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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武二老——舒諲、文強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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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冒舒諲;右:文強

文老未習武,武老卻能文。

文老姓冒,名舒諲[1],是元朝鎮南王脫歡帖木兒(一說中書右丞相脫脫)的苗裔,明末「四公子」之一冒辟疆的後代,其父冒廣生(鶴亭)[2]是一代詩詞大家。舒諲以倜儻風流的世家公子,蜚聲文、劇、影壇,又服務於金融界。據他說,自己曾秘密加入共產黨,又為了革命工作需要而加入國民黨;革命成功後,卻忘了需要證明自己的黨籍。

武老反倒姓文,名強,是抗元的南宋大忠臣文天祥第二十三代孫,出身縉紳世家。他早年投身黃埔軍校、先後加入了共產黨和國民黨。文強參加過北伐和「南昌起義」,曾擔任中共四川地下黨的重要職務,後因黨內鬥爭脫黨;從事一段新聞工作後,進入軍統局成為要員,官拜中將;國共內戰中被俘成為戰犯,關押二十六年後特赦。

二老皆出身世家,從家族史上看,以征服者入主中原的冒家,到了明代仍入仕,明末與漢族一道抵抗過女真人,有清一代至民國,仍世代為官。文家在元朝想來不會事外族,明代曾否入仕不詳,但在清朝出了兩位「上大夫」,清末民初出了革命黨。

誰也沒想到,這對從老祖宗算起分屬敵對陣營中的文武二老,都有兼跨國共兩黨的經歷,晚年則與我這晚輩同席說古。

一、初識舒諲盤掌故

我的朋友徐女士,是一位成功的典型上海女性,善生活,喜交遊,愛美食。其父早年服務於銀行界,過世多年,女士事母至孝,朋輩皆膺服,儼然「大姐大」。九十年代中,曾一度輪流做東,吃遍京師的各路名館。

某日女士來電話告我:「我爸的老同事冒舒諲先生想見你,他認識你爸。」舒老的文章我已讀過不少,特別是那篇他1957年陪其父晉見毛澤東,窺見「反右」雄文文稿的故事,印象至深,於是欣然同意。

約好日子之後,我偕女友在徐女士陪同下,前往海淀雙榆樹南里老人家中。這是那個年代設施較好的一座居民樓,記得侯德健也曾在此樓居住過。

舒老的家在一層,陳設簡樸,無富貴氣象。惟四壁書櫥及案頭文稿,透露出書香門第的淵源。老人年過八旬,清癯儒雅,華發童顏,皺紋很少,頭髮和唇上的一字須,都梳剪得十分整齊。他一見我面就說:「你長得很像令尊。」其聲低而綿,肺氣似不足。這副典型的江南才子相,怎麼也想像不出他的草原民族血統。老人坐在他專用的藤椅上,開始打開話匣子……

我此前一直不知道他是何時與父親相識的,只是想當然地認為,兩人都曾服務於銀行界,必定有相交的機遇。不待我發問,老人自己就翻開了這張牌:

建國前夕我到北京,被中國人民銀行聘為專門委員。那時令尊和沈志遠、千家駒應南漢辰之邀,擔任人行的顧問,辦公室相鄰;他們地位比我高,好像每人有單獨的辦公室,我們專員則是數人共用一間。

接下來他談起1949年5月解放軍攻克上海後,陳雲為解決上海糧食和燃煤危局而召集的一次緊急會議的情況,後來被我記入一篇懷舊文章。老人說,陳雲是他認識的共產黨領袖中最謙虛者。我請他舉例說明,他說陳雲沒有架子,不像有的人不懂裝懂,有不明白的問題能夠不恥下問,所以大家都願意幫忙。記得初次開會與專家們見面時,陳雲在開場白中說:「我是個『土包子』,比如這個電話機怎麼打長途,我還弄不懂呢!各位見多識廣,很多經濟上的工作都要向大家學習……」

聽舒老如此說,我當時有些奇怪。那個年代領導人自稱「土包子」者,往往帶有革命的自豪感,甚至含有對知識分子的蔑視。後來讀到了陳雲自述夜請我父親給他講課的一段文字,看來他對專家們的表態是實在的,既非自傲,也非客套。

