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4月,貝震穎在他們上海的公寓裡,站在顯示丈夫阮曉寰照片的屏幕旁邊。
貝震穎並非不知道自己的丈夫不尋常,甚至有一些秘密。
他是一位才華橫溢的電腦程式員,他們在上海讀大學時相識,她愛上了他的好奇心和詼諧。除此之外,他還以不墨守成規為榮——拒絕使用社交媒體或買新衣服——並且非常注重隱私,躲進書房裡做一些他不會去討論的工作。
45歲的貝震穎認為,這些怪癖是職業極客的習慣,他們全神貫注於一個她作為企業的業務經理所無法理解的世界。但她萬萬沒想到自己對丈夫阮曉寰的了解是那麼少,直到上海警方衝進他們的公寓,將他帶走。
當局指控阮曉寰撰寫「抹黑我國現行政治體制」的文章,密謀推翻中國政府。今年2月,法官判處他七年有期徒刑。貝震穎只能努力拼湊出他所隱瞞的生活。
接下來幾個月里,她了解到的不僅僅是一個個人秘密。貝震穎現在認為,阮曉寰撰寫了中國網際網路上最神秘的博客之一,12年來,該博客一直在國內嘲笑執政的共產黨——在中國強硬派領導人習近平的領導下,這似乎是不可想像的成就。
博客「編程隨想」在其狂熱的追隨者中享有近乎神話般的地位。發布在博客上的匿名帖子描繪了 中共領導人的隱藏財富,這是政府最敏感的話題之一。它們分享掩蓋數字痕跡的技巧,嘲笑當局無法揭露作者的身份。它們敦促讀者獨立思考,藐視身邊的社會。
後來,博客於2021年5月陷入沉默——同月,現年46歲的阮曉寰被捕。
幾乎無法確認阮曉寰是否就是「編程隨想」。對他判刑的法院沒有透露他的網站名稱,可能是為了避免引起人們的關注。中國對國家安全案件採取絕對保密的態度,貝震穎不被允許與阮曉寰交談。「編程隨想」幾乎沒有提供任何身份細節。
不管怎樣,「編程隨想」和阮曉寰的命運都屬於同一個故事——在習近平的領導下,中國公民必須以極端繞彎的方式來表達異見。它們可能最終還說明了,在一個監控不斷得到強化的國家,這幾乎是無法做到的。
但這些故事也表明,即使習近平對獨立思想毫不留情地打擊——或許正是因為如此——獨立思想仍然繼續出現。今年早些時候我們見面時,貝震穎說,在丈夫被捕之前,她對政治沒有興趣,當時她決定公開她對阮曉寰身份的看法。她甚至懶得規避中國的網際網路審查制度。但當她被迫去尋找答案時,她發現自己踏上了覺醒之旅——就像「編程隨想」試圖激發的那種覺醒之旅一樣。
「我以前確實是沒有經歷過什麼大風大浪,比較順了一點。所謂的歲月靜好型的,我確實就是這個樣子的,」她說。「(現在)我就和以前的想法完全不一樣了,可能就有更多的這種理解了吧。」
一個關起門來的怪人
阮曉寰被捕兩年後,他的書房裡仍有他待在裡面留下的痕跡,他在那裡暗中建立了另一種生活。
他的黑色滾輪椅在地板上磨出了一條凹槽。金屬書架上擺放著泛黃的編程書籍和一本中國袖珍憲法。靠牆有一張備用床。
在我4月去拜訪時,貝震穎承認,現在回想起來阮曉寰明顯在隱瞞什麼。如果她打開書房的門,他就會變得暴躁,說編程需要集中注意力。
但她將其歸結為對工作的熱愛——而且他在這方面的能力毋庸置疑。根據他2008年所在公司頒發的證書,他負責監督當年北京奧運會的資訊安全。2010年,一本具有政府背景的雜誌對他進行了介紹,「我是個熱衷新技術的人,只有新技術才能讓我有激情,」他說。
