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為正被紅衛兵掘開的孔子墓。
向死而生,以死為大,尊重死者乃文明的核心內容。掘墓辱屍,乃歷史上極為惡毒一招。無深仇大恨者,不至於出此狠策。而出此策者,史冊多不齒。
據《史記·伍子胥列傳》載:伍子胥之父兄為楚平王所害,其發誓必傾覆楚國,以報殺親之仇。果然事於他願,其借吳軍擊敗楚軍主力於柏舉,並展開追擊,長驅攻入楚都郢,終成破楚之功。時楚平王已死,伍子胥「乃掘楚平王墓,出其屍,鞭之三百,然後已」。鞭平王之後,此類事件便很少了。
據馮自由《革命逸史》載:李鴻章任兩廣總督時,「一日清晨,眾聚內花廳謁李督閒談,李子經芳侍焉。忽來廷寄上諭一電,令將康有為、梁啓超二人祖墓剗毀。李督閱後,問諸幕僚應如何辦理?眾俱唯唯莫敢置答,獨少川起言曰:『罪人不孥,古有明訓。若株連及於黨人祖墳,似太殘忍,尤礙各國觀瞻。還請傅相三思。』」李鴻章遂作罷,卒以發掘一二無主荒墳虛報塞責。
明末,朝廷看李自成漸成氣候,大有取而代之之勢,想必其祖墳上生有龍脈,便於崇禎十五年(1642)正月初八,密詔米脂縣令邊大綬掘其祖墳,破其風水。邊大綬遂率人將李家祖墳悉數發掘,且開棺焚骨,拋灑荒野。據王士禎《池北偶談》載:「明末,任丘人邊大綬為米脂令,發賊李白成祖父墓,賊旋敗衄,走死。」
王氏《聞見錄》載:唐末巢寇犯闕,一道人詣安康守崔某,請劚黃巢谷金統水泉源,中得窟,窟中有黃腰人,舉身自撲而死。道人曰:『吾為天下破賊訖。』未幾巢滅,大駕還京。古今事相類乃如此。」李自成大憤大悲之後,決意奪取江山,取而代之。後來,李自成每攻掠一地,必將藩王祖墓掘毀,以示報復。破北京後,尚未毀陵,即兵敗清軍,始有明十三陵之倖存。
1947年農曆三月,由離石縣橫泉村村長劉金長、農會主席郝東清負責,組織全村精壯勞力,挖掘於成龍墓。墓內所取之物,金頂玉器賣給當時的峪口區貿易局大眾商店,由此換回棉花800餘斤,以每戶5斤,每口1斤,另外每家還分得珍珠7顆,瓷碗5個。「天下第一廉吏」死無寧日。
胡喬木作《沁園春•杭州感事》請毛澤東修改,毛便在該詞原稿上寫下一段尖銳批語「杭州及別處,行近郊原,處處與鬼為鄰,幾百年猶難掃盡。今日僅僅挖了幾堆朽骨,便以為問題解決,太輕敵了。至於廟,連一個也未動。」1964年,胡喬木來到杭州說:「毛主席在西湖劉莊眺望,見古人墳墓,與鬼為鄰,很不高興啊!」
省委不敢怠慢,遂開始拆毀于謙、張蒼水、徐錫麟、裘紹、尹維峻、蘇曼殊等墓、武松牌坊等,還有淞滬戰役、北伐紀念碑及菩薩佛像。1965年炸開秋瑾墓,將其遺骨扔進瓦罐埋葬。
1966年6月1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提出「破除幾千年來一切剝削階級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的口號,「破四舊」風潮始興,此乃「文革」的預熱階段。各地紅衛兵開始衝擊寺院古蹟,搗毀神龕佛像,焚毀藏書字畫。除此之外,挖掘墳墓,毀屍焚骨,竟變得極為常見。
蒙元滅宋,孔廟無損;滿清入關,依然無損;日本侵華,也無損。無論誰主中華,至聖孔子都受到無限推崇,然卻躲不過「文革」一劫。「文革」開始後,康生把北師大調干生譚厚蘭找去,指使她去曲阜孔廟造反。康生說:「我想了三天三夜,畫了一張那裡的印象圖。」康把圖交給譚:「到那裡,該砸什麼就砸什麼。」
