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馬邇斯資訊科技有限公司來到義大利，開出四百萬歐元的價碼，買下Strix無人機（如圖）製造商Alpi Aviation的75%股權，在最後關頭遭到攔阻。（圖片摘自Alpi Aviation官網）
編按：中國憑藉財力在全球各地收購高科技產業，一度如入無人之境。但隨著近年來西方各國警惕中國的軍事擴張與外交蠻橫行為，許多國家已採取強力措施阻擋中國「一帶一路」攻勢和併購行為。義大利政府制定「黃金權」機制，讓總理府有權力否決違反國家安全和國家利益的併購案。黃金權的設計本來適用所有外資，但在科技戰的大環境下，非預期地也成為阻擋中國撒錢買科技的利器，然而中國仍然利用軍民融合、大規模採購等方法軟化義大利政府。義大利的經驗值得台灣參考，本期《當代中國研究通訊》特邀旅義鄭傑憶博士撰文介紹義大利的黃金權。
代號Strix的無人機只有十公斤重，五大配件裝在背包里，八分鐘就能組裝好，可以單兵操作，還有夜視功能，作業軟體簡單明了，接收資訊的基地也極為輕巧，方便在野外搭建移動，是北約（NATO）軍隊在阿富汗反恐戰爭的利器。2018年7月，香港馬邇斯資訊科技有限公司來到義大利，開出四百萬歐元的價碼，買下Strix製造商Alpi Aviation的75%股權。
港資掩飾，中資買無人機
位在義大利東北部波德隆內（Pordenone）的Alpi Aviation是一家生產無人機、輕型飛機和直升機的有限責任公司，馬邇斯資訊科技在收購股份後，又再注資約五百萬歐元，遠超過這家中小企業的281萬歐元註冊資本額。發現這起異常收購案的義大利稅務警察指出，這是掠奪性投資，用遠高於市價的金額收購，為的不是投資獲利，而是為了取得技術、訣竅，還有軍事目的。可是，買賣雙方都沒有主動向總理府申報交易案，違反了義大利對戰略產業的「黃金權」（Golden Power）管理法規。
Strix無人機只有十公斤重，五大配件裝在背包里，八分鐘就能組裝好，可以單兵操作，還有夜視功能，是北約（NATO）軍隊在阿富汗反恐戰爭的利器。（圖片摘自Alpi Aviation官網）
馬邇斯資訊科技在收購Alpi Aviation的五個月前才在香港註冊，義大利稅務警察像是剝洋蔥般，循著錯綜複雜的股權結構一層又一層追查後發現，港資背後是歐洲總部位在羅馬、以推動「一帶一路」為目標的中聯投控股股份有限公司、無錫蠡園經濟開發區管委會，以及由國務院國有資產監督管理委員會投資的中國中車集團有限公司。簡言之，收購Alpi Aviation的真正金主是中共的紅色資本。
這筆溢價投資呼應了中國積極推展的「軍民融合」創新策略，冀望藉此爭奪未來軍事發展和核心技術的主導權。Alpi Aviation收購案的一年前，習近平2017年6月20日在中央軍民融合發展委員會第一次全體會議上表示，「要加快建立軍民融合的創新體系，拓展軍民融合發展新空間，探索軍民融合發展新路子。」
「軍民融合」，是中共的一項國防戰略，將軍用科技成果擴展到民用部門，並利用民用部門在國際上獲得高科技產品支援軍事部門。在混合戰的戰爭趨勢下，民用科技創新也可能成為軍事設備生產的基礎與核心，例如人工智慧可以提升網絡語言翻譯的精確度，但也可以應用在戰爭中，即時整合、分析、辨識、追蹤資料和精準攻擊相關感應器。中共在2017年提出加快推進軍民融合創新體系建設，表示先進的科技手段也是戰略謀劃、戰役指揮、戰術運用、戰略投送和後勤保障的核心。2021年，美國商務部以國家安全為由，將中國天津飛騰列入實體清單，台灣公司世芯因協助飛騰設計晶片並下單台積電而遭波及。飛騰案即是中國運用軍民融合獲取高階晶片的著名案例。
