐘頭,七點鐘砂鍋居還沒開門,店裡出來一個人發號牌,按排隊先後發號。九點鐘砂鍋居開門以後,領到號牌的人,在門口排隊聽叫號,憑號牌進店,坐下點菜吃飯。

夏天天亮得早,又暖和,在這裡排兩個鐘頭,還忍得過去。冬天放寒假的時候,有一天母親天不亮去砂鍋居排隊領號。等她拿了號牌回到家,一頭栽倒,爬不起來。我們幾個人幫忙,都解不開紐扣,脫不下她的大衣。她整個身子,從裡到外,凍成一團冰。從那以後,我們寧可不吃,再也不許母親冬天早上去砂鍋居排隊領號了。

母親早上七點鐘領來號牌,查看當日菜牌,在一張紙上寫好那天要點的菜名。回到家,把菜單和十元錢一起,放在桌上,留給我。她自己又跑著,趕電車去上班。

我起床以後,按母親寫好的菜單,準備好七個飯盒,大大小小,以及一個大口玻璃瓶,放在一個布袋裡。我有經驗,母親點了六個菜,一個砂鍋。一個飯盒裝米飯,需要七個飯盒。砂鍋的湯,要玻璃瓶裝。都弄好,九點鐘出門,到砂鍋居門前去等開門。砂鍋居很近,出胡同西口,幾步就到。門口已有不少人,有的手裡什麼都不拿,那是真的來大吃一頓。有的手裡提筐子或袋子,跟我一樣,來買高價飯菜,拿回家去改善家庭伙食。

店門開了,所有手裡拿著號牌的人,順次走進門,在門廊里,坐在靠牆的椅子上,等裡面叫號。聽到叫號的人,走進二道門,才到餐廳,坐到桌子邊。先前幾次都很順利,後來忽然之間,市政府又冒出一個新規定,不收糧票的飯店,只准吃,不准帶,麻煩就多了。可是我下定決心,就是跟飯店的人打一架,頭破血流,那七菜一湯,非拿回家不可。飯菜拿回家以後,就算警局說我犯了王法,抓我坐牢,我也認了。

聽到叫我的號,我先把手裡的布袋塞在椅子下面,站起來,走進去,遞過我的號牌。服務員上下打量我一下,問:就你一人?我不理,不說話,也不看他。他拿手朝一個牆角一指,說那邊那張桌子。

我走過去,坐到一張圓桌前,假模假樣看菜單。其實菜單早就背在我腦子裡了。服務員走過來,我不容他說話,一口氣背出母親早上寫出的六個菜加一砂鍋,然後把十元一張鈔票遞給他。

這不是我頭一次來此赴任,每年夏天放暑假,我總要來好幾次。十二三歲的孩子,獨自一人,點六菜一湯,實不多見,恐怕來過一次,人家也就都記住了。沒有隻准吃不准帶的新規定之前,飯菜一到,我就站起來,在飯桌上排出大小飯盒,大模大樣的把盤裡飯菜倒進飯盒,然後大搖大擺走了。可是這天,市里有了新規定,牆上掛出來一條大紅標語:飯菜一律不得攜帶出店。我問服務員:吃不下,剩的呢?

他沒想到這個問題,一時不知怎麼回答,沒有說話。我說:放心,我吃,我肚子大。或許他看我一個小孩子,不忍心多說我。或許當時家家戶戶都飢腸碌碌,相互同情,寧可網開一面,放我一馬,服務員拿著我點的菜和錢走了。

我轉頭看,幾個桌上,人人都悶頭吃飯,好像肚子空了一個月。一個白髮老人,戴著金絲眼鏡,很有學者風度,獨自一個,坐在窗前,悶聲不響,一邊吃,一邊哭,眼淚一串串流進飯碗,又隨著米飯,扒進他自己的嘴裡。另外兩桌的人,剛好坐在那個不准帶菜出店的大標語下面,帶來的布袋和筐筐都放在腳邊,自己在桌上大吃。反正不能帶走了,樂得自己獨吞。

