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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宏傑:張獻忠殺人考

崇禎十七年(1644)六月二十一日,重慶通遠門外的廣場上,三萬七千名明軍聚集。他們被編成百十個長隊,魚貫前進,到隊伍前的木案處,伸出右手,放在案上。站在木案前計程車兵手起刀落,那隻手應聲而斷。

這是明末農民起義軍張獻忠部在處理被俘明軍。六月二十日,張獻忠攻破重慶城。這是他入川之後的第一個大勝仗,全軍上下,興高采烈。張獻忠特別指示,雖然明軍曾經頑抗,但「八大王」(張獻忠自號)此次寬大為懷,俘虜一個不殺,僅剁手為戒。

這些俘虜沒有理由不慶幸。但還有人希圖進一步的僥倖。農民軍明令伸右手,有人卻伸出了左手。一刀下去,左手掉了,然而又被攔住:「右手!」

於是兩隻手都廢掉了。

這些斷手計程車兵被放出城,逃奔各自老家。他們把恐怖像瘟疫一樣傳播到了四川省的各個角落。

張獻忠、李自成出現在史書上時,前面總是被冠以「流賊」兩個字。時人總結說:「獻忠等發難於陝西延安府,而蔓衍於各省。望屋而食,奔走不停,未嘗據城邑為巢穴,故曰流賊。」

從崇禎三年到十七年,張獻忠度過了整整十四年名副其實的「流寇」生涯。十四年間,張部在陝西、山西、河南、安徽、四川、湖廣幾省間來回大幅度高速流動,縱橫上萬里,不斷地進攻、逃跑、轉移,從來沒有固守一地。

長期和張獻忠並肩作戰的羅汝才有句名言:「吾等橫行天下為快耳,何(必)專土為?」

崇禎十六年(1643)十一月,張獻忠占領了湖南全省和江西一部。這是他到那時為止起義生涯中占地最廣的一次,按理他可以以此為根據地,以圖霸業。然而此時李自成已橫掃北中國,北京也指日可下,一統帝國的大勢已顯。張獻忠既然不甘心向李自成俯首稱臣,那只有及早放棄這塊與李軍接壤的地方,遠離李自成的臥榻,以待將來。

天下易守難攻之地,無過於蜀。張獻忠是個勇於決斷的人。崇禎十七年春,他率全軍溯江而上,準備「暫取巴蜀為根,然後興師平定天下」。因此有了六月二十日重慶城破的一幕。

經過十多年的流動宣傳,張獻忠部的威名已經傳遍半個中國。可惜,「八大王」這三個字是作為恐怖的代名詞被廣為傳播的。在巨大的恐怖高壓下,張獻忠於八月初九日乾脆利落地攻破了成都城。

成都城破之後,局部的殺戮當然在所難免。按照慣例,成都城內的王公貴族們大都難逃一死,大小官員被殺的也很多,史書忠實地記載下了他們的名字。但是卻找不到普通百姓們被集體屠殺的記載。

據說,城破之後的第三天,張獻忠曾經「盡驅城內軍民男女於(城外的)中園,將盡屠之。俄爾天上出現一片雲彩,如同龍尾下垂之狀,張獻忠以為祥瑞,遂免死」。(《蜀難敘略》)

這個記載聽起來有點離奇。不過,張獻忠當初並沒有大量屠殺成都居民,是可以確定的。

在四川各地,也沒有出現人們傳說的張獻忠據有一地後必然出現的大搶大掠大屠殺現象。

原來,「流賊」張獻忠改弦易轍,打算由「流賊」變為「建國者」了。

進入四川之後,張獻忠深深感覺到選擇入川是對了。川兵柔脆,這一路破重慶,據成都,派兵橫掃各府、州、縣和土司,大都望風而下,「州縣爭封府庫應偽命」。短短一年之內,除了遵義(當時屬四川省)和幾個邊遠土司以外,全川已歸張獻忠所有。