當日老人送我一冊《掃葉集》,是三聯書店剛再版的。他堪稱碩果僅存的掌故家,如同一本歷史活字典,凡我問及的遺聞逸事,像如皋冒家與淮安周家的世交關係,他的少年同學蔣緯國、榮毅仁、唐納以及影劇名人胡蝶的往事等,無不娓娓道來,條理井然。當時正是一個商品大潮風起雲湧的年代,很少有人關心那些消逝中的往事,像我這樣一位關心歷史掌故的晚輩,是他可以傾訴的對象,可惜我當時還不是很理解老人的心情。

舒老已從人民銀行離休多年,夫人諸玉女士是友誼醫院的退休醫生,女兒已定居澳大利亞。老夫婦的日子既不窮,也不富,只是比較落寞。舒老愛說愛寫,談讌筆耕兩不誤;老夫人不愛說也不寫,仿佛資源都已被夫君占盡,她只是個沉默的影子。

老人好交遊,後來隔一段時間就會打個電話來,小心翼翼地問我是否有時間,他想請客吃飯。從電話中可以猜出老人內心孤寂、卻又怕打擾人的躊躇,我從來都欣然應邀,開車去接舒老夫婦,並搶著做東。但有些特殊的日子(比如他過生日),老人是堅持自己付帳的。每次出門宴飲,老先生必定穿戴整齊,頭頂貝雷小帽,手拄文明棍,十足的名士派頭。

二、相約探訪張玉鳳

我自問疏於交際,因此錯過不少向前輩請教的機會。舒老花眼我為忘年小友,由此成為其「夾袋」中之一人,他喜歡把我引見給自己的朋友,也會推薦一些特殊的人物給我。識天下人物而紹介之——這是老人的一大樂趣。

1998年3月,舒老來電話說,他想邀張玉鳳女士吃飯,問我是否有意前往?我心中有些詫異:老先生真是交遊廣泛!他知道我對歷史的興趣,或許是有心安排?

我知道張女士受黨教育多年,斷不會隨便向人透露秘辛。其實在文史研究者視野中,歷史人物無分尊卑貴賤,皆「素材」也。抱平常心一起吃頓飯,有何不可?便回答說:「還是我來請客,到時候去接您。」

舒老在1937年和1957年,曾兩次訪問毛澤東。第一次是作為記者身份訪問延安,寫下轟動一時的《邊區實錄》,連載於鄒韜奮主持的《抗戰》雜誌上,對陝甘寧邊區的政治、經濟、文化教育、司法制度以及民眾運動等方面的情況作了系統報導;第二次是因尊人冒鶴亭老先生來京,毛澤東久慕其名,讀了鶴老在報上發表的整風意見,托周恩來約老先生到中南海敘談,舒諲陪同父親前往。當賓主縱論詞章、談笑風生之際,這位不安分的公子,無意中窺見一個絕大的機密:鄰座者手握毛批改得密密麻麻的一束文稿,標題竟然是「文匯報的資產階級方向……」

當日主人敬老尊賢,執禮甚恭,臨別問老先生可有一言相贈,鶴老坦言:「現在黨內正在整風,我是經歷過幾個朝代的人,共產黨能把中國搞得這樣強大,譬如一頭雄獅,身上也不免長几只虱子。古人云:蟣虱雖小,為害亦大焉。可得提防呀!」毛連聲說:「講得好,講得好,我一定記在心裡!」主人親自送父子二人上了汽車,還用手遮住車門上框,以防鶴老碰著頭。

領袖接見後不久,「反右」狂潮便迎頭砸來,鶴老僅以身免,兒子舒諲卻遭滅頂,墮入他所說的「拔舌地獄」,晚年方成「出土文物」。那段「驚鴻一瞥」的新聞,過了很多年才被他寫成舊聞爆出。我曾問過舒老:當時您怎麼會注意到那篇文章?他答:你別忘了,我是新聞記者呀!我開玩笑說:事有先兆,那日有主席以巨手保護,鶴老先生沒碰著頭,可舒老您就碰頭了!