沒有人注意我,得個空,我站起來,走出門,到我剛才坐的那張椅子邊,蹲下身從椅子底下拉出帶來的布袋,又走進二道門,回到我的桌邊。門口那個收號的人,瞪著眼,看著我,沒話可說。如果剛才我進來交號的時候,見我一個小孩子拿個布袋,根本不會讓我進。現在我點了菜,交了錢,他也沒辦法。

坐下不久,點的飯菜來了,一盆米飯,一碗紅燒肉,一碗東坡肉,一碗香酥悶肉,一碗紅燒魚塊,一隻旱蒸全雞,一隻扒燒全雞。母親專揀用油多的菜,全雞大肉,不買清蒸或素淡的,不買蔬菜。還有這家飯店的招牌菜,砂鍋白肉,白顏色大寬肉條,坐在砂鍋里,連湯帶肉,冒著熱汽。拿回去之後,母親和祖母舅婆婆,會把每個肉菜一分二三,全雞拆碎,在這些肉菜里加進青菜土豆,重新燒過。

服務員在桌上擺完菜盤子,對我說:這麼多,看你怎麼吃。我看也不看他,說:你管得著嗎?服務員說:你吃不完,我可以再端回去幾個菜,給你退錢。我不理他,拿起飯碗來,給自己盛了一碗飯,然後抓起筷子,把米飯往嘴裡刨。看著那些香噴噴的肉呀雞呀,我實在很饞。排了一個多鐘頭的隊,肚子也餓了。可我頂多只敢吃幾口米飯,肉菜砂鍋一丁一點都要帶回家去,老老小小六個人都等著這點東西呢。

那服務員不走,站在邊上看。我斜他一眼,把自己嘴裡嚼過的筷子,在每個盤子碗裡都戳幾下,每樣揀一片,放進我的飯碗裡。這下子,服務員沒辦法了,嘆口氣,知道沒法子再把我筷子戳過的菜盤子端回去給別人,只好走開。他一走,我趕緊又從飯碗裡把各盤碗揀出來的那片肉都揀過去,放回原來盤碗。肉菜我一口不能吃,只能裝著吃幾口米飯而已。

我一邊假裝吃,眼睛一邊東溜西看,心通通地跳,好像作賊一樣感覺。發現所有服務員都忙著招呼客人,背過身去,沒有一個面朝我這邊。我立刻從桌下布袋裡掏出一個飯盒,飛快拿起桌上一個碗盤,把菜倒進去,隨即蓋上蓋,放回腳下。那些碗盤很燙,捏在手裡像抓著一把火,可我得快,忍著疼,不敢放鬆手。

一個角落裡忽然起了一陣喧譁,我抬起眼,望過去。離得遠,聽不清他們吵什麼。但猜得出,一個客人把飯菜倒在飯盒裡要帶走,服務員看到,上前制止,吵起來。那個年輕些的客人在胸前死命抱住一個布袋,面紅耳赤地爭吵。旁邊一個老些的,可能是他的母親,搖著兩手呼喊,然後撲通一下跪倒在地上,向服務員磕頭。

那邊爭吵還在繼續,所有的服務員都圍過去,客人們也都扭過頭看熱鬧。正是好機會,我趕緊拿出飯盒,一個菜一個菜,快速倒菜。鉛皮飯盒像著了火,燙得我幾次差點失手丟開。我忍住眼淚,忍住喊叫,忍住手痛,死命抓住飯盒,放到桌下,才縮回手來,放在嘴邊吹,火辣辣的鑽心疼。

你小子倒會鑽漏洞。從你一進門,我就看出來。知道不知道,飯菜只准吃,不准帶出去,一個粗野的聲音在我頭後響起來。我一手捏著另一個燙傷了的手,抬起頭,看過去,是個穿制服的幹部,飯店黨委書記之類,瞪眼對我吼叫。我指指自己面前的飯碗,說:我在吃。

