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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槍斃」的前前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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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存活在中國大陸的古稀老人,如果請他們回憶一下童年時代印象最深刻的往事,八成都會談到一幫小夥伴相跟著奔跑到遍布城鄉的臨時刑場,在那裡去看槍斃人的現場。那年代是所謂的建國初期,又據說蔣介石逃離大陸時,留下了大批軍、警、特人員,準備他日反攻大陸時裡應外合。對這類被稱為潛伏敵特焉能不鏟草除根?因而視城市的規模大小,鄉鎮人口的多寡,每隔三、五天,多則十來天都會召開所謂公判大會,一次公審十幾人、幾十人多則上百人的槍殺,街頭巷尾有大幅布告,報紙上有醒目的大字標題,陳述著被殺者姓名年齡罪惡事實,結論為「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等語,草草幾十個字就剝奪了一條條鮮活的生命。這種血腥殺戮對普通老百姓也構成一種恐怖威脅,讓他們知道新的統治者是嚴酷冷血的殺手,按毛氏教科書的說法:「這就叫歷史,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鬥爭史」。

關鍵是跟在行刑隊後面急匆匆奔跑的這群孩子,在他們不諳世事智力初開的幼小年歲時,讓血腥的「腦袋開花」去替代三字經「人之初」的啟蒙是絕對有害的,其中必有不少成為「文化大革命」中的「紅衛兵闖將」,造成一場深重的民族浩劫,不能說這裡面沒有暗含著體制的必然聯繫。

那時我十六歲,在解放軍部隊裡被「狼奶」餵養得鬥志昂揚,經常列隊進入會場作精神抖擻以揚軍威狀,聽主持會議者作報告時,該鼓掌時我熱烈鼓掌,該呼口號時我振臂高呼。從來沒想過這些被殺的編輯記者、老師教授、鄉紳名流多為傳承我中華文明的精英人士,有幾個是貨真價實的匪首特務?1957年我已二十三歲,不再像前些年那樣人云亦云鸚鵡學舌,中共開展整風號召「大鳴大放」,我也響應「知無不言」的要求,談了一點五十年代初槍斃人太多的個人看法,誰知話音剛落,我也就成了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了。常人有所不知,如果你已經倒霉到如此地步,與你相關的情感關係都會發生質的變化,你得口口聲聲以賤民的身份卑躬屈膝面對任何一個人,即便你明知他是個勢利小人或者白痴。你得隨時承認你是一個罪人,之所以還能吃飯幹活呼吸空氣,那是由於黨的寬宏量大給了你贖罪的機會,即使你心理想的不過是他媽的「兩根蕃薯」反革命而已,口頭上仍得承認罪大惡極死有餘辜。

據說「文化大革命形勢大好,不是小好」,而且越來越好。

只是階級鬥爭更加尖銳更加複雜,犯人們從勞改實踐中也能體會到。稍有農業常識的人都知道,所謂大忙季節就是指栽秧和撻谷兩季,或者像讀書人說的春種和秋收。我被「槍斃」那天,正是秋收季節,加班加點早出晚歸,眾犯人累得鼻塌嘴歪,收工後倒在床上吹噗打鼾,一個個睡成死人模樣。半夜十二點過後,突然門邊一聲槍響,接著寢室門被軍用皮靴踢開,電筒光射進門的同時,幾十個飽含階級仇恨的男高音不斷吼叫著:「出來!滾出來!」驚恐的犯人匆匆忙忙的從室內擁出。門外兩側計程車兵組成一條窄巷子,手執用棕繩編成的鞭子,對在巷子內奔突的犯人劈頭蓋腦的打將下去,顧不得你是接受改造還是反改造,奔完這段「鞭打巷」,有權威聲高叫:「到曬垻里集合!」也就是到隊上晾曬穀子的三合土壩子裡集合,全體「驚弓之鳥」便向曬垻擁去,此時突然亮光一閃,「叭」的一聲槍響震在耳邊,對大多數沒有戰場經歷的犯人,這槍聲幾乎抽掉了他們的腳筋,渾身發軟,只差癱倒在地。

根據「狗急跳牆」的原理,高等動物在緊急情況下可以爆發出特大的力量以自救。今晚,這一隊作為高等動物的犯人終於用他們的爆發力完成了:「立正、向左看齊、向前看、報數」一系列平常總不能認真完成的軍事動作,你聽那一、二、三、四、五……的報數聲,吐詞多麼清晰洪亮,一個接一個多麼緊湊,簡直像一隊訓練有素的軍校學員,但他們也絕對地不像軍校學員,因為剛才那一聲槍響,加上深夜的寒風(涼山地區的氣候秋夜已經很冷)使眾犯人無一不在瑟瑟發抖,特別是那些從深山的茅棚里剛剛抓來的資產階級份子,(他們中許多人直到老死也沒有看到過一個真正的資產階級。)兩腿篩糠,雙膝發軟,盡最大努力不讓自己癱倒下去。