有時,貝震穎確實對他的怪癖感到惱火。阮曉寰變得越來越孤僻,抱怨找不到智識足以與他交流的人。2012年前後,他認為自己的工作不夠有挑戰性,於是辭職了。她說,他開始花更多的時間留在在書房,閱讀和開發開源軟體。
他以安全問題為由,拒絕安裝微信或支付寶這些無處不在的中國支付和社交媒體應用程式。當空調維修工上門時,阮曉寰堅持和貝震穎一起全程監督。
儘管如此,貝震穎還是將阮曉寰明顯的偏執歸因於他的工作。他有時會提到政治新聞,例如政府腐敗,但似乎並不會太過關注。
2020年的一天,貝震穎第一次直截了當地問阮曉寰,他整天在書房到底在做什麼。在新冠疫情期間,她也開始花更多的時間待在家裡,在多年的疏遠之後,他們變得親密起來。
貝震穎猜測他是在一個國外的網站上,因為他提到了與海外程式設計師的接觸。他的謹慎讓她懷疑這可能涉及敏感內容。但這也讓她覺得他會避開任何嚴重的事情。
「他盯著我,就是不告訴我,」她回憶說。「盯了一段時間,他就說,反正是編程的事情,你也不懂。」
警察到訪
2021年5月10日中午剛過,門鈴響了。
貝震穎讓阮曉寰開門,然後就聽到一陣扭打聲。她衝到門口,看到一群警察。她的丈夫已經被帶走,看不到了。
在長達12個小時的時間裡,警察對公寓進行了搜查,並警告茫然的貝震穎,阮曉寰犯有顛覆國家政權罪——在中國,這是一種定義模糊的罪行,經常被用來懲罰批評者。最後,他們發現她對他的博客並不知情,便離開了。
起初,貝震穎因阮曉寰的欺瞞導致自己身處險境而備感憤怒。但她最終還是決定相信他,尤其是在警方幾乎沒向她透露信息的情況下。
她和阮曉寰的父母推測,阮曉寰應該是個小有名氣的博主,而當局只是想在那年中共100周年黨慶之前平息批評。他們以為他很快就會被釋放。因為線索太少,貝震穎都沒有試著去搜尋他的博客。
但法院一直拖延此案,並在去年春天上海因新冠封城時無限期中止審理。然後在2月7日,已經21個月沒見到阮曉寰的貝震穎突然接到通知,她可以在三天後參加他的宣判。
被帶入法庭的阮曉寰面色憔悴,大部分頭髮都白了。他們短暫進行了眼神交流,然後警衛讓他面向法官。
「以前我還有一些責怪他的。開庭看到他這個樣子,我就沒有其他的想法了,」貝震穎說。「不管他說了什麼,沒有人應該這樣對他的。」
貝震穎無比震驚地聽到法官將他判處七年有期徒刑,在判決書中稱阮曉寰對政府「長期存在不滿情緒」。
更令她震驚的是,判決書沒有提及博客的名稱或內容。裡面只說,這些所謂的顛覆性質文章始發於2009年6月,數量超過100篇,影響了「大量網民」。
貝震穎在那時第一次決定,她要規避中國的網際網路管控,找到政府似乎在極力隱藏的東西。為了增加安全性,她去網咖上網,並學會安裝反審查軟體,然後在谷歌上輸入了她僅有的幾條線索:「2021、失聯、博客。」
第一條中文結果是一篇海外出版物的文章,內容是探究一個叫「編程隨想」的博客出了什麼事。
熟悉的語調
在打開「編程隨想」博客的一刻,貝震穎很害怕。那篇報導將其描述為「揭露中國權貴內部的秘密」。難道她的丈夫真的參與了顛覆國家的密謀?