3月12日下午,偕女友如約接上舒老(老夫人不願去),駕車至西黃城根國管局家屬院內停車。老人打了一個電話,張玉鳳的夫君劉愛民先生便下樓來迎接。劉先生身材魁梧、濃眉大眼,一看便是位厚重的北方漢子。我們登上一座普通的磚砌單元樓房,張女士及小女兒已在家門口等候。

舒老事先曾向張玉鳳通報說,要帶乾女兒同來,見面時張看著我女友說:「你有這麼漂亮的乾女兒!」給人的感覺很是隨和親切。她當時已五十五歲,但保養得很好,膚色白皙,看不出有任何化妝,短髮修齊,鬢角略有白絲;身著藕色圓領羊絨衫、米駝色褲子,與膚色、發色頗為和諧,整體感覺乾淨明快。

張女士攙扶著舒老,將我們延入客廳坐定,又忙著上茶。從攙扶老人入座到上茶,我感到女主人確實訓練有素,所有動作都十分自然而又到位,不愧是做服務工作出身。記得在途中舒老就談及,他與張女士是在去內蒙參加一項活動時認識的,她很會照顧老年人。

舒老向主人介紹說:「這位是章先生,他父親是毛主席的老朋友。」父親有與毛澤東共事的經歷,1957年受到毛的點名批判,是大家都知道的。記得有次在余秋里家,飯桌上他像考核幹部似地問我:「你爸爸對毛主席的看法怎樣?」「你對這個問題怎麼看?」

這回我不清楚舒老事先是怎樣通報的,便沒有解釋兩人是怎樣一種朋友關係,張女士也沒有問。若論個人結局,毛的親密戰友劉少奇彭德懷賀龍等中共開國元勛,則比父親更慘烈。史家不以私見而廢公心,我自問對毛澤東的心態是平和的,無非是實事求是,將神還原為人而已。

我們參觀了一下房間,這是一套普通的三居室住房,室內簡樸潔淨,一如其主人。張玉鳳說,這是她與老劉結婚那年,分配給他們住的;室內有兩隻從中南海搬來的老式書櫃,是當時毛澤東送給他們的禮物。她說自己跟隨主席多年,這是老人家留給她的唯一紀念。書櫃裡和茶几上,有幾套線裝本的詩詞、楹聯集,還有一些宣紙的字卷,看來張女士受老人家薰陶,對詩文書畫亦有愛好。

牆上懸掛著啟功的一副書法,是楊慎那首傳誦千古的《臨江仙》: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在這種場合重讀這樣詞章,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更令人聯想起元稹的《行宮》詩……

我注意看了看牆上的全家福照片,當時大女兒四五歲的樣子,小女兒才兩三歲,被爸爸抱在懷裡;兩個女孩的面龐眉眼兒,與老劉像一個模子裡活脫出來的。還有一幅張玉鳳在東北拍攝的近照:山野白雪皚皚,她身著軍大衣,紅貝蕾帽配紅圍巾,玉樹瓊枝下紅裝素裹,看上去依然青春美麗。

張女士待人謙和而又大氣,分寸把握得恰倒好處,令人絲毫感覺不到分寸的存在,從語言到聲調,都顯得毫無做作。書桌上放著一本筆電,女主人見舒老有興趣,便大方地打開讓我們瀏覽,裡面似乎是她抄錄的一些詩詞。女友認為她的字像「毛體」,我倒覺得有點像江青的字體,但比「江體」娟秀,仍屬於「秘書體」一類。

劉先生當時在鐵路部門擔任處長工作,而張女士則剛剛退休。她退下來後一點不寂寞,很多懷念毛澤東的人,將對老人家的感情移至他身邊的人,因此經常有各種邀請。我們談到寫回憶錄的話題,她說現在還不能寫(與組織上有約定)。我說:時間長了記憶難免淡漠,現在不妨自己先慢慢寫,寫完了也不必忙著發表,只要記錄下來就好。她不置可否,我也沒再多說。

閒談了一陣,便邀他們一家三口(大女兒當時已在國外留學)吃飯。張女士換了衣服,我與劉先生分駕兩車,齊至光華長安大廈的「夜上海」餐廳共進晚餐。那晚燙了一壺紹興老酒,其樂融融地敘些家常,誰也沒有涉及敏感的話題,一如我所預料。舒老特別欣賞這裡的紅燒獅子頭,說下次還要來吃。我再次注意到,老人用餐時,張玉鳳照料得十分周到。

賓主盡歡而散,我送舒老回家,歸途中老人略顯得意地發感慨:「怎麼樣?不簡單吧?到底是毛主席調理出來的!」舒老一生閱人多矣,我看得出他欣賞張玉鳳,遂戲曰:「您今日也享受了主席待遇。」