六四四年十一月十六日,張獻忠正式建國於成都,國號大西,改元大順,獻忠稱「大西王」。

成都城開始大興土木,蜀王府里進行大規模裝修改建,作為新朝的王宮。府中正殿為承天殿,府門外廊作為朝房,雕龍繪鳳,整飾一新。任命了左右丞相、六部尚書,又將義子四人加將軍銜。獻忠新衣新帽,端坐殿中,文武百官,叩拜如儀。獻忠掀髯大笑:「起來吧,龜孫們,弄得還挺像個樣哩!」

與大興土木相配合,張獻忠從搶來的女人中挑了三百個,作為妃子,養在後宮。又閹了一批孩子當太監。接著,又學歷代皇帝,命人們「恭避御諱」,不准人們使用「獻」「忠」二字,犯者殺頭。

儀式舉行完了,后妃、太監、名諱這些他們所知道的做皇帝必須有的把戲都弄完了,接下來做些什麼呢?畢竟開國了,如何治理呢?

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之。張獻忠喜歡自稱武夫,舉止粗豪,稱王之後,發布詔書仍然用白話文。但是,張獻忠對讀書人卻非常重視,甚至一年舉行兩次科舉。張獻忠命令,所有的讀書人都得參考,如果逃避,本人正法,鄰里也連坐。

他取中了狀元張大受。此人儀表堂堂,張獻忠「一見大悅」,賞賜非常,又賜宴,歡聚一日。大臣們也在旁邊交口稱讚張獻忠取中了人才,將來必然會「輔佐聖明,此國運昌明,萬年丕休之象」。獻忠十分高興,「復賜美女十人,甲第一區,家丁二十人」。

第二天,張大受入朝謝恩,通報人報上名來,張獻忠聽了,忽然皺眉道:「這驢養的,老子愛得他緊,但一見他,心上就愛得過不的。老子有些怕看見他,你們快些與我收拾了,不可叫他再來見老子。」大臣領命,到宮門口把張大受捆起殺了。

建國之初,大西政權面臨的最嚴重問題是治安問題。

張獻忠當然明白他的統治基礎十分薄弱。可是他所能想到的辦法,偏偏只是歷代專制統治者用過的無數統治術中最惡劣的三個辦法,一個是警察管制,一個是暴力鎮壓,一個是特務統治。

為了保證首都成都城內的安全,張獻忠做了更為嚴苛的規定:

首都成都的四個城門,不許擅自出入。凡城裡人要出城的,先得到兵馬司遞申請,申請里得寫明某人到某處,左右鄰居是誰,由某人擔保,某日回城。如果到期未回,先拘左右鄰居及保人斬殺,再不回,則取這家人口,不拘老幼,盡行斬殺。城外入城辦事者,要在左臉部蓋上一個印章。出城時,如果印章被汗水衝掉或者不小心擦掉,看不清楚,則立刻斬首。

與此同時,張獻忠還大行特務統治。他派出大量士兵,裝成老百姓,游串大街小巷,偵聽人們的思想動態。發現在「訕諷新朝」的言論,立刻綁走治罪。以至「雖至親遇於道,不敢相問慰,遙望即各低頭去」(《蜀警錄》)。一天夜裡,一個男人在家裡和老婆絮絮叨叨講鄰里的瑣事,女人說他:「天這麼晚了早點睡吧,淨說些張家長李家短有什麼用!」

第二天,這個男子就被捕了。張獻忠聽了匯報之後,掀髯大笑,說:「這是說我(張)家長,李自成家短。沒事,是良民,放了吧!」

張獻忠面臨的第二個嚴重問題是吃飯問題。最初他依靠沒收官府和貴族的財產來支持財政,然而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不久這些錢就花光了。於是他的經濟措施就剩下了「打糧」,所謂打糧,一言以蔽之,就是「搶」,放縱士兵在「國家」之內強搶。「獻賊每五日十日發人采糧,如一人不回營,領人管隊小剝皮(又自創為小剝皮法,將人兩肩膊皮自背溝分剝,揭至兩肩,反披於肩頭上,不與親戚人等與飯食,趕出郊外,嚴禁民間藏留。多有棲古墓月余而後氣絕者),同伴俱斬。」