從黃金股到黃金權
拓展新空間和探索新路子的手段之一是向外大舉收購，以攫取中國覬覦的技術，Strix無人機能在視線不佳時夜視作戰的功能是北京亟欲突破的門檻。義大利身為歐盟第三大經濟體，企業以中小規模為主但有不少「隱形冠軍」，加上內閣更迭猶如走馬燈，常常成為中國趁虛而入的獵取目標。在資本流動和市場交易的自由經濟表面下，暗藏著國家安全的隱患，擔任歐洲央行總裁期間挽救歐元免於崩潰的德拉吉（Mario Draghi）在2021年2月起擔任義大利總理後，高度警惕中國投資的風險，經過調查後，最終在2022年動用黃金權否決Alpi Aviation收購案。
德拉吉（Mario Draghi）在2021年2月起擔任義大利總理後，高度警惕中國投資的風險。（美聯社）
「黃金權」是總理府監管義大利戰略產業與資產的特殊權力，但從2012年施行以來，到德拉吉上任前，僅動用過二次，在他擔任總理的第一年，2021年的通報案例大幅增加到496件，較前一年度成長了48%，在17個月任期內，德拉吉一共攔阻了5起中國投資案，包括溯及既往撤銷在他上任前完成交易的Alpi Aviation收購案、兩起有關半導體設備、一起涉及機器人，還有一起是攸關農業育種。
「黃金權」演變自1994年設立的「黃金股」（Golden Share），義大利在1990年代推動公有企業私有化之際，仿效英、法在一些攸關公共利益的企業中仍持有一定股份，以確保政府對公司決議、人事仍保有一定的影響力。然而，歐盟執委會認為投資者難以確知何時會面臨該法限制，違反歐盟人員、資本和服務自由流通的原則。義大利幾次修法後，歐盟執委會仍不滿意，最終向歐盟法院提起控訴，2009年的判決認定，黃金股行使否決權和相關準則不夠具體。爾後，義大利在2012年提出黃金權法案，取代既有的黃金股法規。
雷曼兄弟控股公司（Lehman Brothers Holdings Inc.）在2008年倒閉後，美國的金融危機波及全球，歐債危機緊接著在2009年底爆發，政府債台高築的義大利雖沒有接受紓困方案，但在動盪不安的市場中載浮載沉。臨危授命擔任總理的經濟學家蒙蒂（Mario Monti）在2012年訪問北京時，希望中國多支持風雨飄搖的政府債券，但北京評估後，看上義大利的能源、科技等產業。同一年度，曾任歐盟競爭事務委員，並指控微軟濫用主導地位的蒙蒂規劃了黃金權，一來化解與歐盟多年有關黃金股的紛爭，二來依循歐盟「不具歧視性，客觀、穩定和公開」標準，以及符合「比例原則」的建議，重新打造保護義大利戰略產業的法律框架，成為日後防止中資「買技術」的重要工具。
在黃金權的框架下，總理府監管戰略產業的範疇不再僅限於官股參與的企業。外資挹注有助於經濟成長，但凡涉及核心利益的國防和國安資產，以及攸關公共利益、可能危及公共秩序的供應網，如能源、運輸與通訊產業必須持續穩定營運，即使是私營企業，在面臨併購、調整海內外分公司、轉移資產或技術時必須向總理府通報。隨著科技突飛猛進，中國的華為、中興等後起之秀在國際上攻城掠地，義大利在擔憂敏感技術流失之後，也關切起數據外流、資安滲透風險，黃金權的管轄範疇在2017年新增了「科技密集」產業，包括大數據、人工智慧和機器人等項目。
