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物理學院樓的大廳里樹有六個銅像（饒毓泰，葉企蓀，周培源，王竹溪，黃昆，吳大猷）他們都是中國物理學界的老前輩，是中國物理科學的奠基人。他們為中國物理學的發展做了極大貢獻。他們的遭遇各不相同，在他們的身上也烙下了厚重的歷史痕跡。這短文我們要談談饒毓泰先生晚年悲慘的遭遇。
最近看到一篇報導，文中有人談到文革中，物理系老教授饒毓泰先生被群眾迫害吊打而死。這個報導不知道從何得知的，太荒唐也極不負責任，事實完全不是這樣。在文革的浩劫中確實有不少人受到暴打和凌辱以致冤枉去世。而饒先生是我們物理系光學教研室的教授，文革時在1968年10月份，北大在軍工宣傳隊領導下開始的所謂清理階級隊伍運動中，饒先生確實是因受不了冤屈和凌辱而自盡去世的。他絕不是被人吊打而死的。他的去世全過程我們都經歷了，歷史是不能訛傳的，故而寫此短文，以正視聽，還原歷史的真實面目。現在的社會上，各種假新聞、偽新聞、造新聞到處亂串和亂傳，完全違背了歷史的真實。
關於饒毓泰先生去世的悲劇，我們知道這件事情的當事人還都在，真相只有我們知道。如果我們現在不披露這個悲劇的真相，那再過若干年，這件事情就將會被訛傳得面目全非了。所以我們本著對歷史負責的態度，有必要向社會說明1968年饒毓泰先生去世的真實情況。
饒毓泰先生是中國物理學界的元老。他在西南聯大，北大物理系執教三十五年，是中國近代物理學的奠基人之一。他當年從國外留學回來後先在南開任教，然後在北大任理學院院長，當時胡適是文學院院長。饒毓泰先生培養的學生，很多都是中國物理界的知名學者、名人。我們跟他在教研室共事的時間不長。饒毓泰先生因為年邁體弱，他平時不來坐班，只在燕南園的家裡辦事。因此我們見面的機會不多。據說他夫人在抗戰初期在長沙被日寇飛機轟炸去世，沒有子女，僅有一個養女在清華大學工作，之後他終身未娶。平時有一保姆照顧他的日常生活。
文革開始後，他被要求來單位參加批判會，這樣見到他的機會也就多了。他給我們的印像每次來時衣著整齊，手拿一根拐杖，緩緩走路，面容慈善，跟老師們都很有禮貌地打招呼，很有紳士風度。從每次發言中能看到他是求進步的民主人士。按輩份他比我們教研室的老師都要高出好幾輩，德高望重，大家對他很尊重。
到1968年的10月，在軍工宣傳隊領導下的北大文革運動進入到「清理階級隊伍」階段。自物理系廖瑩老師自殺後，所有教工都被要求集中住在單位里，一曰三餐由食堂簡單送來，不能離開物理大樓。其間大家可以在走廊上張貼大字報，互相揭發，晚上各個單位可以隨時開批鬥會，被批鬥的對象有時還被押著遊廊示眾。跟隨群眾還必須跟著呼口號，所謂以壯氣氛。
當時我們教研室在一個40平方米的大房間裡把幾張大桌子拼湊在一起，就權當大床，好如東北的大炕一樣，每人鋪蓋就緊挨著。但饒先生因年齡大對他特殊照顧，他被單獨安排在一小間的實驗室。有一張為他準備的簡易床，並有幾個老師陪伴。由於他腸胃不太好，不習慣吃大鍋飯，特地向工宣隊申請，允許他三餐回燕南園家中吃飯，那時其它人是不允許離開物理大樓的。平時他不寫大字報，只是在走廊上來回走慢慢地看大家張貼的大字報。可以理解老先生一輩子也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氛圍。可能對他的心靈傷害很大，晚上睡覺常說夢話。而且夢中說著外語。