那書記嚷:你吃什麼?我親眼看見你往飯盒裡倒菜。這下子我找不出話來說,小孩子的一點小聰明,哪裡躲得過大人的眼睛。那書記伸手到桌上來端菜盤子,一邊說:你不吃,我收走了。我一看,不得了,他沒看見我剛才用筷子攪過菜碗盤,桌上還剩兩個菜一個砂鍋,他要端走。

我也顧不得手疼,來不及抓筷子,兩個手伸過去,把我的手指頭戳進那些菜碗砂鍋,隨便抓起一塊什麼,掏出來就塞進嘴裡。兩隻手六個手指頭,在菜油湯汁里,燙得刺心疼,好像能聽見油炸皮肉發出的絲絲聲音,我也不管,強忍眼淚。

可能我這舉動,近乎發瘋,倒把那書記驚呆了。等他緩解過來,我的手指已經在桌上三個菜盤砂鍋里都攪過了,他再也沒法子端回去。我嘴裡塞著菜,揚著頭,忍著淚,對著那書記看。那書記一時氣得火冒三丈,大喊:我今天就站在這兒,看著你把這一桌吃完,反正你別想帶出去。

我滿嘴飯菜,說不出話。旁邊的客人們剛看見那邊老太太給服務員下跪,心裡已覺難過,聽見這邊又吵,轉過頭來,看見書記對我這麼個小孩子喊叫,更過意不去,紛紛打起抱不平來。

我不理會,在桌邊坐著,努力轉動腮幫子,咀嚼嘴裡的食物。我從來沒有想到過,咀嚼食物竟會如此艱難,如此痛苦。眼淚一個勁湧上來,我憋著,不讓流出眼眶,所以淚水都從鼻腔流進嘴裡,跟食物混在一起,咽進肚去。

那書記終於讓旁人議論吵得煩了,恨恨地走開。我繼續坐著,假裝吃,瞅空倒進飯盒。終於六個菜都倒完了,最後倒那沙鍋白肉,沒辦法快。我只好站起來,拿起大口玻璃瓶,拿筷子撥著,一點一點把湯和肉條倒進玻璃瓶里。

服務員走過來,站在桌邊說:就知道你要帶走。我邊繼續倒湯,邊說:吃不下了,都扔了嗎?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不能浪費的。那服務員便伸出手,要到桌上來收倒空了的盤子。我叫起來:等等,等等,還沒弄完呢,別收。服務員說:都空了,怎麼還沒完?

我把沙鍋里最後一滴湯汁都控進瓶子,放下沙鍋,拿瓶蓋蓋嚴了瓶子。然後再次坐下來,把盆里米飯,分成六份,每份撥進一個空盤子,拿筷子在盤子裡攪那團米飯,直到米飯把空盤底的每一滴油星都沾幹了,才又把那團米飯撥進一個飯盒。我這樣把六個盤子都沾幹了,才讓服務員把空盤子收走。

那服務員眼睛睜得跟鈴一樣大,張著口,說不出話。我知道,他看我像要飯的,或者一年沒吃過飯,居然會這樣捨不得一滴油星子。他不知道,這一飯盒沾了盤底油湯的白米飯,就是母親的幾頓飯。她為了把菜省給我們吃,自己經常只吃菜湯拌飯。

我把七個飯盒裝進布袋子,提在右手裡。左手捧著那個裝了沙鍋白肉的玻璃瓶,朝外走。到店門邊,碰見那書記,對我瞪眼,吼叫:下次再看見你,不讓你進,賊小子。

我不說話,默默走出店門。那是我最後一次去買高價飯菜,所以每個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從此以後,我再沒有進過那個恐怖的砂鍋居。

責任編輯: zhongkang  來源:沈寧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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