義大利敲鑼打鼓加入「一帶一路」
義大利在2018年3月初舉行大選，反建制的五星運動（Movimento5 Stelle）和極右派聯盟黨（Lega）歷經長達80天的協商後，在6月組成「五星聯盟」，這個「民粹內閣」一上路就齟齬不斷且政策搖擺不定，讓中共有了見縫插針的最佳機會，包括收購Alpi Aviation。
來自五星運動、兼任副總理的經濟發展部長迪馬尤（Luigi Di Maio）和聯盟黨推薦的秘書長傑拉吉（Michele Geraci）位居要津，也是中國強而有力的在地協力者，銳實力在文化觀光交流和學術科技合作的旗幟下鋪開中國在義大利擴張的基礎，雄厚的經濟資本隨即大舉進攻。2018年12月初，華為首席財務長孟晚舟在加拿大被捕，5G爭論全球沸騰。同一時間，五星運動執政的羅馬則和華為聯合舉辦聖誕音樂會，繼續推動智慧城市。
2019年3月21日，習近平猶如皇帝出巡來到羅馬，習夫人—彭麗媛和高官（楊潔篪、王毅、何立峰、丁薛祥）精銳盡出，還有上百名記者和其他官員隨行，聲勢浩大的人馬包下市中心公園裡綠蔭環繞的一整棟高檔飯店，或許是巧合，但也極具挑釁意味的，距離美國大使館僅300米。兩天後，羅馬交通嚴格管制，中國製造的紅旗豪華轎車穿越羅馬古老的黑石頭馬路，在政府接待外賓的典雅馬達瑪莊園（Villa Madama）里，迪馬尤和何立峰在兩國領袖的注目下簽署備忘錄，義大利成為第一個加入「一帶一路」倡議的G7國家。
2019年3月21日，習近平猶如皇帝出巡來到羅馬。（圖片摘自新華網）
北京竭盡全力遊說在「一帶一路」的備忘錄納入交通、物流、基礎建設、金融、文化、再生能源等項目之外，也加入5G合作。在中國鑼鼓喧天的大外宣之下，美國和歐洲友邦的關切和施壓暗潮洶湧，最終義大利只好以模糊的「通訊」合作字眼帶過。身為西方聯盟G7、跨大西洋軍事組織北約和歐盟成員，義大利加入「一帶一路」仿佛是中國撬開民主陣營的一道裂縫，身為憲政守護者的總統馬塔雷拉（Sergio Mattarella）無法攔阻民粹內閣加速向中國靠攏，但要求必須設下剎車機制，「五星聯盟」答應強化黃金權的監管職能後，總統才同意放行加入「一帶一路」。
「五星聯盟」在加入「一帶一路」的5個月後垮台，與美國溝通順暢的中左派民主黨（PD）與五星運動在2019年9月組成新內閣後，將寬頻、5G科技納入黃金權管轄範圍的法案通過，並在10月祭出黃金權最嚴厲的措施，否決電信公司Fastweb採購華為設備的合約，要求Fastweb必須依照國際和歐盟規則分散供應商。
5G爭論方興未艾，Covid-19疫情在2020年初席捲義大利引發股市暴跌，為了避免眾多重要企業淪為逢低買進的外資掠奪目標，並導致更多個人、企業與政府數據外流，政府依循歐盟在2019年4月通過的《歐盟外資審查條例》（EU FDI Screening Regulation）進一步撐大黃金權保護傘的範圍延伸到銀行、保險、醫療製藥、鋼鐵、大數據、人工智慧、航太、軍民兩用技術、媒體和農產食品等。
※本文為《上報》與國立清華大學當代中國研究中心的企劃專題。作者鄭傑憶，羅馬Sapienza大學社會學博士，教育部公費留學生，曾任中央社駐義記者，現為獨立記者。翻譯《銳實力製造機：中國在台灣、香港、印太地區的影響力操作與中心邊陲拉鋸戰》（2022，左岸文化）。個人網頁《地中海艷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