我不知這位被毛戲稱為「張飛的後代」、連江青都要討好她幾分的「小張」,與此時無權無勢、返樸歸真之張玉鳳,有著怎樣的區別,但看得出她對長者有一種樸素的尊敬。同時也覺得百聞不如一見,至少澄清了個別無聊的傳聞,令我改變了一些先入為主的觀念。

應當承認,雖人各有命,但文人舒諲的欣賞不無道理,與雄主毛澤東所見略同。

三、文強慷慨話當年

有天舒老來電話說:「文強[3]老先生想見你,他在抗戰初期就認識令尊,想同你敘敘舊。」文強這位傳奇人物的名字,我是早就知道的。記得「反右」時有人揭發父親,其中一條罪狀是「章乃器勾結軍統大特務文強」,但怎麼個「勾結」法。我卻一直沒搞清楚。

約好見面的日子,偕舒老及其老友呂德潤先生(原《大公報》著名記者),同往海淀區甘家口增光路。這一帶當時諢稱「新疆村」,雜亂街道的兩側,有不少維吾爾同胞開的風味餐館,記得以前曾專門到此來品嘗過「拉條子」。

文老住在街北的一座樓房裡,他和夫人已在家等候(這是他的第三任夫人,最後竟告仳離)。老先生精神矍鑠,頭已卸頂,面頰削瘦,身著一件黑色的皮夾克,不經意中帶出了精幹的職業特徵,舉手投足之間,看得出是個習武之人。

「今天我真高興,能夠與老朋友的後代相聚!」他操一口不算濃重的長沙官話,底氣卻比舒老要足得多。「你父親對我們國家民族、對抗戰的貢獻很大,我今天早上寫了一副對子送給你。」

文老乾的這一行,借用當年某盲公給戴笠批八字時的判語,乃是「文不文,武不武,文武之間」。其實老人家允文允武,有出口成章的才賦,記得在董竹君先生家裡,就掛著文老送給她的五首詩。

聊了一陣之後,我們便驅車同往「九頭鳥」酒家,這是舒老熟識的一家湖北風味餐廳,顯然符合文老愛吃辣子的口味。他說起自己有個兒子對飲食很有研究,在貴友大廈後面開了一家餐廳,字號是「阿文湯包」。這家以蟹粉湯包聞名的上海菜館,恰好是我經常光顧的。以前只知道他的公子文貫中是旅美學者,沒想到文府另出了一位美食家。

文老的談吐中,不時透露出一種慷慨豪俠之氣。他於養生之道也很在行,蕪冬厲夏拳不離手,對自己的武功也很自負。談及某次參觀武警部隊時,曾與年輕戰士比武,兩個壯小夥同時撲來,被他一併撂倒,那年他已九十歲。經文老在餐桌上當場傳授,我至今仍記得這種格鬥技巧。

那天,文老談了與我父親相識的經過:

我在軍統負責對日情報工作,「八一三」抗戰以後,我奉戴笠將軍的指令,與令尊接觸。當時令尊在上海大學教書,他有幾位在日本人的機關任職的學生,其中一個叫彭壽,另一個叫程克祥,主動提出要為祖國服務。你父親就找到戴雨農將軍,要把他們介紹給我們,後來他們就歸我領導。

在大敵當前的民族生死存亡關頭,不同政治力量相互合作、一致對外,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事情,但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反右」風潮中,卻成了父親的罪狀之一。關於這段故事,文老已在《文強口述自傳》中講了,本文不贅。至於他提到的兩位青年,後來就一直在軍統服務,進行對日諜報戰。父親說彭壽曾為民主運動做過一些好事,1949年以後去了海外。

我知道父親與戴雨農將軍相識,是1936年的事情。當時蔣介石召見父親和沈鈞儒、李公朴三人,希望他們領導的救國會不要與政府為難。而代表老蔣到車站迎送並安排招待的,正是這位軍統首腦。我曾問他:「你對戴笠印象如何?」父親說:「戴笠幹練,眼睛裡有血絲,殺氣較重,但對我始終是謙和有禮。」他還背誦了當年章行嚴(士釗)先生挽雨農將軍的名聯:

生為國家,死為國家,平生具俠義風,功罪蓋棺猶未定;
譽滿天下,謗滿天下,亂世行春秋事,是非留待後人評。

我始終認為,不了解中國歷史上的秘密社會,就無法解讀中國近代黨派史。文老乾特工這一行,與會黨人物交往甚深。他的父親系同盟會員,既是黃興的朋友,又做過蔡鍔的秘書長,我想應是先入華興會,再成為同盟會員的;而華興會與洪門的關係,則是眾所周知的。但文老對於自己在江湖上的輩分,卻始終沒有提及,我也沒有問。

抗戰軍興,戴笠奉蔣介石的指令,與杜月笙合作在淞滬地區組織「別動隊」和「忠義救國軍」,成員多為幫會徒眾,具體工作由文強負責。「忠義救國軍」其實不像現代京劇《沙家浜》所演繹的那樣,專幹壞事不抗日,有不少中共黨員也加入了這支部隊。後來文老又被派去監控「東陵大盜」孫殿英部,這位「孫老殿」出道前也是會黨人物。

文老談話中還提及兩位朋友,其中一位恰好是我的舅舅王艮仲。他是杜月笙的徒弟,也是黃炎培(任之)所辦職業教育社的資助人。太平洋戰爭前夕,文老奉命撤離上海,但苦於沒有川資和安置部下的經費,王立即拿出兩萬塊救了燃眉之急。文老到達香港後沒多久,日軍就開始進攻香港,他便和陳策將軍一起,與港英當局合作,組織M.P[4]維持社會秩序。

陳策將軍是老同盟會員和海軍前輩,國父中山先生的生死之交,他官拜海軍中將,又是香港秘密社會的龍頭老大。我以前讀過一本關於香港淪陷的書,知道日軍進攻時,會黨人物在「策叔」的號令下,上街維持地面,香港社會秩序井然,恰好與文老所說相印證。後來英軍戰敗投降,「策叔」等撤離,各路「爛崽」搶在日軍進駐之前,大肆洗劫富人區。

我告訴文老:王艮仲是我母親的表哥,曾留學日本。他雖是上海浦東的大地主,但其經營是現代化的,辦農場、開銀行、修公路、興教育,後來又參加民主建國會,屬於開明士紳,1949年以後任國務院參事。土改時老家要揪他回去鬥爭,他跑去跪求黃任老救命。黃任老那時是主張「江南無封建」的,代他向周恩來求情,周公對上海方面說:「王參事的事,就在北京解決吧。」這才保住了性命。王的管家是個跛足,在家鄉土改中成了他的替身,據說鬥爭的方法之一,是罰這個殘疾人爬海堤,很快就鬥死了。

四、兄弟鬩牆真若夢

文老是毛澤東的表弟,與何叔衡、謝覺哉也熟識,經夏曦介紹,與毛澤覃一同報考黃埔軍校,在校時跟林彪打過架。老師周恩來介紹他加入共產黨,邵力子介紹他加入了國民黨,跨黨分子選擇黨籍時,他選了共產黨,1927年又隨朱德參加了「南昌起義」。後來他因黨內鬥爭脫黨,回湖南辦過報,又被戴笠看中,到軍統做對日情報工作,官至中將,但自問從未做過與中共為敵的事。

戴笠墜機身亡後,軍統內部逐漸分裂成三派,互相傾軋。文老決心脫離這個是非圈,主動要求到湖南程潛(頌雲)將軍麾下任職。但宿命難逃,三個月後又被蔣介石調到杜聿明手下當代理參謀長。臨行前頌公對他說:「你這次去,要準備當俘虜。」結果一語成讖,果真在淮海戰役被俘。我暗想:他若留在程潛身邊,日後可能就是起義將領了。當時「戰犯」與「起義將領」之間,只是一步之遙,運氣卻有天壤之別。平津戰役時,陳長捷奉傅作義的命令,死守天津被俘;半個月後傅卻在北京接受了和平改編,陳一直怨恨傅長官事先不跟他通氣。

文老被俘成戰犯後,態度強硬,用他自己的話說:「我是文天祥的第二十三代孫,你們毛家還跟我家攀親,娶了我家的文七妹呢!」因為與毛、周、朱的老關係,最高當局五十年代就曾打算釋放他,但要寫份悔過書(據說這是周公的意思),他頂牛不寫,結果多坐了二十多年牢,到1975年才最後一批特赦。我問文老:「您是否受了先祖的影響,認為忠臣不事二主?」他爽快地承認有這種思想。其實國民黨也曾要求被捕的共產黨人登報悔過,那時是各為其主義,共產主義的堅定信徒也是不肯悔過的。

談起關押生活,文老無意中提及一位我倆所共知者的結局,令人大為震撼:

文化大革命」時我在秦城監獄,有一天被派去打掃院子,發現牆角有一個席捲,掀開一看,是一具女屍,我認出這人竟是程遠[5],眼淚頓時就落下來了。這女人死得慘哪!