我們這些晚輩絕大部分在文革中仍然很尊重他，沒有動他一根毛髮。有一天我們教研室的一位極左派×××（光學教研室唯一的一位）訓斥老先生並貼了老先生一張大字報，責問他夢中為什麼用外語說「反動話」。這也是唯一的對他的一張大字報。這無中生有的內容，如同重錘狠狠擊了老先生的心靈。偌大年紀（他當時已是78歲高齡了）加上歷來倍受人們尊重的他已禁不住這種精神上的摧殘和凌辱了。我想此時他已產生了厭世的念頭了。
有一天晚上睡覺鈴響，然後軍宣隊，工宣隊清查名單，幾次核查沒有找到老先生，派人在物理大樓四周尋找也沒找到。於是教研室派了孫老師、汪老師、劉老師、錢老師和我幾個人去燕南園51號找他。到了他家敲門無人答應，他的老保姆耳背也聽不見。好在門沒有上鎖，我們推開門就進去了。到他的臥室，門反鎖著，從門窗往裡面看漆黑一團，孫老師用隨手帶的手電簡從門窗往裡照射，左照右照突然看到在牆角的天花板上的水管子下吊著一個人，此人就是老先生。孫老師驚嚇的一聲大叫，因門反鎖他只能用手電打碎門窗，有位老師用手伸進窗口想把反鎖門打開，但沒有成功，此時另一位老師找到了保姆，讓她用鑰匙打開了房門。我們幾個進入房間小心把老先生搬下來，馬上回去告訴軍宣隊工宣隊，劉老師急奔校醫院把醫生叫來。醫生來了進行長時間搶救沒有成功就判斷人已氣絕。
此時校軍宣隊領導來了，檢查一下後，責怪我們怎麼沒有看好，並說「北大有四人（聞家駟，馮至，饒毓泰，翦伯贊）是周總理點名的保護對像，你們怎麼沒有保護好！」。真是豈有此理，我們至此才知老先生是保護對像。你們領導沒有保護好，反推脫責任，怪罪於我們群眾。反正當時領導的話放個屁也是真理，我們也沒有必要為自己辨護。
他身後無人料理，以後的事由學校處理了。軍工宣隊撤走時把饒先生的一萬元存摺交給系裡，後來系裡把這存摺轉交到教研室主任孫老師手中。1991年是饒先生百周年紀念日，物理系舉辦了一個盛大的紀念活動，當時除了校系領導參加外，還有曾是他的幾位學生和同事于敏、江澤涵、王大衍等專家到場。之後光學教研室提議給饒先生成立一個以他命名的獎學金，獎勵在光學上學習優秀的學生，以示對饒先生的記念。後來王大衍先生主知道此事後表示支持並主動捐獻五萬元。在徵得饒先生的養女饒惠慈同意和支持下，經校系領導批准，正式設立了「饒毓泰基礎光學獎」。重點獎勵那些有突出成績的年青科學工作者。
這就是饒先生離世的真相。誰應該對這悲劇負責任，明人自知。誰也不要把罪責強加於我們群眾。這也是我們在文革中親身遇到的又一個刻記銘心的歷史悲劇。
我們寫這個短文，是為了向社會說明：1968年時，軍工宣傳隊在北大領導指揮一切運動的過程中，他們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毫無尊重，強制物理系所有教職員工關閉在物理大樓搞運動，從未給所在單位的教職工交待說明饒毓泰先生是國家級的重點保護對象，他們完全沒有盡到他們應盡的責任。
這種所謂的運動的摧殘就造成了我們物理學界元老級的老前輩饒毓泰先生自己選擇離開人世的悲劇。巨星的隕落，是對這種運動的極大諷刺和鞭撻。我們鄭重聲明：在這過程中，北大物理系光學教研室的所有教職工（除極個別人在語言上有傷害老人尊嚴的事外）對饒老是非常尊敬的，根本沒有發生過對饒毓泰先生有任何的身體上的不當行為和人身侵犯，更沒有任何的體罰或暴力行為。
這就是歷史的真相。
2021-02-22
（作者：北京大學物理系原光學教研室的部分教師。葉學敏執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