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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英時:從傳統「士」到現代知識人

余英時,原籍安徽潛山,1930年生,香港新亞書院文史系第一屆畢業生,美國哈佛大學歷史學博士。曾任哈佛大學中國史教授,耶魯大學歷史系講座教授,香港新亞書院校長兼中文大學副校長,1987年起任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研究講座教授。2001年從普林斯頓大學退休。著作包括《漢代中外經濟交通》(英文)、《後漢的生死觀》(英文)、《方以智晚節考》、《論戴震與章學誠》、《歷史與思想》、《史學與傳統》、《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中國思想傳統的現代詮釋》、《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現代儒學論》等多種。

《士與中國文化》初版刊行於1987年。十五年來我在同一園地中繼續做了一些墾荒的嘗試,現在趁著再版的機會,選進了論旨最相近的論文四篇,以擴大新版的面貌呈現於讀者的眼前。以下讓我先對新版的內容稍作說明,然後再提出一兩點通貫性的歷史觀察,以為讀者理解之一助。

新版《士與中國文化》有些什麼不同

第一至第八篇基本上沒有更動,只有第八篇增添一個附錄——《士魂商才》,稍有補充。但初版時我未能親校一過,誤字、遺漏、錯簡等等觸目多有,使我一直對讀者懷著愧仄。這次細讀校樣,作了一次相當徹底的改正。費時最多的是所引史料原文的校訂;凡是可疑之點,我都重檢原書,一一還其本來面目。初版"自序"是從比較史學(comparative history)的觀點凸顯"士"的中國特色。十五年後重讀一次,我的基本看法仍然沒有改變。當時我曾指出,"士"的"明道救世"精神在西方只能求之於中古基督教的傳統。後來我讀了義大利傑出的馬克思主義思想家葛蘭西(Antoinio Gramsci,1891——1937)的《獄中筆記》,他將以"改變世界"為己任的現代知識人比之於中古的教士(priest),恰好印證了我的觀察(見Selections From the Prison Notebooks,New York:Inter-national Publishers,1989年,331頁)。所以我仍將這篇"自序"保留在新版中。

第九至第十二篇都是1987年以後所寫。第九篇是最新研究所得的一個初步報告。自1999年以來,我以朱熹為出發點,詳細研究了兩宋士大夫的政治文化。全書剛剛脫稿,與本書篇幅相等,不久即將印行。讀者閱過本書所收《概論》之後,如果還想進一步了解"士"與宋代文化的關係,可以參考《朱熹的歷史世界》一書。第十篇《士商互動》可以說是第八篇的一個續篇,更深入地探索了明、清商人的精神世界和"士"在其中的活動與作用。第十一篇論曾國藩的"士大夫之學"是個案研究,具體地顯示出一個在朝的"士大夫"對於文化修養的關懷。但這篇個案如果和"士大夫"的傳統聯繫起來,也折射出"士"在中國文化史上一個值得注目的側影。漢代的循吏便早已重視"教化",往往在朝廷所規定的"吏職"之外,主動地承擔起儒家的"師"的責任。所以他們所至"講經"並建立學校。宋、明儒學復興,此風更為普遍,書院的歷史便是明證。即以曾國藩的時代而論,在他之前有畢沅和阮元,在他之後還有晚清的張之洞。我藉曾國藩為例,抉出"士"的這一中國特徵,並將"士"的歷史研究推展至中西文化開始正面接觸的時代。最後一篇《中國知識人之史的考察》屬於通論性質,無論是風格或文體都與其他各篇頗有不同。這需要略作解釋。這篇文字是應日本東京大學中國哲學研究室佐藤慎一教授之約,為《中國——社會上文化》學報特別撰寫的。此文最先刊布在該學報第五號中(1990年6月)。為了便於日譯者的理解,我在選擇重點和行文方面都特別力求清楚和淺顯。"知識人"這個名詞也是借用"intellectual"的日譯。現在收入本書,一切仍依漢文原稿,不作更改。但是十二年後的今天,我反而覺得"知識人"比"知識分子"更為適切。大約是一兩年前,我曾讀到一篇談"分子"的文章,可惜已忘了作者和出處,據作者的精到分析,把"人"變成"分子"會有意想不到的災難性的後果。所以我近來極力避免"知識分子",而一律改用"知識人"。我想儘量恢復"intellectual"的"人"的尊嚴,對於中國古代的"士"更應如此。把孔、孟、老、莊一概稱之為"知識分子"似乎總不免感覺著有點彆扭。但語言是"約定俗成"的,我只能求一己的心安,卻不敢奢望別人也同情我的感覺取向。

本書所集結的論文大體上都屬於專題研究的性質,不過論旨有廣狹之異,涵蓋的時間也有長短之別而已。在每一專題的研究過程中,我都試圖通過多方面的分析,以凸顯"士"在某一歷史階段所表現的特殊風貌。我當然承認,整體地看,"士"在中國史上確然形成了一個其有高度連續性的傳統。但是專業史學更要求我去抉發"士"因時代不同而不斷變動的軌跡。這樣我便不能不在整體連續之中,特別注意個別時代之間"士"的傳統所呈現的變異或斷裂的一面。本書上起春秋,下迄清代,長達兩千多年。"士"在每一時期的變異也就是中國史進入一個新階段的折射。無論是從思想基調或活動方式看,"士"在這兩千多年中都是遷流不居的。下面讓我舉一個最顯著的例子說明我的論點。

宋、明兩代"士"的差異

清代沈垚(1798——1840)曾指出:"宋、元、明以來變遷之較"是"天下之士多出於商。"這確是一個有眼光的歷史考察,所以受到現代史學家的重視。他是從科舉制度的社會背景方面為"士"的古今之變劃分階段的。另一方面,從思想史的角度說,現代學者也將"宋明理學"劃入同一階段。這樣一來,似乎社會史和思想史互相支援,宋代和明代的"士"應該是一脈相承,屬於同一類型了。但是深一層分析,我們便發現,這兩個不同朝代下的"士風"竟截然相異。同是理學家,朱熹和陸九淵都一心一意嚮往著王安石的"得君行道",在皇帝面前也侃侃而談,傲然以政治主體自居,充分體現了"以天下為己任"的氣概。朱熹在他許多長篇大論的《封事》和《奏札》中,反覆要求皇帝除舊布新,重建一個合理的秩序。對照之下,王守仁除了正德元年(1506)《乞宥言官去權奸》一疏,因而放逐龍場之外,其餘奏疏多關具體事務,極少涉及朝政。正德十五年他寫了一篇《諫迎佛疏》,期待皇帝效法"堯、舜之聖",恢復"三代之聖"。這顯然是承繼了宋代"士"的精神,與王安石、朱熹等人的思路是一致的。但是這篇疏文卻是"稿具未上"(見《王陽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卷九,293——296頁)。更可注意的是同年他第一次和王艮會面,後者迫不及待地要談怎樣致君於堯、舜的問題,他立刻以"思不出其位"為理由,阻止了政治討論。(見《王心齋先生全集》卷一《年譜》正德十五年條。)王艮後來寫《明哲保身論》,講學也轉重"百姓日用之道",斷然與這次會談有很大的關係。通過這一對照,我們才清楚認識到,宋代從王安石、二程到朱熹、陸九淵等人所念茲在茲的"得君行道",在明代王守仁及其門人那裡,竟消失不見了。這個"變異"或"斷裂"還不夠使人驚異嗎?然而問題還遠不止此。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士與中國文化》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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