張獻忠的兵馬見糧就搶,見豬就殺,見人就綁,綁起來用火燒烤,逼他供出所知的藏糧地點。見到路上行人端著一碗米,也「殺而奪之」。

在這樣的統治之下,「最好的老百姓」們不擁護這個「自己的政權」也是情有可原。

大西王朝建立的第二年,軍事上就出現了敗勢。一六四五年春,明將曾英突破川東防線,進入四川,攻占了重慶。不久,明朝將領先後占領了四川東部和南部的綦江、宜賓等重鎮,逐步開始向川西平原蠶食。

張獻忠面對的不僅僅是明朝正規軍的進攻,更可怕的是他陷入了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看到張獻忠出現敗勢,四川各地在富家大戶和原地方官的領導下,紛紛起來,「擁眾據城邑,保村落,駐山谷,拒險寨者不可勝數」。

越來越多的人踴躍參加官軍。《蜀警錄》載:「曾英至重慶,駐兵江上。招集難民入伍,舳艫百里,旌旗蔽江。」明軍的勢力迅速壯大起來。

張獻忠始而有條不紊,繼而手忙腳亂,終於驚恐絕望。

最初的新鮮勁過去了,現在他越來越懶得上朝,脾氣也越來越大。有一天上朝,忽然把自己頭上戴的那頂鑲滿了寶石的金冠摘下來,扔到地上,用腳上去一頓亂踏,踩得稀爛。旁人看得面面相覷,誰也不敢上去勸。踩完了,把旁邊侍衛的大檐布帽奪過來,戴在頭上,大笑道:「他娘的,老子還是戴這個舒服。」

他越來越懷疑揮兵入川是個錯誤。初以為蜀人柔脆,容易征服。不想他們是柔而不脆,一時望風而倒,終久卻不屈服。

這個時候,張獻忠軍中擄獲了兩名在四川傳教的西方傳教士,分別是義大利的利類思(Ludovicus Buglio)和葡萄牙的安文思(Gabriel Magalleans)。他們分別於崇禎十年和十三年來華,崇禎十五年進入四川傳教。他們被張獻忠留在身邊,相處一年多。逃出張軍後,他們把所見所聞寫成《聖教入川記》一書,為後人留下了寶貴的歷史記載。

兩位傳教士回憶,隨著軍事上的失利,張獻忠的酒越喝越厲害,也越來越依賴看著他墮胎血來尋找一點刺激。他們經常見獻忠發脾氣,誰也不能勸止。某日,張獻忠心情不好,「即殺軍官三員,宣其罪狀,謂伊等在席間高聲談論絕無顧忌」。某日「又殺文官一員,謂其吸菸太多,精神疲憊」。「又殺太監七名,謂有多數軍官在朝私語,該太監等瀆職不報,罪當斬決云云」。無論是宮內男女還是大小官員,只要稍不如意,即處以絞刑、斬首,或凌遲碎骨。神父們的好友、禮部尚書吳繼善,就是因奉命分配馬匹給各軍,請示獻忠開列名單,以此細故而觸怒獻忠,即受酷刑而死的。有位武官,素為獻忠所寵,因為冬至節祀天,未遵獻忠令讀條文,以致冒犯獻忠,被鞭打至死。還有位官員,因諫獻忠少殺無辜,而被獻忠重刑處死。

舉杯銷愁愁更愁。張獻忠的心情不斷墜向深谷,零星殺戮漸漸變成集體屠殺。他平生極為厭惡官場風習,甚至對自己任用的文官,他也抑制不住厭惡之情。有一次,部下大將孫可望遠征凱旋,張獻忠部下的文官們按明朝官場舊例,出城遠迎,進獻賀禮,遞「連名狀」。張獻忠聞知,「怒其沿故朝陋習,按名棒殺二百人。」