這位程遠女士,現在幾乎沒有人記得她了,但在三四十年代,卻是一位社交界的名媛,人稱「黑牡丹」。1978年,我因女作家胡蘭畦先生而結識程遠的妹妹程其耘女士(著名詩人、翻譯家袁可嘉先生的夫人),故關於其不幸的身世,我知之略詳。

程遠原名程其英,為家中長女,是學貫中西、才貌雙全的名門閨秀,社交場上,不少名流趨之若騖。她曾留學德國,因反對法西斯而被驅逐出境。1935年上海發生「怪西人案」,學者劉思慕(中共地下黨員)被叛徒陸海防出賣,一家被軍統追捕,走投無路逃到程府;程大小姐豪俠仗義,把他藏起來,掩護脫險,而自己卻未及走脫,被沈醉率特務逮捕,囚禁了四個多月,釋放後仍為抗戰和民主運動做了大量工作。1949年以後,她竟因被捕的歷史背上黑鍋,歷次政治運動都脫不了干係。程女士在北京大學任教,業務能力很強,卻連教授都評不上;她一直獨身,往日的友人和追求者皆退避三舍;「文化大革命」中更在劫難逃,被人誣指為小說《紅岩》中的女特務「瑪麗小姐」,受盡批鬥侮辱後,一代名媛玉殞香銷。過去我只聽說她是自殺身亡,何以屍體在秦城監獄出現,至今是個未解之謎。

「文化大革命」結束後,程遠的親屬及胡蘭畦等友人為她奔走鳴冤,劉思慕也為她作了證,終獲平反。追悼會上,只擺了一個空骨灰盒,內置眼鏡一副。哀樂聲中,程家姐妹想起大姐的慘死,哭得淚人一般,見者無不動容。

原國民黨桂系政要程思遠先生,六十年代陪護李宗仁先生自海外來歸。他與程遠似有情愫,某次在全國政協見到文老,追憶起這位當年的秋水伊人,程老述一上聯:「程思遠思程遠,越思越遠」,文老對曰:「張學良學張良,不學不良」。

不知他是怎樣聯想起張學良的,但這個下聯從字面上無可挑剔。據說當年二程出席郭沫若、於立群的婚禮,曾有人出此上聯考新郎官,郭未能對。

我對文老說起程遠的後事,他長嘆一聲說:「我該是見到程遠的最後一人了,她是國共兩黨鬥爭的犧牲品!」我過後思量,漢卿將軍又何嘗不是如此!

文老被特赦後,被重病中的周恩來召到醫院,度盡劫波的師生見了最後一面。周公怪他不肯早寫悔過書,還說了這樣的話:

國民黨和共產黨,其實是親兄弟,分家鬧得天翻地覆,但最終是要和好的。

1949年國共和談時,張治中將軍曾有「國共兩黨之爭好比兄弟之爭」的說法,但不為周恩來所認同;此時他自知不久於人世,卻有此頓悟之語。談話過後沒幾天,周公就逝世了。文老十分傷感,一口氣寫了八首悼詩。

記得文老逝世的那年,胡德平先生曾打電話來,要找我父親1946年寫的《我想寫一篇小說——二十年一夢》,說是要在會晤章孝嚴先生時引用。那篇政治雜文描述了小說主人公做所的一場大夢:二十年來國共兩黨求同存異,中國實現了民主憲政並走上富強之路;「所有我們遭遇到的慘痛不幸事情,夢中都不曾發生,因而許多醜惡可恥的現象也都變成美麗可喜」;文章的最後說,「如果夢境是理想的,現實是不是愚蠢的呢?過去的二十年浪費了。我們還能再浪費二十年嗎?」

