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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匿在中國醫院角落裡的「性騷擾」

「又有新妹妹來了!」

「要不要出去喝一杯?」

林倩(化名)曾以護士的身份在華南某三甲醫院手術室實習過一段時間,類似這樣輕佻的話語,她並不陌生。

「我主要跟燒傷科、泌尿外科、普外科三個科室的手術。一些男醫生經常會在進入手術室,看到新來的實習護士時,說出這樣令人不適的話語。而發生這種事情後,高年資的帶教護士老師並不會出面制止。」

「這種情況太常見了,常見到大家都習以為常了。」林倩稱。

圖片來源:pexels

在編劇史航被指控性騷擾後,微博頻頻閃現相關話題,亦接二連三的有性騷擾事件被曝出,而隱藏於醫院內的性騷擾也開始被大家熱議。

這的確不是某一所醫院或者某一個科室的偶發性事件。2019年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Biological Sciences發表的一項中國護士和護理實習生的薈萃分析顯示,截至2018年3月12日,納入薈萃分析的39486名參與者中,有高達7.5%的人經歷過性騷擾。

「史航的所作所為不就是我在醫院的見聞嗎?」南方某三甲醫院的前實習護士黃莉(化名)直言。

華南地區某綜合醫院麻醉科護士蘇林(化名)同樣表示,因職位的高低,人與人之間的素質差異,導致醫院職場性騷擾不可避免,而這種性騷擾包括但不限於言語、肢體或者精神上的。對於低級別的護士來說,她們一般不會直接還擊,只能沉默或者不理睬。如果有人選擇回應,就會落入性騷擾者的圈套,甚至成為出軌對象。

一「似乎不開黃腔手術就做不下去」

2018年,為全球臨床醫生和醫學科學家提供醫療信息的網站Medscape做過一項調查,過去三年中,7%的醫生表示在工作場所經歷過性騷擾。其中,女醫生占比10%,男醫生占比4%,而護士和助理醫生經歷性騷擾的比例則高達11%。

多位受訪對象也向時代財經透露,她們在醫院工作中曾受到不同程度的性騷擾。中部某綜合醫院手術室護士長鄭靜(化名)表示,常見的是在手術室里講黃色段子或者笑話,甚至下班後發一些曖昧的信息,內容皆比較露骨,還有一些性騷擾者會對被騷擾者進行一些不必要的肢體觸碰,「比如會拍拍你的背或者摸摸你的肩等」。

北京君都上海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生命科學與健康醫療法律部主任張文波告訴時代財經,從法律意義上講,性騷擾是指行為的主觀目的包含性要求或者涉及性的意圖,即行為者實施性騷擾的行為的主觀方面必須含有性的目的,而這種行為又是為被侵害人所不歡迎、不願意、不感興趣的。

「當然,針對某個人的『黃色笑話』『爆粗口』也構成性騷擾。」張文波對時代財經表示,根據《民法典》的規定,性騷擾行為常見的形式有言語、文字、圖像、肢體行為。言語性騷擾是生活中最常見的,在工作場所、飯桌上開黃腔、講黃笑話,用下流語言挑逗和暗示等即屬此類。

林倩告訴時代財經,像泌尿外科的手術往往會涉及生殖器官,在手術過程中,各種各樣的「黃段子」層出不窮。而一些泌尿外科的手術並非全麻,有些時候病人其實是清醒的,醫生可能這邊剛剛講完「黃段子」,那邊又和病人交流,場面十分尷尬。

「在我們的手術室里,經常會有黃段子。似乎不開黃腔,這場手術就做不下去。」黃莉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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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蘇林觀察,性騷擾多發生在中、高年資的醫生與護士之間。通常,低年資的年輕醫生不會亂說話,中、高年資的醫生則仗著自己的人脈、地位和已有的社交經驗,講各種話試探對方。

「年輕的護士因為經驗不足,社交能力不強,害怕犯錯。她們在與醫生溝通時都很有禮貌,在多數醫生心中的形象是溫柔、聽話的新人。」在這種不對等的情況下,她們往往成為一些人「狩獵」的對象。

類似於「我喜歡你配合我們的手術」「長得這麼漂亮有男朋友沒有」「每個男人都會在溫柔的女人面前犯錯」「被人告白是一種榮耀」等不自重的話成為他們進一步試探的話術。而大多數低年資的護士都會沉默或者敷衍應對,以維持各自的體面與和諧的工作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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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醫護之間,病人也常常成為手術室里被品頭論足的對象。

「我發現他們最愛開女病人的玩笑。」黃莉透露,像宮頸癌、乳腺癌肺癌等手術一般都是全麻、全裸,時間也比較長,有些主刀醫生們可能就會討論病人的身材。

「在醫院環境中的性騷擾主要發生在三類場景:一是在對身體隱私(或敏感)部位進行醫療檢查過程中;二是在醫療機構的日常運行管理中;三是其他人員在醫療機構內進行性騷擾行為。而性騷擾的對象既包括女性,也有男性。」張文波從案例角度對時代財經說道。

二「沒有人敢制止他們『越界』」

有差別的社會地位、不對等的職業關係成為醫院職場性騷擾出現的重要原因。

一項吉林大學2013年的調查研究也顯示,醫院往往有著森嚴的等級制度,在醫療體系中,管理者的權力最高,醫生群體其次,護士則處於末端位置。往往職級越低,越易受到性騷擾。

