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好文 > 正文

許成鋼回憶導師科爾奈:學者最重要的貢獻是出思想,而不是出論文

作者:

"必記本"註:本文作者為經濟學家許成鋼,科爾奈為著名經濟學家雅諾什•科爾奈,2021年10月18日去世,享年93歲。該文是許成鋼以學生角度撰寫的一篇紀念導師的文章,節選自《比較》,特此分享,以供閱讀。

1、初遇科爾奈

我最初認識科爾奈教授是在哈佛大學的課堂上。

那是1986年的春天,科爾奈在哈佛授課。當時一起選修這門課的中國同學還有錢穎一、王一江、李稻葵。當時在NBER("必記本"註:美國國家經濟研究局)做訪問學者的樊綱,也同我們一起旁聽了這門課。

我們一起聽科爾奈的課,下課以後也經常在一起討論相關題目。其間,我過去在農村的難友顧秀林(著名老一代中國經濟學家顧准之女)曾專程慕名從夏威夷跑到哈佛來聽科爾奈的課。她向科爾奈解釋,自稱是我在黑龍江建設兵團的"戰友"。科爾奈對學生中用"戰友"而不是"同學"的稱謂很感興趣,他覺得很中國特色。

科爾奈的課程非常特殊,就像他在自傳中講的,他根本沒有受過正規的西方經濟學教育,完全是自己摸索的。所以他在學術上的講解和境界,都不同於標準的在西方授受的經濟學課程。他當時講授的課程,就是他撰寫《社會主義體制》這本著作的過程。

他的課程讓我們這些中國學生學者感到非常親切。因為他除了分析東歐的經濟體制之外,還有大量對於東歐體制下社會現實的描述,那種感覺真是入木三分。而其他的經濟課程不僅抽象,而且大量內容都是西方世界的經濟現象,讓我們這撥從剛改革開放的中國來的學生學者感覺格格不入。股票市場、債券市場,這些西方經濟學關注的基本的經濟現象,中國當時都還沒有,當時其實中國連中央銀行都還沒有,別說貨幣政策了,所以上其他的課我們總感覺對不上。而科爾奈講的投資饑渴症、住房怎麼分配等等,這些都和中國存在的問題一樣,所以感到特別親切。

科爾奈在自傳中說他的英語磕磕巴巴,其實他的英語並不磕巴,但確實不是他的母語,不是他最舒適的表達方式,這點確實很明顯。即便如此,他的聽眾仍然很多,教室里都坐滿了。這在哈佛經濟係為博士生開的課程里很少見。絕大多數給博士生開的課程,教室里人都不多。但是科爾奈上課的教室總是坐滿了人,一些不是經濟系的人也跑來聽。一方面因為科爾奈本身大名鼎鼎,大家慕名而來。另一方面是因為當時在西方,如何理解社會主義國家和社會主義制度,以及社會主義的經濟改革,是一個非常引人關注的問題。科爾奈寫《社會主義體制》的過程很有趣。他是提前寫好提綱和講義,然後在課堂上邊講邊錄音。他在我們這些同學中找母語是英語的同學做他的助理研究員,把錄音整理成文字,他在錄音整理的基礎上再去編輯和修訂。同時他還招聘了若干來自不同國家,比如中國(我和錢穎一)、德國,講俄語的其他同學做他的助理研究員。作為助研,我們的工作就是為這部著作涉及的大量議題收集和整理各種語言的資料,把收集到的數據製作成圖表。最後按科爾奈的要求把這些變成統一的形式。

科爾奈有意識地不把自己的課程拘泥於經濟學主流的一些內容,而是有意識地讓他的課程面向更廣大的社會問題,同時涉及政治、體制、社會學的問題。所以他的書涉及的文獻範圍非常寬泛,有些文獻是經濟學家根本不會注意的。這些內容遠遠超出了東方和西方關於計劃經濟的研究。有的文獻之前我要麼不知道,要麼就是根本不會去讀的,比如關於威權主義、還有韋伯關於官僚體制的內容,都是科爾奈的課引起我極大興趣去讀的。

除了授課之外,科爾奈教授還負責每周組織一個研討會(seminar)。他組織的研討會跟他授課的風格一樣,完全不限制在主流經濟學之內,而是跨學科的,把經濟學、政治學、社會學甚至歷史學都融為一體。給我印象特別深的是,他曾經邀請柏格森(Bergson)來演講。

