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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生難忘的奇特午餐 「叛國投敵」途中的點點滴滴

—「叛國投敵」途中的點點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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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周茂歧也沒有吃過這樣劣質的「飯」,我們驚愕的表情顯然也刺激了主人,女主人低著頭暗暗抹淚,我則強忍著將這毫無鹽味略帶苦澀的「草葉湯」閉著眼睛吞了下去。周茂歧挑了兩筷子便托口說:「我不餓」,我倆即起身給主人付了錢、糧並道謝並告辭。 誰知出門才走了十幾步,那男主人在身後一邊喊著:「同志,同志」,一邊急匆匆地追了上來。他手裡攥著我們剛才給他的一斤糧票和一元錢,執意要退還,並堅持說我倆什麼也沒有吃。

我把我自己解放了

我產生了非常極端的牴觸情緒,殺人放火、同歸於盡,只要能泄憤,能體現士可殺不可辱的事,我都願意干,我在等待時機,我在尋找機會。

勞教隊的編制有些雷同於軍隊,中隊相當於連,下設大組(排),大組下面是班,中隊部的幹部都是國家幹部,大組長以下則全為勞教份子,我們中隊有四個大組,我在一大組。整個中隊右派份子約占百分之七十五,全都是在勞教的死胡同里期待了三年多仍然看不見盡頭的「元老派」(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批勞教人員)。他們都受著飢餓的折磨,身心痛苦,情緒低沉,我的受刑贏得了許多關心和慰問,有的甚至流出同情的淚水。

朋友中有人悄悄告訴我,二大組的周茂歧正準備逃跑,我與周茂歧雖然毫無交往,但畢竟在同一個中隊,是所謂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熟面孔。從我在鬥爭會上「享受」的待遇,他也可以看出我不是那種賣友求榮的人,經朋友介紹後我倆一拍即合。在殺人放火既無機會更無勇氣,又一心想泄憤的情緒支配下,逃出勞教隊,看看大千世界,給隊上添點麻煩,何嘗不是好事一樁,我倆一起逃跑就這樣定了下來,這種聯手逃跑甚至還蘊含著一加一不等於二的誘人之處。

那個年代沒有身份證,社會管理卻十分嚴格,不論買車票船票或住旅館,都必須出示你所在單位專門為你的旅行所開具的證明(農民由人民公社開),勞教隊當然不可能為我們出具一張逃跑證明。周茂歧說他會刻公章:「找塊肥皂,最多兩小時解決問題。」我簡直有「得來全不費工夫」的幸運感,當即商定就刻「四川省地質局一〇八勘察隊」幾個字,這顯然是因為與地質勘察常年在外奔走有關。

我倆商定的逃跑時間是十月一日國慶節,選這個特殊日子,其實並沒有用越獄逃跑的實際行動,向國慶十二周年獻禮的意思,而是因為節假日放假監管比較鬆懈不易被人發現罷了。倆人以破釜沉舟的決心,找老鄉幫忙賣掉了一切能賣錢的東西,買了些全國糧票(那年頭上館子吃飯,除付錢外還得付等額的糧票)。在進行這些準備時難免暴露出一些可疑痕跡,加上好友中一個傳一個,同隊的勞教份子中除積極份子以外,幾乎成為半公開的秘密,能達到這個程度而不被當局者發現,既可以證明勞教政策的不得人心,也足以證明我倆的「反改造」行為深得人心。

因為是不出工的節假日,人員分散無法清點人數,發現時間越晚對逃跑者越有利,這意味著他更加遠離了警戒區域。我與周茂歧丟下吃午飯的碗筷,便先後向住地背後的那座山頭爬去。山上有條小路,路旁有些稀稀拉拉的灌木,山下便是我們所住的農家四合院,院子裡的人能發現我們的機率並不高,因為誰有興趣抬著頭費力地欣賞一座荒涼的山巒,只要翻過了這座山,山下必有無限風光。

在這個以右派分子為成員主體的勞教隊裡,像逃跑這類事件,發生在右派們身上可說絕無僅有,而出現在那些偷、摸、扒、騙被稱為壞分子的勞教人員中,則並不鮮見。因為他們跑到社會上、混跡在人群中,可以憑他們的「技術特長」,生存或短或長的時間。我們這個築路支隊成立三年多來,我和周茂歧算是首先吃螃蟹的人,那年我27歲,周茂歧29歲。

根據經驗,那些壞份子的逃跑路線,往往直奔距住地最近的廣元火車站,自認為可以從那裡登上南來北往的火車,把他帶往那夢寐以求的自由之鄉。殊不知築路支隊常年有「專業人士」在火車站守候,不論哪個中隊有勞教份子逃跑,緊急電話在你進入火車站之前早已到達,逃跑者的姓名年齡身高體型面貌特徵便已記錄在案,「專業人士」在旅客叢中進行一番「依樣畫葫蘆」,等待他們的常常是手到擒來。

周茂歧並沒有辜負大夥贈給他的「老狐狸」的戲謔綽號,他選擇了一條與眾不同的路線,我們翻過這座山後,步行到蒼溪縣城,然後乘汽車經南部到南充,再由南充到重慶,那裡的交通能通向海角天涯。