但當她仔細研究博客內容,她確定了兩件事。第一,文章是阮曉寰寫的。第二,他沒有做錯任何事。
從2009年1月開始發布的博客內容是一位從業者的奇思妙想,他會推薦關於軟體工程方面的書籍,抱怨常見的代碼錯誤。
但五個月後,博客的內容變得尖銳起來。博主提及中國開始屏蔽更多網站,包括Twitter以及「編程隨想」所在的Blogspot。
「這個消息可就駭人聽聞了!」作者寫道。「是該寫點技術以外的東西了!」
博主開始上傳電子書,包括喬治·奧威爾的《1984》,並分享了加密數據文件的說明。他發文講述了1989年天安門屠殺事件,並展示了中國政府如何篡改歷史圖片。
在貝震穎看來,這些文章不只是時間線與現實相符,或是她發現裡面的薦書都是阮曉寰愛看的,而更在於那種語調:渴望學習和傳授,但同時充滿自信,甚至於自大。
「俺目前的當務之急,就是做好黨國的掘墓人,」博主在梳理 中共領導人經濟往來的項目中寫道,該項目參考了外國新聞報導。
隨著博客人氣越來越高,他的自大也與日俱增,因而成為了北京的目標。2019年,一篇題為《為啥朝廷總抓不到俺》的博文提到了博主遭到的多次攻擊,其中包括一個附屬Gmail帳號。中國政府還正式要求開源平台Github屏蔽那份關係網項目,Github稱這是中國首次向該平台發出屏蔽要求。
「警察同志們,你們要加油哦,」另一篇博文里這樣寫,還附上了一個笑臉。
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研究網際網路自由的蕭強表示,正是這種張揚和博學讓「編程隨想」成了一個「網絡傳奇」。在每篇博文下的數百條評論中,粉絲們將作者與朱利安·阿桑奇相提並論,或是將他比作《V字仇殺隊》裡的主人公,這是一部漫畫小說,講述了一位戴著面具反對極權主義的正義使者。
蕭強說,讀者們對「中國有這樣一個人可以在精神上、政治上和道德上挑戰 中共當局」感到震驚。
但當局利用越來越先進的技術來追捕批評者。
貝震穎現在相信,阮曉寰預見到自己會被捕。在此之前的幾個月里,他經常抱怨網絡不穩定。有一次,他說自己在經常光顧的漢堡王里被警察問話,問他是否經常去那裡。
2021年5月9日,編程隨想發布了最後的文章,是博主上傳的電子書列表更新。
第二天,貝震穎家的門鈴響了。
覺醒
讀編程隨想的博客時,貝震穎的第一感覺是嫉妒。她羨慕阮曉寰的讀者,他們占據了他的大部分注意力,她則不然。
但她也重新對他產生了欽佩之情。對他遭到的嚴厲判決感到憤怒。
她決定改變自己的做法。她在北京聘請了兩位著名的人權律師提出上訴。她接受外國記者採訪,說她相信阮曉寰就是編程隨想。她開設了一個Twitter帳號,以爭取編程隨想博客粉絲的支持。
她還更深入地鑽研不受審查的網際網路,了解受迫害的活動人士、律師和公民記者的名字。
「我以前是覺得會從兩個方面看它,是可能的。我根本沒有想過,這是像完全兩個世界一樣的,」她說。
壓力隨即陡增。她說,今年4月,當她前往北京與律師會面時,警察阻止她離開酒店。我去她家拜訪時,貝震穎開大音量播放亨德爾的詠嘆調,以屏蔽可能的竊聽設備。
我問貝震穎,意識到中國的政治現實後,她是否仍然對中國的法律程序有信心。
「我覺得看……如何看這個問題吧,」她回答說。「如果說,因為看到很多不正常的事情,覺得正常的事情反而不正常,那是很可悲的。」
5月下旬,貝震穎特別樂觀。法院突然無限期推遲了對上訴的裁決。她給我發簡訊說,這表明當局正在考慮減輕刑期。
但在習近平的中國,寬大處理是罕見的。
兩周後,貝震穎的Twitter帳號消失了。她的一名律師說,他聯繫不上她;幾天後,他說她很安全,但不能進一步置評——這表明當局可能已經警告她保持沉默。此後,她沒有公開發表過講話。
在沉默之前,她發給我的最後一條簡訊是關於她繼續為阮曉寰發聲的決心。
「我今天態度很強硬,」她寫道。「繼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