有一次,因一點小小過錯,株連殺掉了自己屬下三百多名文官。有人勸他說都殺光了誰還為他服務,他說:「文官怕沒人做耶?」

眼看徹底平亂無望,張獻忠想出了釜底抽薪之計。

雖然他通過科舉,已經把大部分讀書人網羅進城市嚴加看管,但漏網之人畢竟還會有不少。全川大亂,這些不安分的生員秀才顯然又是最不安定的因素。

張獻忠覺得很有必要對讀書人再進行一次大清洗。

一六四五年夏,大西皇帝張獻忠在全川境內發布「選舉考試令」,以國家初建,亟須人才,命令全川讀書人一律赴成都應考。令各地軍人搜查,百姓檢舉,如果不出來應考,本人全家斬首,不報告的鄰居連坐。

由於知道張獻忠喜歡搞科舉,所以川人並不以為異。命令一下,大家知道「大西皇帝」軍令嚴明,紛紛整理行李,帶上家人僕從,「諸生遠近爭赴」,住進了大慈寺。進去之後,就不許出門,關押起來,一如囚犯。

一個月之後,各地報告,生員已經齊聚。於是,張獻忠採取行動了。參加過這次「考試」的一個年幼的考生叫歐陽直,他後來寫了一本《蜀警錄》,記載他在那場大亂中種種令人難以置信的遭遇。據他記載,讀書人來齊了那天,自大慈寺門到成都南門,兩旁各站甲士三層。在寺門口設一長繩,離地四尺,張獻忠親自邊上「驗發」。如果此人年齡尚小,身高不足四尺,或者張獻忠看著順眼,想留下來用,就命令站到一邊。除此之外,即屬檢驗合格,准許出發。

「於是,每發一生員通過,前面有一人,手執高竿,懸白紙旗一副,上書某府某州生員。教官在前,士子各領僕從行李在後,魚貫而行,以為是去赴考場。到城門口,打落行李,剝去衣服,出一人甲士即拿一人,牽在南門橋上斫入水中,師生主僕悉付清流,河水盡赤,屍積流阻,十餘日方飄蕩去盡。」

如此「考」了三天,除了十幾名年齡幼小,張獻忠看著喜歡想留為己用的孩子之外,剩下的一萬七千人,全消滅了。本來歐陽直也在被屠殺的行列里,獻忠看到他年幼,留作書記。直到獻忠在鳳凰山戰死他才乘機逃出。故他的記載應是可信的。

其次消滅的是「僧道、醫卜、陰陽諸流,及百工技藝人」。這些人是流民中的精英人物。所以,張獻忠亦採取欺騙手法,「託言齋醮,或考試,或興大工之類,至則皆死」。僅在成都城一地,他就殺死和尚二千多。

十一

然而,殺了這些火種,卻沒起多大作用,各地再起義的烈火越燒越旺。一旦那些從窮山大野里殺出來的叛亂武裝攻向城市,城裡的居民就迫不及待地裡應外合,群起攻殺守城的張獻忠軍,歡迎那些「再起義」的隊伍。

張獻忠征戰十餘年,從未見過這樣的百姓。分析各地情報,各地城池失守,城市人民作內應通風報信起了關鍵作用。這樣一想,他覺得成都城內處處都是危險,乾脆從成都城裡搬了出來,住到了當初蜀王在城外的別墅「中園」里。

丞相汪兆齡摸透了張獻忠的心事,他說:「蜀民剽悍,臣先言之,今則然矣……而蜀人德不知懷,威不知畏,屢撫屢叛,是蜀人負皇上,非皇上負蜀人也……以臣愚意,莫若先將在城人民,盡行屠戮……此制剽悍安反側之善策也。」

張獻忠深以為然。一六四五年十一月,張獻忠決定,剿滅各地城市人口,以徹底消除內應。

兩名傳教士較為詳細地記載了屠戮成都的過程。以下是他們的敘述:

十一月二十三日,張獻忠動員人馬,做出將赴戰場的姿態。他先召集各營軍官,在高度保密的情況下開了一個會,傳達了「剿洗全城,不留一人」的命令。

第二天,城內居民被挨家挨戶搜出,驅趕到成都南門及東門外。「無辜百姓男女被殺,呼號之聲,懼絕心目,血流成渠」。

開始屠殺不久,張獻忠親自率馬隊來到南門外沙垻橋邊,親自觀看屠殺場景。老百姓一見獻忠到來,「皆跪伏地下,齊聲悲哭求赦云:『大王萬歲!大王是我等之王,我等是你百姓,我等未犯國法,何故殺無辜百姓?我等無軍器,乃是守法良民,乞大王救命赦我眾無辜小民』云云」。

張獻忠絲毫不為所動,反而破口大罵四川人忘恩負義,私通敵人,自尋死路。「隨即縱馬躍入人叢,任馬亂跳亂踢,並高聲狂吼:『該殺該死之反叛。』隨令軍士急速動刑。」

於是數萬士兵一齊動手,被殺之人越來越多,呼號之聲越來越稀,最後,舉目四望,只見成都城外的土地完全被屍體覆蓋,「息靜無聲」。「逐處皆屍,河為之塞,不能行船。錦繡蓉城頓成曠野,無人居住。一片荒涼慘象,非筆舌所能形容」。

中國史書還提供了傳教士沒有提及的一個細節:張屠成都時,天陰欲雨,雷聲大作。張獻忠「怒指天曰:『爾放我下界殺人,今又以雷嚇我耶?』用炮還擊之」。

十二

在讀有關張獻忠的史料時,我始終懷著高度的警惕性。起初,對於關於張獻忠殘暴的記載,我大多不敢相信,因為那些作為,實在是承平時代的人所無法想像的,不敢相信人類能做出這樣的事。然而,隨著相互印證的資料越來越多,我不得不改變對人性可能性的看法。

在血洗成都前後,各地的洗城工作也在進行。我們還是來看一看簡州的洗城是如何進行的。

本來,簡州久已安定,並沒有人起兵反對。十一月初三日,張獻忠從成都發兵,把簡州城四面圍住,然後進城搜檢人口。

傅迪吉在《五馬先生紀年》中詳細地記載了他驚心動魄的遭遇。

所有城內居民都被押解到城門外的河邊空地上,他們在這裡度過了恐怖的一夜。第二天一早,起義軍在北門外眾人中選人。傅迪吉幸運地被選中參加了張獻忠軍。

選過人之後,剩下諸人,對起義軍來說沒有用了。於是大開殺戒。「復聞舉號三聲畢,大叫各營傳兵殺人。登時只聞刀響,大殺逾時,久之屍滿大壩,無人可殺,住刀。隨拖死人下河,河面不知堆積幾層。及視牆下,所存甚多,猶難計數。」

十三

張獻忠控制區內的各地城市人口剿滅淨盡,他又從郊區強迫村民們入城。畢竟,城市裡還需要有人為軍隊服務。

雖然花了如許兵力人力來剿城遷人,四川各地也不見平定。在清軍、明軍、各地再起義軍的攻勢下,張獻忠屢戰屢敗,接連幾個月沒有打過一個勝仗。張獻忠挺不住了,他無比懷念起了當日的流寇生涯。放棄四川,到他處重新開始的念頭越來越強烈。

然而又不甘心這樣走。因為實在是太恨四川人了。好,你們不是反對我們嗎?把你們都消滅了,變成一片赤土。張獻忠決定屠蜀,理由是「自我得之,自我滅之,無使他人得」。在撤離四川前儘量把四川人殺光,留給敵人一個空省。

這是古往今來最宏偉的屠殺計劃,執行得也相當堅決。

距剿滅城市人口不久,張獻忠又發出了「除城盡剿」令,令軍隊出城,消滅農村人口。深入窮山大嶺,一個也不放過。「立搜山、望煙等頭目,蹤跡高山大谷有匿崖洞者,舉火薰之。」

從榮縣、洪雅等縣縣誌所引資料看,張獻忠在四川許多地方無可爭辯地實行了「除城盡剿」的政策。他認為「凡居山野者俱叛逆,將悉行剿滅;城內俱良民乃免死」。

具體做法是:「凡剿一處,先令地方官清四至界,並鄉導人送領兵官。前一日照四至界址布兵環圍,次日開剿,四下齊向中央搜殺,如圍場合龍口之狀。」結果是:「不論男女老幼,逢人則殺。」「剿畢復扒草尋穴,細搜數日乃復命。」在這樣嚴厲的政策下,僅川中各縣,就有十四萬多人死在屠刀之下。