列隊完成後,喊口令的指揮官手裡晃著手電筒的亮光開始講話,他大聲吼著說:「你們這些狗雜種,天天在盼望蔣介石反攻大陸,今天晚上我們要對你們『機槍點名』……」有的人不懂,有的人嚇壞了,有的人不相信。我就是不相信中的一個,因為我在1950年6月從軍政大學畢業後,曾被分配到大足縣警衛營二連去擔任過文化教員。當時連隊裡從北方打到南方身經百戰的老兵比比皆事,我親耳聽他們閒聊中說過,若干年前在某種特殊情況下會對俘虜進行「機槍點名」,那只是藉口調動將俘虜們押解到一個山凹里,突然一聲令下,預先埋伏好的輕重機槍一陣點名似的掃射便「把敵人消滅乾淨」,從沒聽說過像今晚這樣,先把敵人列隊集合先行宣布然後執行「機槍點名」。雖然我不相信,但今晚來勢洶洶的突襲架式也不會是鬧著玩的。

果然指揮官(我估計他是個排長)從衣兜里摸出幾張紙,電筒光射在紙上喊出了第一個人的名字:「楊根柱」。此人據說是來自瀘州市的歷史反革命,傳說他在國民黨軍隊裡當過營長,他也是經常被含沙射影的「座山雕」或「黑手」之一。但他是旱地班的成員,雖然同為反革命,我對他印象相當不好,最看不起他在「犯際關係」上的欺軟怕硬,本著勞改箴言「多一個敵人多一條絞索,多一個朋友多一個陷阱」的警示,我們無任何私人交往。他面對犯人的隊列站著,背後是十個左右的「戰鬥力」,一個個手執籮索纏成的鞭子,眼睛裡燃燒著仇恨的火焰,突然一個士兵在這楊根柱身後一貓腰,然後猛一伸手抓住楊犯的腳踝,往後一拉,只聽得「卟通」一聲,楊根柱硬挺挺地撲倒在地。接著就「往死里捆,往死里綁」。捆綁完畢就用籮索纏成的鞭子在楊犯身上猛抽,並伴以軍用皮靴的踢踏,然後又令他站起,又再一次的拉倒、痛打,像這樣反覆了四次,直到第五次,這一次拉腳踝計程車兵兩手用力不平衡(不排除故意這樣作),以至楊根柱側身倒地將他的左臉摔破出血,楊根柱也似乎被打得氣息奄奄。

終於指揮官的電筒再次射在一張紙上,按姓名年齡性別的順序宣讀了楊犯根柱的刑事判決書,其主要罪行除眾所周知的偽軍營長之外,也不過是獄吏們在晚點名或其他會場所講的那些「幕後支使者」「黑手」之類的含沙射影,最後的判決出乎意外地竟然是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眾犯人以為馬上就拖到一邊去槍斃,但卻沒有,只是掀他到這臨時會場的一邊去站著。

指揮官的電筒又射到一張紙上,喊出了張思友的名字,因為他是南充所轄的岳池縣人,算我的半個老鄉(我在南充劃為極右份子),稍微有些親近,記得他是歷史反革命,判刑二十年,但他已服刑了十九年,年齡也已六十歲出頭。因為患有胃病,人很消瘦體力不好,便在隊上擔任篾工,專門編些籮筐撮箕之類的生產工具。此人最大的特點是愛說些引人發笑的俏皮話,他不知道「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是不允許反革命份子開懷大笑的年代。常言道言多必失他的俏皮笑話也就讓他吃了苦頭,當晚一頓痛打以後也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第三個叫到名字的是江其昌,他原是成都市一家印刷廠的切紙工人,反革命罪但刑期才幾年,幾天前吃中午飯的時候,他領得包穀粑一個(犯人主食,每人一個,重三兩多,絕對吃不飽)。這個江其昌一隻手拿著包穀粑,另一支手拿著筷子在包穀粑上敲著從飯堂中間走過,他一邊走一邊嚷著說:「這么小的一隻包穀粑,別個咋個會要你參加聯合國嘛!」(那年代中華人民共和國還未恢復在聯合國的席位),雖然當晚挨了批鬥,今晚還得進一步清算,暴打一頓然後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直到第六名,終於喊到了我的名字,我也就照例撲倒、暴打,再撲倒、再暴打,只是在第三次撲倒的時候,我的下巴頦先落地,撞裂開了一條約四公分長的口子,暴打過程中,我的臉部又曾觸地,我自己流出的血也可能還有前面幾位犯兄流在地上的血把我染成了「紅臉關公」。興許各位「戰鬥力」打得有些累了,就沒有再第四次將我拉倒,宣讀完死刑判決書後將我弄去和前五名一起列隊等候。在我之後還有兩名倒霉鬼步上後塵,一共也就是八個判處死刑的份子。