「他們都是科室的大主任、大醫生,沒有人敢制止他們『越界』。」曾在華南地區某綜合醫院當過實習醫生的宋今(化名)告訴時代財經,據他觀察,就算發生了上述情況,也不會有人敢說出來。

黃莉同樣表示,「就算反映給帶教老師也沒有用。」

「他們可能真的不害怕。於病人、護士、其他小醫生而言,這些手術室中的主刀醫生就是權力頂層。」林倩稱,這就使得受到侵擾的護士或其他小醫生即便投訴了可能也沒有下文,「但這些話是讓人不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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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投訴或是反駁可能會造成更為嚴重的後果,往後能否在醫院立足都成問題。蘇林告訴時代財經,能長期堅持自我,拒絕任何「黃段子」,並且給外科醫生擺臉的人非常少。

「一旦真的翻臉,大家只會解釋為『你是不是有後台』。」蘇林稱。

蘇林進一步告訴時代財經,醫院裡面似乎有一種共識,與醫生結婚是提升自身地位的方式之一。「鼓勵大家和外科醫生和諧相處,不建議直接開罵或者翻臉,要保持最後的體面與和諧。」

在這種情況,有人願意迎合,當外科醫生得到了默許或者「溫柔回應」時,就會進一步地試探,且屢試不爽。

不對等的職業關係是醫院職場性騷擾頻繁發生的因素之一,而致於醫院環境之下,性騷擾的出現則要更複雜。楊雪等人發表的論文《關於女性醫護人員「性騷擾」問題的研究》解釋道,醫院是公共場所,而醫護人員所工作的內容包括接待、問診、護理等,尤其是護理人員,長期的工作環境是病房床邊照顧,且有直接接觸。往往是照護時間越長,服務越全面,性騷擾的機率越高。

而上述論文也指出,醫學本身較為開放,在醫院環境中,部分治療涉及人體性器官,往往對這些詞語的邊界和概念較為模糊,從而導致了性騷擾事件的發生。

鄭靜稱,其實這更在於個人素質以及內、外科醫生的風格不同。「內科醫生每天從查房到面診,面對的都是清醒的病人,在言語上會比較嚴謹;但外科醫生多與同事,或其他內部的人打交道,所見的病人也多處於麻醉狀態下,說話會放得更開,也沒那麼謹慎。」

但鄭靜也表示,喜歡說黃段子或者有更過分行為的醫務人員主要也就某幾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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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守好自己的底線遠遠不夠

職場性騷擾頻發的背後,除了職權的不對等外,行為的不好界定也在一定程度上助長了性騷擾者的膽量。

2021年全國職場性騷擾大數據報告顯示,從最終人民法院認定性騷擾成立與否的結果看,最終被認定為性騷擾成立的案件比例僅為51%,而不成立的達41%,其餘8%的案例則存在其他特殊情形。

面對已經發生的性騷擾,法律手段是首當其衝的解決方式。而更重要是,在面對性騷擾時,要勇敢說「不」。

「表明了自己的立場,不沉默可能是有效的方式之一。」鄭靜稱,受害者對言語性騷擾的處理方式和接受程度是不同的。

「有人選擇『以毒攻毒』,你說得露骨,我說得比你更厲害,反倒把這些願意說的人弄不好意思了;有人也會直接說『我不喜歡你這麼說』。」

其實,入職之初,蘇林所在的醫院也提醒過在出現這些情況的時候要如何應對。「組長會讓我們新入職的護士保持和外科醫生的距離,不要勾肩搭背,說這不適合、不成體統。提醒得很隱晦,但也不會幹預各自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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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旁觀者願意伸以援手也能夠扼制罪惡的滋生。

黃莉表示,她的帶教老師還是願意去阻止這些事情的發生。「他是一位男護士,他會阻止那些在手術室里講黃段子的人,『不要在小孩子面前講這些,我拜託你』。」

護士長在科室會有一定的權威性。「如果我在手術間,他們會自然而然地停止這種行為。我也會旁敲側擊的制止那些講『黃段子』的人。」鄭靜說。

但這遠遠不夠,守好自己的底線和旁觀者的不沉默並不能掐滅罪惡的種子。制止職場性騷擾和不公需要醫療機構以及社會及時做出響應。

「首先應加強醫院診療流程管理及安全巡控,對性騷擾者進行法律責任追究,安撫被騷擾者。科室要合理安排醫生護士值班比例,嚴格落實患者探視數量與時間規定,給醫護人員一個安全的工作環境。」張文波就醫療場所的性騷擾說道。

「更重要的是,男(女)性騷擾問題,是個熱點,也是真實且高頻發生的問題。希望後續能夠針對醫生和護士出台更為合理、合法的權益保護規章制度。也使得未來中國醫護能夠在維權這條路上少走些彎路。」張文波稱。

2023年3月8日,人力資源社會保障部辦公廳、國家衛生健康委員會辦公廳、最高人民檢察院辦公廳等六部門也聯合印發《工作場所女職工特殊勞動保護制度(參考文本)》和《消除工作場所性騷擾制度(參考文本)》,明確指出用人單位應完善工作場所女職工特殊勞動保護和消除工作場所性騷擾制度,以保障廣大女職工合法權益,促進女職工身心健康。

當然,黃莉也對時代財經表示,也不要一桿子將所有人打死。「不是所有醫生都這樣,畢竟還是個別的幾個人。」

註:林倩,黃莉、蘇林、宋今、鄭靜均為化名)

責任編輯: zhongkang  來源:時代財經APP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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