十四

人已經殺得差不多了,張獻忠開始撤退。窮途末路之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眷戀家鄉。他對部下說:「自來強兵戰馬皆產於秦,要圖大事還是陝西。」

然而這時又遇到了供應問題。人口消滅淨盡,自然糧食就越來越難找。數十萬軍隊,沒吃沒喝,如何行軍?張獻忠想到了屠殺自己的部下。當然,要殺必先殺那些擄來的四川人,他們雖然被征入伍,心卻不附,經常有人開小差。

獻忠還認為隨營婦女是自己行軍作戰的累贅,在殺過自己士兵以後,把屠刀探向軍中婦女。一六四六年他離開成都時,首先將自己的三百嬪妃殺掉二百八十名,只留了二十名侍候自己。並命令「各營所有婦女,齊集一處,由兵圍繞,獻忠另選兵人一隊為刀斧手,號令一聲,亂砍亂殺,叫冤哭慘之聲,震動天地。婦女屍身堆積如山,血流成河」。

還有史料記載,由於缺乏軍糧,張軍曾經把這些死亡者的屍體「剮之割之,製成醃肉,以充軍糧」。

收拾乾淨之後,張獻忠率部啟程。開國時的一千多文官,此時被殺得僅剩二十五名,士兵人數亦已只剩三分之一。他猶滿腔豪氣。

可惜行至西充鳳凰山,遭遇清兵。他隨即「騎馬出營,未穿盔甲,亦未攜長槍,除短矛外,別無他隊,同小軍七八名,並太監一人,奔出營外,探聽滿兵虛實。至一小崗上,正探看之際,突然一箭飛來,正中獻忠肩下,由左旁射入,直透其心,頓時滿地鮮血長流,獻忠在血中亂滾,痛極而亡」。

其時,張獻忠方四十一歲。

十五

康熙六年(1667),四川巡撫張德地來到四川之後報告給皇帝說,他只是個空頭巡撫,因已經無人需要他來管理:「四川有土無民」;康熙十年,四川湖廣總督蔡毓榮說:「蜀省有可耕之田,而無耕田之民」(《清聖祖仁皇帝實錄》);康熙二十二年,馬湖(今四川屏山縣)知府何源浚也說:「蜀地民稀」。

康熙二十四年,人口漸漸多了起來,然全省也只有一萬八千零九丁,約合九萬多人,「合全蜀數千里內之人民,不及他省一縣之眾」(《四川通志》卷71)。

十六

中國人歷來有崇拜暴力神的傳統。

張獻忠在四川時,有一次領兵路過梓潼縣文昌廟,因聽說文昌君也姓張,遂認此神為祖,並且放過文昌廟附近的百姓不殺。他死後不久,當地人感謝張獻忠的不殺之恩,在文昌廟中自發地為張獻忠塑了像,「綠袍金臉,獰惡狠狀」,當做神靈崇拜起來。直到乾隆七年,「張獻忠神」前一直香火鼎盛,遠近數十百里的人都紛紛前來進香。

由於崇拜的聲勢過大,終於在乾隆七年引起了官府的注意,被當地地方官毀了張獻忠神像。然而,官人走了不久,當地人又重塑了張獻忠像,重新對他跪拜如儀。特別是一些地方土匪或者零星的農民起義武裝,對張獻忠更為崇拜,他們出去征殺前,都要專程來此,到張像前跪拜,以求保佑。

張獻忠神像後來不知所終,然而三百五十餘年過去了,張獻忠的靈魂仍然遊蕩在我們這個民族的精神之中。「張獻忠崇拜」是我們這個民族身上的一處危險病灶,雖然已經被歷史之手割除,然而割除得並不徹底,時有復發的可能。

責任編輯: 李冬琪  來源:歷史與秩序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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