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科學家檀樹說他這篇文章不算是影評,而是關於《奧本海默》這部電影的題外話,而這些題外話的語境,是他跟愛好古詩和書法的表弟談到蘇東坡。儘管如此,為了理解檀樹在說什麼,和為了能配合他的文寫這個編者按,小義我非常敬業地臨時放棄了看芭比的計劃而改成買《奧本海默》的票。看完了可以確認,檀樹寫的既不是影評也沒有他擔心的劇透(spoiler),而純粹是他作為科學家在看了電影之後,對科學史這段插曲的一個心理投射,基本上都是題外話。
至於電影本身,是一部明顯帶有諾蘭(Christopher Nolan)導演印記的製作,很典型的就是黑白與彩色畫面的交錯穿插,代表了不同人物的視角。譬如檀樹文中提到的奧本海默與愛因斯坦在池塘邊會面的一幕,電影中重複出現三次,片頭和中間先後兩次是黑白畫面,是Robert Downey Jr.飾演的史特勞斯的視角,直到片尾以彩色作結,才交代了二人之間的對話謎底。
這段經典鏡頭的黑白畫面中,史特勞斯回憶起那一時刻,奧本海默(Cillian Murphy飾)走向池塘邊沈思中的愛因斯坦,一陣風吹過來,把愛因斯坦的氈帽吹落地上。奧本海默撿起帽子,一邊跟打招呼的愛因斯坦說了什麼。他們之間簡短交談了幾句,但他們的談話在史特勞斯也走近之前就停止了。愛因斯坦默默抽身離開,跟史特勞斯擦肩而過招呼也不打。史特勞斯於是想知道二人之間說了什麼,以致愛因斯坦如此心事重重。
這就帶出了電影結尾耐人尋味的對話,也是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電影對白之一。我想先援引片中另一段給我印象深刻的對白。這發生在總統杜魯門接見奧本海默的時候。奧本海默說:「總統,我覺得我手上沾了血。」杜魯門:「你以為廣島和長崎會有人在乎誰造的原子彈?扔下它們的又不是你,是我,跟你有啥關係?」然後他匆匆打發走了奧本海默,囑咐身邊的幕僚:「別再讓那個哭鼻子寶寶(crybaby)來我這兒了。」
回到電影結尾。奧本海默撿起愛因斯坦的帽子並遞給他。他們之間交談了幾句。愛因斯坦告訴奧本海默,他未來將要取得成就,將獲得獎牌以及會見到過去的人們和未來的幻象。奧本海默告訴愛因斯坦,他是帶著計算結果來的,一個可能會毀滅世界的結果。鏡頭停留在他沮喪的臉上,然後切換到核武器的發射場景,展示了奧本海默的影響如何改變了世界,而在他看來是朝向更糟糕的方向。
言小義
疫情之後,第一次去電影院,看了關於原子彈之父奧本海默的電影。全片長3個小時,有大量對話,如果對那段歷史和美國政治不太了解的話,建議去電影院之前先看看維基百科的相關詞條,要不然就浪費時間了。
然後偶然之中讀了點蘇東坡的生平,發現他們二位居然有巨大的相似之處。雖然蘇對人類歷史的影響相比之下微乎其微,但他們都是各自時代絕頂聰明的人物。年少得志,常常目中無人,年老時被排擠,終於鬥不過對頭。
奧本海默的對頭叫史特勞斯,倆人都是猶太裔。順便說一下,華人圈子裡總流傳說猶太人如何抱團,都是想當然的。
史特勞斯白手起家,讀高中時趕上大蕭條年代,家裡沒錢供他上大學。他卻能在短短几年靠賣鞋賺了大錢。發家後既做慈善又涉入政治。
他和奧本海默的交集開始於普林斯頓的高等研究院,那裡聚集了逃避納粹來美國的科學家。他做為研究院董事,有機會和人類史上最聰明的人物直接打交道。電影裡愛因斯坦出現的地方就在研究院大樓後的一個池塘,我多次在那裡步行,所以倍感親切。這也是我喜歡這個電影的一個原因吧。
史特勞斯後來成為美國原子能委員會的創始人,做了兩屆主任。但是他這個職位完全是因為奧本海默造出原子彈後才有必要的。二人交惡始於戰後史特勞斯想遊說國會立法禁止出口放射性同位素,以防核武器擴散。多數科學家反對他的提案,因為放射性同位素有醫學用途。他們就請奧本海默去國會作證。奧本海默大概看不起這個大學都沒上過的官僚,在大庭廣眾之下狠狠的羞辱了史特勞斯。
六年之後,史特勞斯找到了復仇機會。他利用自己在政府任職的便利收集了大量對奧本海默不利的材料。美國那時還處於麥卡錫主義時代,而奧本海默和美國共產黨有很多的糾纏不清。和他關係密切的弟弟,弟媳都是正式黨員。他太太也是。連他的情婦都是。美國軍方聘請他主持原子彈開發時知道這一切,還是給了他高級別機密的權限。
二戰結束後,史特勞斯成立了一個三人公聽會。整個聽證過程就像袋鼠法庭,作為控方的政府動用了辯方無權閱讀的機密資料。最後投票以二對一剝奪了奧本海默的國防機密權限。這真是一個天大的笑話,原子彈之父居然從此再也不能接觸國防機密了。這個決定直到2022年才被拜登總統撤銷。
史特勞斯復仇後繼續升官,做了商業部長。然而他的劣跡廣為人知,他的後人曾花錢聘寫手想替他洗掉惡名,估計是徒勞了,因為這個電影三天票房收入就達1.7億美元。
值得一提的是,公聽會三人中有一人不贊成剝奪奧本海默機密權限。我好奇那個人是誰,就去查一查,發現居然是西北大學化學系的系主任,那可是我的母校欸。(請原諒我這愛附庸風雅的毛病又發作了)
按傳統智慧,我應該為奧本海默呈一時口舌之快而最後倒霉感到惋惜,可我偏不。就像我不會嘆息蘇東坡晚年如何被貶來貶去。史特勞斯的生平,如果剝去和奧本海默交集,讀起來是個一身正氣之人,勤奮,虔誠,愛國,慷慨,熱心公益。然而,這些光鮮的表象使得他的愚蠢主張更有害。難怪奧本海默會在國會議員前用那些刻薄的語言羞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