柏格森是個非常重要的經濟學家。在所有的經濟學課程,即使本科生的課本里也會有社會福利函數的內容,這個函數就是柏格森發明的。所以在所有的文獻中,社會福利函數經常被稱為柏格森社會福利函數,或者柏格森—薩繆爾森社會福利函數。因為柏格森和薩繆爾森是同學,後來薩繆爾森也加入,和柏格森一起完成了社會福利函數。柏格森的第二個重大貢獻在於,他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用於研究蘇聯。他是西方研究蘇聯問題最重要的人物。柏格森那次受科爾奈邀請來講的就是蘇聯問題。著名的理論經濟學家和蘇聯問題專家魏茨曼也曾應邀演講。

還有一個有趣的人物是社會學家魏昂德("必記本"註:Andrew Walder),他是美國最著名的研究中國問題的社會學家之一。他對中國大量的研究是針對政治制度的。記得他當時受科爾奈之邀來講的是關於中國的鄉鎮企業。許多非常有趣的人物被科爾奈教授邀請來討論,這對我來講真是大開眼界。因為在別的討論會上你很難見到這麼多、範圍這麼寬、跨度這麼大的學者。

2、從老師到導師

自從為科爾奈做助理研究員,我和他的交往變得深入和親密,讓我切身感受到他的許多特點。科爾奈非常嚴格,有時近乎苛刻。這種態度在大多數情況下我都能很愉快地接受。因為我有工程背景,工程上的要求是極其嚴格苛刻的。但是,科爾奈教授有時候"過分"地嚴格。比如幫他收集的數據,他認為我的表達和解釋不夠清楚,不夠充分,流於膚淺,或者是容易誤導,這種時候他會說出一些非常尖銳的話。那時,我會感到難以接受,甚至感到沮喪和煩惱。但是現在來看,這些尖銳的批評對我長遠的學術生涯都是非常有用的。

在這裡我特別想說的是,科爾奈的課是讓我受益最大的課,也是我成績最好的課程之一。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他的課不考試,而是要寫一篇短論文(term paper)。我寫的論文是比較中國的經濟改革和經典社會主義。"經典社會主義"和中國的經濟改革都是他的《社會主義體制》這本書中討論的內容。我這篇短論文是我自己收集的材料,關於我所知道的中國經濟改革和經典社會主義之間的對比。他給了我A+。這是我在哈佛念書期間成績最好的三門課之一。為了深入研究社會主義體制的問題,我選擇科爾奈做我博士論文的導師之一。所以我在哈佛的整個生涯中,科爾奈既是我的授課老師也是我的導師。在我論文答辯的時候,他作為我的導師、也作為答辯委員會的成員,在我博士論文的簽名欄永久性地留下了他的署名。

作為導師的科爾奈教授很嚴厲,但是作為長輩,他對人非常親密,超出了和藹可親。比如他會時常邀請我們去他家吃飯,他太太親自做飯。在哈佛時他住的服務型公寓,是哈佛大學幫他安排的,離甘迺迪學院很近。我仍然記得第一次去他家時的情景,他家裡的布置很有匈牙利民族藝術的味道,他太太做的美味佳肴也是匈牙利風味。從此在我們的私人往來中都以朋友方式,稱呼他和他妻子為雅諾什和蘇薩。

後來我也請雅諾什和蘇薩到我家來吃晚飯。那其實是我平生第一次在家裡請老師吃飯,以前在國內都沒有過。那次最讓我吃驚的是,他進我家的時間跟我們之前約定的時間是如此的精確!簡直匪夷所思。後來他告訴我,他對守時看得非常重。為了守時,他提前開車到我家門外,就在車裡等著,時間一到他就準時按門鈴。這讓我非常震動。因為我們是師生關係啊,他在學生面前,對自己的要求也如此嚴格。而且他還帶了禮物給我,是一本匈牙利文的小說。他當時講給我聽,為什麼這本小說是他最喜愛的。科爾奈的興趣非常寬泛。他非常喜歡古典音樂,最喜歡的音樂家是莫扎特,他們夫婦經常去聽古典音樂會。記得在我教書多年後,曾經同他們夫婦、馬斯金夫婦以及馬斯克雷爾(Andreu Mas-Colell)夫婦一起在波士頓音樂廳聽莫扎特的鋼琴奏鳴曲。中間休息時,他提起那天鋼琴演奏家在演奏時縱情歡唱的有趣情景。他還特別喜歡看電影。當時還沒有DVD,都是錄影帶。他就在哈佛廣場租很多錄影帶回家去看,什麼都看。他當時看了《霸王別姬》和《紅高粱》之後,還跟我們討論。他非常讚美鞏俐的演技、魅力及美麗。

責任編輯: 李廣松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tw.aboluowang.com/2023/0802/193535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