國民黨離開大陸五十六年後,主席連戰先生於今年率團參訪大陸。文老作古已近四年,我想起他所述的周公遺言及父親的「說夢」,不禁感慨系之……

五、不堪耆老盡歸山

舒老保持著舊時公子的天真,對痛心疾首的政壇事件和濁世百態,不時發些議論,問我一些百思難解的問題,憂國憂民而又無能為力,常被老伴譏為「老小孩」。

他常與我談論自己回憶錄中的內容,對周恩來、李克農潘漢年、江青、唐納、董竹君、陸鏗等人皆有述評;談及當年沒有確認中共秘密黨員的身份時,舒老常流露出某種遺憾。我也直話直說:「我覺得回憶錄應持獨立的人格與思考,不妨以愛國主義和知識分子的正義感為主線,而無須以黨史為軸心。」平心而論,「遺憾情結」雖系人之常情,而「相忘於江湖」才是文人本色。

老人回首往事,把早年兒女情長的故事都寫了進去,共有八段,自稱「八個夢」。老夫人常為此不肯原諒他,恨恨然說:「他就是忘不了那些風流韻事!」為此,他的回憶錄拖到逝世後才出版。

多情公子憐香惜玉,是舊時文人追求的一種境界。今人讀舒老的《微生斷夢》,往往與其先祖冒辟疆的《影梅庵憶語》類比,或認為與當今情場上的「玩深沉」相似。但我讀他的遺作,卻感受到對女性的人文關懷。他與這些心儀的女郎之間,似乎是多是精神戀愛,或許屬於「思無邪」一類。在自述中,舒老追憶前情,猶自悲懺;對冒氏封建大家族中幾位不幸女性的早逝,常痛惜不已;回想起孩提時對仆傭的頑劣任性,仍追悔自責。

記憶中老人的最後一個生日,是在北京圖書館院內的「東坡酒家」度過的,酒家的主人,是一位經歷坎坷的前志願軍戰俘,同席者還有呂德潤伉儷。席間舒老飲了幾杯酒,說了自己來日無多之類的話,馬上被我勸止了。我心中很有幾分傷感,因為老夫人私下對女友講過,舒老的身體維持不了多久了,她是學醫的,心裡很清楚。將來老先生百年之後,她準備到澳洲女兒那裡去住。

那場壽宴以後,心裡常常有些忐忑不安。或許是成長過程中人文背景的相似,我覺得與老人有一種非語言的相通。從他的身上,我仿佛看到了老年的自己,不過他比我要脆弱。

終於有一天,電話鈴響了,介紹我結識舒老的徐女士,開始報告不幸的消息,我與老人的人生環道交會,至此走到終結點。「解鈴還須繫鈴人」,這小環上掛著的鈴鐺,就是徐女士的電話鈴。

老人走得很安詳,沒有驚動任何人,一如其惟恐麻煩別人的作風。逝世那天下午,他飲了一杯牛奶,坐在藤椅上小憩,小保姆出去了一會兒,回來時發現老人已經仙逝。按照遺囑,不舉行儀式也不通知朋友,就直接火化了。

趕到雙榆樹南里那間熟悉的小客廳,室內一切如舊,只是那張熟悉的藤椅空了。它的主人化作一團灰,此刻正靜靜地呆在另一房間案頭的木匣里,等待著友人的告別。

步入家庭靈堂鞠躬時,望著鏡框裡變成圖畫的老人,女友忍不住開始哭泣。老夫人一直顯得很平靜,對發生的一切似乎早有心理準備,此刻反倒撫慰起弔客來。走出房間之際,我回頭望了一眼,鏡框中的老人,也正用略帶憂傷的眼神望著我……

與文強先生最後一次見面,是在萬安公墓董竹君[6]先生的葬禮上(關於這位傳奇女性的往事,我將另文憶述)。當日天氣寒冷,萬安公墓的陰森又是出了名的。他腰板挺直,仍是一副標準的軍人形象,佇立在凜冽的寒風中,向這位有過救命之恩的老友致最後的敬意。文老、我及一些親友在墓前都有致辭。老人對我說,他的書快出版了。儀式結束,互道珍重而別,沒想到竟是永別……

有因方有緣,我與這文武二老的結緣,實起因於徐女士。她是個大忙人,後來到場的次數不算多。2000年她為母親辦九十大壽,我在壽筵上又見到了舒老的夫人諸玉女士,她平靜如常,緘默如故。近年向徐女士問起老夫人境況,她大感慨,說諸阿姨目前由某親戚照管,她去探望,想請阿姨吃頓年夜飯,卻被拒之門外,說是老太太有神經病……

