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稻孫，1940年12月，攝影：橋爪
今天的讀者，恐怕極難得有人知道錢稻孫這個名字，這可是民國時期大名鼎鼎的教授、翻譯家。我也是最近兩天，讀了《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宋春丹對文潔若的採訪報導，才知道錢先生大名的。
文潔若和丈夫蕭乾，都是我國著名的翻譯家，兩人說到錢先生的翻譯，都很佩服。文潔若評價錢稻孫的譯著，認為像他這樣國學底子深厚，文筆好，對所譯作品又理解得那麼透徹的老譯者，今天可真的很難找到。
我們不妨讀一段錢稻孫翻譯的日文《曾根崎鴛鴦殉情》：
露華濃，夏蟲清瘦；情真處，配偶相求。好不俊俏也風流！
粉蝶兒雙飛雙逗，這搭那搭，旖旎溫柔；東風裡，翩翩悠悠。
人家彩染的春衫袖，卻當作花枝招誘；
並起雙翅，悄立肩頭，恰好似，仙蝶圖紋天生就。
這譯文押韻字的安排，長短句形式的結構，以及化俗為雅、俗中有雅的風格，不禁令人聯想到中國古代的元雜劇、明清傳奇。
這哪裡僅僅是翻譯，簡直有如高質量的創作了。這樣的翻譯水平，唯有像錢稻孫這樣的譯家，才能使原著達到如此的優美。
文潔若講述過錢先生的一段往事。錢稻孫曾給一個日本醫學代表團擔任過口譯。飯前，日本人一口氣講了兩小時，錢做筆記。飯後，錢稻孫就滔滔不絕地譯了出來，也足足用了兩小時。舉座皆驚。
1958年，文潔若調到亞非組，從重病的老編審張夢麟手中接過了日本文學的編輯工作。張夢麟是從中華書局調到人民文學出版社來的，他參加過一次歡迎日本代表團的座談會，周作人和錢稻孫都在座。張夢麟認為錢稻孫的口語比周作人地道而純熟。
當時，日文譯者雖多，但是能勝任古典文學名著的譯者卻鳳毛麟角，因此出版社的領導常說：要趁周作人和錢稻孫健在，請他們把最艱深的古典作品翻譯出來，並花高價買下，現在不能出版，將來總可出版。
1962年，人民出版社副社長兼副總編輯樓適夷，交給文潔若一項任務，要她去「把錢稻孫那套本事學過來」。
這可不是件容易事。錢稻孫不但精通日語、義大利語、德語、法語，在語言、文學、音樂、戲劇、美術、醫學等方面皆有精深造詣。
樓適夷向司機班要了一輛車，親自送文潔若去西四受壁胡同錢家。
一進門，樓適夷就說：「錢先生，我給你帶來了個女弟子。」
此前，出版社從1958年起，每月預付給錢稻孫100元的生活費。交稿後，由稿費中扣除。那天雙方商定，因為兼帶文潔若學習，每月再增添50元。
從1962年至1965年，文潔若在錢稻孫指導下學習了四年的日本古典文學，每周學習三個上午。為了不耽誤錢稻孫的翻譯，他譯什麼，文潔若就學什麼。文潔若說，自己一生有不少老師，但稱得上「恩師」的，就只有錢稻孫了。
1962年秋，文潔若邀請錢先生和師母來家吃過一次火鍋。不久，老先生專程乘有軌電車來出版社找文潔若，說好不容易買到一隻山雞，非請她和蕭乾次日去吃午飯不可。
蕭乾早年讀過錢稻孫用離騷體從義大利語翻譯過來的但丁《神曲》，十分欽佩，聽到邀請，欣然前往，見面後兩人相談甚歡。
回到家中，蕭乾對文潔若說：「你要是能多抽出一些時間，幫他搶救出一些譯稿，該有多好！像他這樣精通日、意、法、德各種文字，並且除了中國古典文學，還懂得美術、音樂和醫學的大學者，今後上哪兒找去啊！」
師生間相處時間長了，關於老師的身世、經歷，文潔若就有了更多的了解。
錢先生是浙江吳興人，1887年出生於一戶書香門第家庭。祖父錢振倫曾注釋過六朝詩人鮑照的詩和唐朝詩人李商隱的駢文。父親錢恂是清朝政府派駐日本的留學生監督。錢稻孫9歲時，隨父赴日，畢業於成城學校、慶應義塾中學和高等師範。回國後不久，又隨擔任公使的父親到過義大利和比利時。在此期間學習了義大利文和法文，並自修美術，在大學裡攻讀醫學和德文。
民國初年，錢稻孫出任教育部視學，同時為北京大學醫學院的日籍教授做課堂翻譯。日籍教授回國後，錢稻孫便在醫學院教授人體解剖學課程。此後擔任北京大學講師，講授日文和日本史。再後來升任北京大學教授，兼任國立北京圖書館館長，又應聘為清華大學教授，講授東洋史。業餘時間研究日本古典文學，著手翻譯《萬葉集》等日本古典作品。
日本發動侵華戰爭前夕，北方各大學紛紛南遷。錢稻孫受清華大學委託，留京保管校產。北平淪陷後，湯爾和任偽北京大學校長時期，錢任秘書長。湯死後，錢稻孫接任北大校長兼文學院院長。儘管在任職期間保全了清華、燕京、北大三校的文物，但因為出任偽職，抗戰勝利後，仍以漢奸罪被捕入獄。49後新政權建立，錢稻孫作為留用人員被分配到齊魯大學教醫學，赴任時，錢稻孫是自己扛著鋪蓋去的。後來調回北京，在衛生部出版社擔任編輯。
1956年，錢稻孫退休，被聘為人民文學出版社特約翻譯。《譯文》雜誌曾發表過他翻譯的《萬葉集》和《源氏物語》第一帖，並附有譯者對這兩部日本名著的介紹，頗受矚目。他還翻譯了木下順二的戲劇《待月之夜》、山代巴的小說《板車之歌》，以及電影劇本《羅生門》等。
文潔若跟隨錢稻孫學習日本古典文學時，錢先生已經75歲高齡了。儘管目力較差，身體卻很硬朗，文潔若原以為錢先生能像蕭伯納那樣工作到90多歲，然而後來的事態卻註定他只能活到79歲。1966年的紅八月中，他被紅衛兵抄家，連床都抬走了。老人被毆打得遍體鱗傷，躺在地上呻吟。當他的二兒子錢端義聞訊跑去探望他時，他囁嚅著說「什麼都不需要」，實際他已經咽不下食物了。幾天後，錢先生逝世。
1980年代初，錢稻孫的政治問題終於得到平反：日偽時期擔任北京大學校長一事，不以漢奸論處。但錢先生已經不知道了。
如今當年一起吃過山雞的四個人，錢稻孫走了，師母走了，蕭乾也走了。只有93歲的文潔若還依然健在，還依然勤奮地翻譯著她的外國作品。每當她稍有鬆懈的時候，她就會想起蕭乾的那句話：「你要是能多抽出一些時間，幫他搶救出一些譯稿，該有多好！像他這樣的大學者，今後上哪兒去找啊！」
2020-12-0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