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鵬(1968年生),四川成都人,著名足球記者、評論員,暱稱「李大眼」,知名作家、時評人。
那年油菜花比往年晚開了整整一個月,人們並沒有意識到什麼。那時人們還相信專家,專家說花期推遲很正常,青蛙上街很正常。那天我正在書房趕一篇文章,地動時還以為家貓在腳下調皮。直到滿書架的書往外飛,才明白是地震。
大樓搖晃、燈杆傾斜、天邊發出異光,總之那個景象十分特殊,像末日降臨。我拼命衝下樓,地面像煮沸了一樣抖動,地面下像有無數雙手在抓腳後跟,好容易跟一些鄰居逃到小區外空地……慢慢地才知道都江堰死了很多人,北川已封路了,血漿都不夠用了。那時我正處於一個愛國青年的尾聲,糾結處熱情最為猛烈,我認為報效國家的時候到了,要用我們的血肉築起新的長城。我在頭晚到處張羅捐款後,次日清晨與唐建光、鄭褚進到北川。
可是,我在北川一中面臨著人生很大的一個困擾。我無法解釋為什麼五層高的新樓倒塌後只有半個籃球場那麼大,而幾十年前修的舊樓竟沒有倒塌。我也無法解釋為什麼樓房脆得像餅乾一樣且建渣裡面沒什麼鋼筋,連一樓的學生都沒來得及逃脫。一個婦人一直在我身邊走來走去,她已不太哭得出聲,只指著那堆很渺小的建渣:看,那是我娃娃呀,手還在動,她還沒死,但是我扯不出來她啊……那個情景令人崩潰,我看得見那個女娃娃碎花衣服的一角,還有其他孩子的衣角,他們中很多還在動,可按部隊命令我們不能上前,因為過脆的廢墟不能輕易站人,否則會引起二次崩塌。就這樣眼看孩子們的身體還在動,與那些石頭一起,慢慢變冷,而我們無能為力。
在此之前我還是個愛國青年,我相信生活的很多不幸是敵對勢力造成的。我在球評里寫「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這些總打敗中國隊的傢伙是南京大屠殺的後裔。我罵過CNN長了口蹄疫,因為蒂弗萊說中國人幾千年來都是暴民和垃圾。我也不反對抵制家樂福,覺得這一個側面也可喚醒民主意識。我家離美領館很近,99年美國飛彈轟炸我駐南大使館時,我也在美領館外高舉過抗議的拳頭。同年前往美國採訪時,我寫過一句「像一枚飛彈打進美國本土」,深覺這句子十分有力。
可站在北川學校廢墟前,我很困惑。我還堅持過去一些愛國觀點,但開始明白建渣里的鋼筋並不是帝國主義悄悄抽走的,那些孩子也不是死於侵略者的魔爪,而死於自己人的髒手。我更困惑的是,為什麼911死難者都有名字,而我們的孩子沒有名字。我認為我們當然要用血肉築起新的長城,可另一方面,長城也應該要保護我們的血肉。愛國主義應該是雙向的,單向收費的不是愛國主義,是向君主效忠。
我從2008發生變化,如果晚年寫自傳,我會以2008為基點,在此之前我是一個混蛋。那段時間與其他一些志願者天天在北川山里晃,救了一些老人和小孩,無意發現有一所希望小學完好無損甚至連玻璃窗都沒怎麼震碎,最後學生們在老師帶領下翻過三座大山逃到山外。我問過校長和老師為什麼出現這個奇蹟,他們說得感謝那個監工。那個監工是捐款企業派來的,工程兵出身,修建過程中天天用小錘子敲水泥柱子聽聲音,他能從聲音里聽出有沒有多摻沙子,圓石比例、水泥標號是否匹配,如果不合格就責令返工。老師告訴我,那些日子工地上除了施工聲音就是這個監工跟人吵架的聲音,除因質量問題吵,就因向當地政府追款吵。因為,企業捐助希望小學的款都要先交當地政府掌握,再由政府撥給具體施工單位……最後一架是關於操場的,終於成功追款修起了操場。大地震發生時,正是這個操場庇護了幾百名孩子。
我問過這所希望小學是不是用了特殊標準才修得這麼堅固。這個監工說:不,只是按國家普通建築標準修建的。我又得知,這個監工監理了五所學校,在那場大地震央奇蹟般地無一垮塌。他說:沒什麼奇蹟,所謂奇蹟,就是你修房子時,能在十年之前想到十年之後的事情。
可是他從來不能被主串流媒體宣傳,名字也一直不能公布,後又傳出他所屬的企業其實涉黑。前兩年的一天晚上,他打來電話,說正在被精神病醫生治療著,老婆也離婚了,他現在想帶著女兒逃出四川,問我能不能幫他遠離這是非之地,在北方找一個工作……後來我們就斷了聯繫。
我從2008年開始變化,一個人生平第一次看到無數的冤魂,肯定會變化。我持續四年的困惑:我們不僅不能公布那些死去孩子的名字,也不能公布救了很多孩子的監工的名字。今天是汶川大震四周年,這裡正式公布他的名字:句艷東。