看來,老夫人沒有實現到澳大利亞與女兒安度晚年的願望,真不如徐媽媽老來有福,不知她還健在否?今年徐媽媽也走了,享壽九十有五……

「去者日以疏,來者日以親,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眼見長者們一個個歸游道山,我心恓惶。

「逝者如斯,不舍晝夜」,人生亦如此……

2005年6月9日風雨讀書樓

本文已收入作者所著《君子之交如水》一書(作家出版社2007年1月出版)

[1]冒舒諲(1914-1999),筆名舒諲,江蘇如皋人,出生於溫州,蒙古族。曾從事話劇演員、大學教授、編輯、記者等職業。1948年後,任中國人民銀行專門委員、《中國金融》總編輯、《大公報》金融周刊主編、金融研究所研究員。著有《精忠報國》、《天日昭昭》、《董小宛》、《北京城的故事》、《浪淘沙》、《李白杜甫》、《掃葉集》、《萬里風雲》、《京華見聞雜記》、《愚昧比貧窮更可怕》、《談天說地》、《飲食男女》、《孤月此心明》、《微生斷夢》等。

[2]冒廣生(1873—1959年),字鶴亭,號疚齋,江蘇如皋人,清光緒二十年舉人,曾參加過戊戌變法活動。曾任清朝刑部郎中、北京五城學堂史地教習、農工商部郎中。民國時,歷任財政部顧問、農工商部全國經濟調查會會長,江浙等地海關監督、外交特派員。抗日戰爭時期居上海,從事經史詞曲研究,著述宏富。抗戰之後居南京,應聘為國史館纂修,起草人物列傳多篇。1949年後轉居上海,受聘為上海市文管會顧問。遺著有《京氏易三種》、《大戴禮記義證》、《納甲說》、《納音說》、《唐書吐蕃世系表》、《蒙古世系表》、《蒙古源流年表》、《管子集釋長編》(未完稿)、《小三吾亭詩文詞》、《四聲鉤沉》、《傾杯考》、《宋曲章句》、《新校雲謠集雜曲子發凡》、《新校中原音韻定格曲子發凡》、《疚齋詞論》、《疚齋雜劇》、《後山詩補箋》、《批本〈隨園詩話〉》、《東鱗西爪錄正續編》《〈孽海花〉閒話》等,並校釋刻印古籍多種。

[3]文強(1907—2001),字念觀,湖南長沙人。畢業於黃埔軍校第四期,經周恩來介紹加入中共,參加北伐戰爭和八一南昌起義,曾任中共四川省委常委,川東特委書記。1931年脫黨,回湖南從事新聞工作。1935年後轉入軍界,負責軍統對日情報工作。抗日戰爭期間,從事敵後秘密戰和軍隊工作。國共內戰期間任徐州「剿總」前進指揮部中將代參謀長,1949年被俘。1975年獲特赦,任全國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專員、全國政協委員等職,遺有《文強口述回憶錄》。

[4]M.P為英文Mounted Police的縮寫,原義為騎警,此處當指民防隊。

[5]程遠(1904-1968),原名程其英,四川萬縣人。1923年-1925年就讀於德國柏林大學及哥廷根大學。1929年再度赴德留學,參加國際社會主義戰鬥同盟、反帝同盟等團體,反對法西斯主義,1933年被驅逐出境回國。1935年因掩護中共地下黨員被捕,旋獲釋。抗戰爆發後任上海第十四傷兵醫院代院長,主持量才流通圖書館、補習學校和劇團;主辦重慶七七圖書館、宣傳隊及印刷廠。1940年任重慶私立孤兒院小學校長。1943年後在重慶北碚江蘇醫學院和復旦大學任教。1950年起在北京任國際新聞局德文翻譯,1957年調至北京大學西語系任教。「文化大革命」中受到殘酷迫害,1968年1月逝世。

[6]董竹君(1900-1997),曾名董篁,江蘇省蘇州市人,出生於上海,1915年赴日本留學。1922年至1936年,先後創辦四川黃包車公司、女子織襪廠、上海群益紗管廠、錦江川菜館和錦江茶室。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無償地將錦江產業交政府經營,赴北京定居。曾任全國政協委員,上海錦江飯店董事長、顧問。「文化大革命」中遭到殘酷迫害,關押五年。晚年出版長篇回憶錄《我的一個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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