1966年11月7目,譚厚蘭率眾在天安門廣場人民英雄紀念碑前集會,誓師搗毀「孔家店」。譚厚蘭帶領二百餘名造反派,到達曲阜後,又召開了搗毀孔廟萬人大會。從11月9日至12月7日,他們共毀壞文物6000餘件,孔子塑像被毀,同時燒毀古書2700餘冊,字畫900多軸,石碑千餘塊。
其行為很快報告到了中央文革小組。11月11日,時任中央文革小組組長的陳伯達當即指示:「孔廟、孔府、孔林不要燒掉」,但「孔墳可以挖掉」。
掘孔墓具有象徵意義,也具示範作用,其早已預謀,據毛遠新後來回憶:「主席說我們共產黨人,是從批孔起家的,但是我們決不能走前面他們的路,批了再尊,等到我們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再把孔子的思想來愚老百姓的思想時,落入歷史的這種循環,這是不行的。如果共產黨也到了自己沒法統治或者遇到難處了,也要把孔子請回來,說明你也快完了。」
「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這也和掃地一樣,笤帚不倒,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紅衛兵齊聲背誦毛主席語錄後,開始挖掘孔子墓,為了更快地掘開墓穴,其動用了現代化的雷管和炸藥。掘得孔子骨駭示眾後,遂被焚毀。著名的「大成至聖先師文宣王」大碑碎斷幾截。孔氏後人的一些墓也被掘,孔子第七十六代衍聖公孔令貽的棺材打開後,暴屍於眾。
為此,居台灣的孔子七十七代衍聖公孫孔德成多次拒絕大陸方面的邀請,誓死不再回曲阜,甚至連在北京任「終身制全國政協委員」的姐姐孔德懋也不願見。聖祖孔子墓被挖,親生父母的墓被挖,作為最後的衍聖公,孔德成從未得到過有關方面一聲鄭重的道歉。
1966年8月某日,青島一所中學的師生一干人,高呼口號,以「讓保皇派頭子出來示眾」為由,對康有為墓進行了亂掘。下午,康有為的顱骨被放在一個翻鬥手推車裡,由師生們推著遊街示眾,說是挖到了全國最大的保皇派。遊街後康氏的頭顱被貼上了標籤,上書「中國最大的保皇派康有為的狗頭」,送進「青島市造反有理展覽會」。
1966年秋,南皮縣幾所學校的紅衛兵與一家工廠的造反派決定「破四舊」。他們先用繩索捆綁張之洞墓碑,拉倒後一通亂砸,並向全縣發出通告,宣稱要在農曆九月廿六日挖掘張之洞墓。
這天上午8點,他們帶著鐵鎬鐵杴等工具,扛旗打鑼到達現場。兩小時後,掘得棺槨。遂將張氏夫婦尚未腐爛的屍體拉出,暴之墳崗,此後的日子裡,任由頑童踢弄撥耍。棺中沒有值錢的東西。張之洞歿後家無一錢,惟圖書數萬卷而已,任疆寄數十年,及卒,家不增田一畝雲。身為張之洞幕僚二十多年而的辜鴻銘道:「文襄自甲申後,亟力為國圖富強,及其身歿後,債纍纍不能償,一家八十餘口,幾無以為生。」
1966年8月28日,因批判《武訓傳》需要,冠縣紅衛兵砸開千古義丐武訓的墓,掘出其遺骨,抬去遊街,當眾批判後焚燒成灰。也是這年,正當批判《海瑞罷官》之時,造反派到海瑞墓園「破四舊」,扒土掘墳。墓里只有幾綹頭髮、幾顆牙齒、幾根殘骨和幾枚銅錢。那些發齒殘骨,被放到一個盒子裡遊街示眾,最後焚燒揚灰。
清官不能避禍,民族英雄也不能倖免。杭州岳飛墓也被紅衛兵夷平,並焚棄了遺骨。理由是岳飛鎮壓過農民起義,是軍閥。
帝王墓被毀者,運城舜帝陵被毀,墓冢掛上了大喇叭。炎帝陵主殿及其附屬建築皆毀,刨挖陵墓記憶體物搶奪一空,墓丘被夷為平地。萬曆皇帝及后妃遺骸,其自定陵里取出,骷髏吊掛於樹上,然後與皇后骨骸一同焚毀。安陽縣明趙簡王朱高燧的墓也被挖毀。
名臣墓被毀者,有合肥包拯墓,有江陵張居正的墓,有杭州于謙墓。
名將墓被毀者,有霍去病的霍陵,除香燭簽筒被打爛之外,霍去病的塑像也毀於一旦。明末名臣何騰蛟墓墓被掘,祠堂也毀。