指揮官最後對沒判死刑的一百多名犯人簡單的訓了話,也就是叫他們改惡從善,不要像這八個反改造一樣走上今天晚上這條抗拒改造的死路,然後令逃過了「機槍點名」的眾犯返回寢室。

我們八個死刑犯被眾「戰鬥力」推向地垻的邊緣,夜色中我也看得不十分清楚,仿佛有三、五個已無力行走,由「戰鬥力」拖曳著走去的。到了地垻邊緣,響起了一陣槍響,然後戰鬥力們大聲高呼:「同志們,我們占領了××××高地,沖啊!」向幾公里外他們的營房住地沖回去了。

槍響了好一陣,我才發現我並沒有死,而且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其他的幾個人則全部倒在了地上,但夜色中也似乎有人在動彈或發出呻吟聲,這時中隊部的犯人衛生員來到了,隊上的監管獄吏、分隊長李富貴也打著電筒來到了「刑場」,他令衛生員為我們幾個傷者包紮傷口,同時故意說了一句中共特色的此地無銀三百兩,使人感到分外噁心。他說:「怎麼搞的,我們一點也不知道」。實際上他的住房就緊挨在曬垻旁邊,他的聽力又無以倫比,有時犯人說悄悄話他都能聽見,夜深人靜的晚上,又是打槍又是吼鬧就差沒在他門上扔手榴彈,他能「一點也不知道嗎」?不過他知道,任憑他怎樣自欺欺人,被騙者也沒人敢揭穿他,這也就是當前的「文化大革命」運動需要追求的效果之一。

衛生員在我的傷口上縫了七針,在我的下巴頦上,從此留下了一條永不消逝的傷口。前文曾提到塗國華「以卵擊石」「自我槍斃」後,在頭頂上留下了一條「天老爺一睜眼就能看到的傷口」,我這條永遠對著地面的傷口,便是土地菩薩老倆口只要抬頭一看,便能一目了然我下巴底部的這條傷口,我和塗國華兩人,一條對天,一條對地,倒也相映成趣。

最令我奇怪的是,幾個月前,我在犁田時曾經被一頭荷蘭耕牛打掉了一顆下門牙,這缺口旁邊的兩顆牙齒也為此鬆動,其中一顆已經搖搖欲墜。就在今晚的「槍斃」過程中,它永遠地離開了它賴以生存的牙床,它什麼時候掉的,掉到哪裡去了,是被我不經意地按弱勢群體「打落牙齒和血吞」的民諺吞進了肚子裡,或者在昏昏迷迷中吐到了地上,我無論如何也回憶不起來。這也似乎可以證明,高等動物在精神緊張到某個臨界點以後,就會逆轉而成麻木狀態。我不知道醫生們是否認可我的這項分析,我只有用這種分析來安慰我那顆失蹤的牙齒。

大忙季節這八個勞動力就只能躺在床上呻吟,據說民間有童子尿喝了能治內傷的傳聞。但這勞改隊又不是少年犯管教所,哪裡有什麼童子,最小的也是二十歲出頭,無奈之下有幾個受傷犯人竟用自己的包穀粑,找這些年輕犯人換他們一泡假冒偽劣的童子尿,我看見他們一盅盅地喝,簡直犯了噁心,我一次也沒有喝過,因為我不相信那東西能治內傷。

八個人中,最不幸的是張思友,這老頭可能因為骨頭老化而脆性,他的胳膊打斷了,更不幸的是,他被死刑嚇成了一個瘋子,從此隊上少了一個手腳靈巧的篾工,卻多了一個裝瘋賣傻份子。更可悲的是他那群兒子兒孫,如果能有幸看見滿刑出獄的老爺子,見到的只是一個語無論次的瘋老頭。

曾多次有人問我:「在『槍斃』你之前,你在想什麼」?我回答說:「我想死。」在那些年代我真正有生不如死的感覺,曾經想到過自殺,我沒有這樣作的唯一原因,只覺得這樣會對不起我白髮蒼蒼的母親,我沒有理由摧殘我父母賦予我的生命,別人殺我是別人對不起我的母親,那是他的事。

1980年我平反後,曾短暫的在南充絲二廠技工學校教書,有一天晚上,學校里停電,我摸著黑去上廁所,突然從黑角里竄出一個漢子,驚叫一聲後將我緊緊抱住,我卻鎮靜地一言不發,這個姓侯的同學想用這個惡作劇來嚇唬一下他的同學,一看是我,他顯得既尷尬又抱歉,事後他問我:「張老師,你怎麼一點也不害怕?」我回答說:「因為我死過。」

2001年12月1日於成都

2011年3月改定於新都寓中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格拉古軼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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