我登上山頂後,回頭看見身高1.60米的周茂歧,穿著他那件常年不換的ADK牌風雨衣,氣喘吁吁的爬了上來,最後一步我伸手拉他並趁勢擁抱歡呼。我們身後的山腳,是我倆深惡痛絕的勞教隊,我們前面的山腳,是一條通向自由的石板路,我們再也不會為完不成生產任務而挨罵受氣,為一句失言的話語被捆綁吊打……,我終於品嘗到「我自己就是我的主人」這句話的鮮活甘美。兩個「地質隊員」腳步輕盈歡聲笑語,似乎是找到了一座金礦,不知不覺就到了一個場鎮,看看天色已近傍晚,便準備找一家旅店住下。

這是屬於蒼溪縣管轄的一個場鎮,街上冷冷清清,依然是毛澤東製造的「自然災害」留下的蕭條景象。我們先在國營食店用糧票吃了一頓泡菜下稀飯,然後住進街上唯一的一家旅館,這偌大一個旅館就只有我和周茂歧兩個顧客。我們去登記室辦理了住宿手續,回到房間,我把剛剛用過的這張假證明拿來仔細看了看,我發現他刻的假公章根本不像仿宋體的字形。我說這種公章在小地方還可以魚目混珠,在城市裡別人一眼就能識破。周茂歧解釋說,他躲在蚊帳里刻的,怕被發現,手都在發抖,咋可能雕好,看來只有將就用算了。

當晚我在煤油燈下,給我流落到新疆的右派妻子寫了一封信,頭一句話是:「10月1日,我把我自己解放了」。

終生難忘的午餐

第二天下著雨,因為兩個陌生人在這小鎮上逗留過久,易於吸引些好奇的目光,對我倆有點不利,雖然沒有雨具,還是冒雨向蒼溪縣城走去。誰知途中雨越下越大,才走了十幾里地,我倆的衣服都已濕透,便決定找個單家獨戶的農民家去避避雨,烤烤衣服,我說:「如果環境條件許可,也可以重新刻個公章」。

不遠處,正有這樣一家農戶,一對青年夫婦和一個5歲左右的瘦娃娃,我們給了主人一斤糧票一元錢,請他為我們生一堆火烤衣服,中午在他家搭個伙,男主人面有難色,囁嚅著說:「我們農村,沒啥吃的。」我想起當年搞土地改革,領導要求我們和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脫口回答:「沒關係,你們吃啥,我們吃啥」。

周茂歧在裡邊屋裡刻公章,我坐在外屋替他烤衣服,同時站崗放哨逗孩子玩,為他提供一個「手不發抖」的環境。只是他刻出的公章仍然是「魚目」,在那物資極端匱乏的年代,肥皂也是稀世珍品之一,再也找不出一塊可以刻公章的了,只好選出一枚最近似「珍珠」的「魚目」,蓋在空白信箋紙上備用。

這時雨已停了,主人叫我們去堂屋裡吃飯,我們早已餓了,便尾隨主人來到餐桌前,原來所謂的飯,只是桌子上的幾個小碗裡,裝著些什麼野草摻和著蕃薯葉子煮成的湯,只不過專門為我和周茂歧盛的兩碗裡固體物更多一些,主人的碗裡儘是些湯湯水水,這足以證明主人的真誠憨厚,令我十分感動。儘管是所謂「災害」年代,我和周茂歧也沒有吃過這樣劣質的「飯」,我們驚愕的表情顯然也刺激了主人,女主人低著頭暗暗抹淚,我則強忍著將這毫無鹽味略帶苦澀的「草葉湯」閉著眼睛吞了下去。周茂歧挑了兩筷子便托口說:「我不餓」,我倆即起身給主人付了錢、糧並道謝並告辭。

誰知出門才走了十幾步,那男主人在身後一邊喊著:「同志,同志」,一邊急匆匆地追了上來。他手裡攥著我們剛才給他的一斤糧票和一元錢,執意要退還,並堅持說我倆什麼也沒有吃。要知道他只要帶上這斤糧票,用幾角錢就可以到國營糧店買回一斤大米,煮成一大鍋貨真價實的稀飯,讓他們一家三口脹出個滿面紅光,實現他睡夢中才能出現的歡樂。然而他卻不要,而我們執意要給他,拉拉扯扯之中,我們幾乎都快流出了眼淚,他眼中含著的淚,是為送這份「厚禮」所運載的善意所感動,我們眼中的淚,則是為這位農民的淳樸高尚而感動——那些年代,我們中華民族善良秉性,還沒有被邪惡滌盪乾淨。

我和周茂歧在趕赴蒼溪的途中默默無語,心情異常沉重,也很沉痛。

反右前我在南充搞民政工作,主要工作內容是烈軍屬優撫和賑災救濟,蒼溪縣隸屬南充專區,我當然知道它是著名的革命老區之一,在共產黨自我吹噓的二萬五千里長征隊列里,無數的蒼溪兒女懷抱著美好理想倒在了雪山草地里,他們唯一的遺願,就只是希望活著的戰友們能為貧困的祖國贏得富足安寧,可惜「中國人民站起來了」十多年,他們竟然還是過著這樣悽慘的生活,在死者的英靈面前,能不感到羞愧嗎?

周茂歧和我想得不同,他說:「我們都是貴族,倒了霉的貴族也比農奴運氣好。」——他喜歡看俄羅斯小說。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格拉古軼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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