文人墓遭毀者,有王羲之墓,占地二十畝的金庭觀幾被平毀。有蒲松齡墓,掘墓後發現墓中陪葬除手中一管旱菸筒、頭下一迭書外,只有四枚私章,他們對蒲氏私章不屑一顧,遂其遺骨搗毀,棄之於野。
1932年,徐志摩落葬海寧東山。胡適題寫了「詩人徐志摩之墓」。1966年,紅衛兵炸毀詩人墓,拖出棺木,散落骸骨。幾年後,原址上建起了化肥廠。無錫阿炳墓毀於1966年秋,1974年平整土地,阿炳墓被徹底扒平,後來建工廠,又慘遭焚燒,焚燒後推入旁邊的河中。
抗戰時,日軍欲開挖位於西湖南屏山荔枝峰下的章太炎墓。一日本軍官得悉後喝退士兵,並祭奠一番,此次日軍再不擾。1966年底,紅衛兵將太炎墓夷為平地,把遺體曝於荒野,棺材也被劫走。周建人見狀,老淚縱橫道:「我相信,我們的民族是會好起來的。」
蔣介石乃大敵,蔣雖逃離大陸,但蔣家祖墳仍在,於是位於奉化溪口的蔣介石生母墓,被上海大學生領導的寧波中學生掘開,其遺骸被棄樹林。
葬於上海萬國公墓的宋慶齡父母,因是蔣介石的岳父母,被紅衛兵連棺木都翻搗出來,且揚屍拋骨。宋慶齡聞訊落淚,據《宋慶齡傳》載:「墓地遭破壞的照片從上海寄到北京時,工作人員第一次看到她精神上支持不住而痛哭起來。」急忙給周恩來寫信請求保護。後來雖修繕了宋氏墓地,但原先墓碑上宋慶齡兄弟姐妹名字全被刪掉,只剩下宋慶齡一名。
趙登禹將軍為抗日殉國的第一位師長。1937年7月28日,將軍在宛平南苑與倭血戰而死,時年三十九歲,龍泉寺方丈冒死尋得將軍遺體,將靈柩匿藏寺內八年。1946年7月,靈柩葬於盧溝橋畔。「文革」間,將軍墓被紅衛兵掘翻,內無陪葬,遺骨拋擲於野。
將軍遭毀,士兵墓也不放過。抗戰時期,中國軍隊死亡148萬人,國民政府紀念之,在衡山建忠烈祠,安葬陣亡將士的遺骸。1943年7月7日,在南嶽忠烈祠隆重的落成大典上,主祭者薛岳將軍:「抗戰還在進行,犧牲在所難免。這總神位,特為今後為國捐軀忠靈而設,千秋萬代,血食無替。」1944年日軍陷衡山,忠烈祠被破壞。1953年,忠烈祠的碑文以「反動遺蹟」被鑿,一字不留。1966年,所有墓葬都被挖毀,骨灰棄之荒野,無一倖免。
其實,這一掘墓行為自「文革」前已相當普遍。孫殿英於清東陵盜掘乾隆和慈禧兩墓,而1945年底至1946年1月,中共冀東軍區司令曹致福指使千名八路軍,以鬥地主的名義將東陵所有其他155座陵寢洗劫一空。先由軍分區挑揀,再按三六九等瓜分,並對康熙拖骨暴屍。此消息暴露後,一時輿論譁然。1946年蔣介石在重慶政協會議上痛斥周恩來,周無言以答。
山西離石縣的于成龍墓被毀後,隨葬品被大隊販賣,換得每戶二斤棉花。1959年某日,安徽無為的北洋海軍提督丁汝昌墓被掘,棺木內頭戴瓜皮小帽、身著黑色斂衣的丁汝昌屍首被焚,棺木被改成了公社食堂的桌凳,其他值錢什物賣出,換得一輛鳳凰牌自行車。
被辱者未辱,辱人者反被辱。這是一個時代的恥辱,一代人的恥辱。魯迅曾言:「不可救藥的民族中,一定有許多英雄,專向孩子們瞪眼。這些孱頭們!」若將「專向孩子們瞪眼」改成「專向死人們泄憤」,確是很恰當的。那是個所謂的英雄時代,「一定有許多英雄」,英雄們在領袖的號召下,其行為多半是出格的壯舉,行為出格的時代,定是荒唐的時代,中外皆然。
陳雲曾言:「把權交給我們的子女,他們至少不會掘我們的祖墳。」其言至少有兩重含義:一則掘墓荒唐,自己雖然就是掘墓人;一則制止掘墓的途徑,是世襲政權。其出發點仍不在人性的穴位,沒有人性這一根本,掘墓的惡性,依舊會循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