最近大家很愛談愛國主義。在我看來,不要狹隘理解愛國主義就是敢於抵禦外敵,愛國主義更是敢於抗爭內賊,這如同你愛你們村,不僅表現在敢於同別村搶水源時打架,更表現平時勤懇耕種、愛護資源、不對本村婦女耍流氓……一方面欺負本村人民,一方面為了財主利益勇敢跟別村打架,這不叫愛國主義,這叫勇當家丁。所以我認為句艷東是十足的愛國者,他沒去攻打釣魚島黃岩島,可他救了很多孩子,他應當得到彰顯,可弘揚名望的舞台被騙子占領著,我在災區一月見聞,多少騙子假太陽光輝之名橫行……我們深愛的國家正在逆淘汰、逆宣傳、逆襲真相,如果一個國家的愛國主義宣傳著一些騙子,這個愛國主義本身就是騙局。
5.13下午再次強烈餘震,接命令必須外撤,走了幾公里撤到山口時正碰到央視張泉靈在時空連線,無意中我一身雨水的形象被攝進鏡頭。剛到山下,一個素以厚道著稱的央視記者打來電話:你真會出風頭,沒事兒你跑北川幹嘛呀,搶我們台鏡頭。我絕交至今。一月後回京碰一著名央視仁義大哥。聊起豆腐渣工程,我說:貪官該殺幾個。仁義大哥深邃地看著我:不,中國的事情要慢慢來,否則又會亂,畢竟重建還要靠他們呀。又過三年,我不小心批評了倪萍「共和國嵴梁」,該名仁義大哥電話里斥:你罵人倪大姐幹什麼呢,她可是好人哪。我在香港書展調侃于丹余秋雨偽善,仁義大哥再斥:想不到這幾年你變成這種人,承鵬,咱不能只破壞不建設,不能見政府幹的事都是錯的。
我曾經如此欣賞仁義大哥,現在大家天各一方,形同陌路。他那些不知是矯造還是表演的關於公平正義的話在微博流傳著,星光燦爛,粉絲推崇。以及類似仁義大哥這樣的愛國者總說:不管國家有這樣或那樣的問題,可我們仍要愛這個國。我覺得這是個病句,我愛這個國,可我不能去愛製造豆腐渣工程的政府,更不能去愛給學校修豆腐渣給自己修豪華辦公樓的政府官員。
我認為我仍是一個愛國者,可歷經2008年的奧運、毒牛奶特別是汶川大地震,我對愛國主義重新定義。愛國主義肯定不是一邊說是外人搶劫了我們,一邊親自掠奪國人財富的主義;不是一邊說惡鄰讓我們石油緊缺,一邊派出發改委只漲不降的主義;不是一邊號召不要讓強盜欺負我們的母親,一邊在大地震里讓很多的母親被欺侮的主義,她們看得見自己孩子的手還在動,卻無能為力。那天我發了一條很愛國的微博:愛國主義就是,你並不擁有一寸私土,卻宣稱用生命保衛這片領土。這情形就像你並不在銀行里擁有一分存款,卻宣布誓死捍衛裡面的金庫……而且,此時你並不知道劫匪在哪裡,銀行保全是否把你當成劫匪。
這條微博傷害了很多愛國者的感情,紛紛斥責我為漢奸。我認為這又是個病句,在中國官不至廳局級,財產不過一個億,每年不去開幾個峰會哪好意思夸自己是漢奸。又說我是帶路黨,可是不拿幾張綠卡兒女不開著法拉利在名校上學不在美國置幾處房產哪有資格帶路。還有說,母親無論怎樣打罵過我們,可畢竟是生我養我的親媽啊。我就突然想起愛國者曲嘯了——誰見過這麼下毒手打罵自己孩子的親媽?
我其實相當地不反對打黃岩的,可反對只打黃岩不打黃賊。可愛國者邏輯是:打黃賊得給政府一些時間,打黃岩迫不及待。對此我只有一個解析:多少黃賊,假打黃岩之名逃於法網之外。就想起五四運動中的梅思平,假愛國之名火燒曹家,可日本人打來時第一批參加了汪偽政府。
這樣比愛國主義胸大肌其實很難證明真偽,說實話這三十年中國實力取得不小進步,至少近期不太可能有大批日本鬼子打進家門,所以那些組織義勇軍半夜去炸碉堡的行為基本屬於自我催眠的英雄幻想,不如讓我們談談務實的愛國主義:愛國主義是給孩子修校舍時少一分回扣,多幾根鋼筋;愛國主義是少修點豪華辦公樓,多建些實用農舍;愛國主義是少喝點愛心茅台,多吐槽些醒世真言;愛國主義是少宣傳些虛假的英雄,多公布些逝去的名字;愛國主義是能讓國民在這個國自由遷徙、念書,而不是平民子弟五證齊全才能就讀京城;愛國主義愛的不是國家專政機器,而是去愛一種共同價值觀……重要的不是擁護廣袤的領土,更重要的是擁有生活的尊嚴。
小小黃岩,以我軍威武幾排炮就打成粉齏,收回失地指日可待,以壯國威;重重汶川,多少魂靈在飛,不懲前毖後,君將空負民心。
我是一個愛國者,所以,我在乎龐大的領土多一個小島的名字,更在乎小小的紀念碑上回歸數萬亡靈的真實姓名——是為寫在5.12的愛國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