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 史海鉤沉 > 正文

他淪為炮灰 命運懲罰他比懲罰我父輩更慘烈

作者:

我找到那個孩子,對他喊:「抬起頭來!」他應聲抬頭,我扣動扳機,「砰」。

一槍管石灰,近距離打在他眼睛上,就只聽一聲慘叫,繼而是痛苦的大哭。大人們蜂擁而出,把那個孩子弄到醫院去清洗。我看著裊裊冒煙的手槍,呆立原地。

最後總算是沒有瞎掉,如果他瞎掉的話我還不知會怎樣。回家後母親將我一頓暴打,打完丟下一句話:「等你父親回來再收拾你。」

父親還在礦上,一個月才能回來一次。我整個月都像等死一樣,因為知道父親打人是很厲害的。到父親回來那天,我老老實實吃完飯,站到父親面前,準備挨打。

父親臉色鐵青,問我:「為什麼要打人家眼睛?」

我說:「因為他見到我就喊口號,要打倒你。」

我等待中的一場暴打竟沒有發生。父親沉默了。也許在那一刻,他突然理解了兒子的心情。我是他唯一的兒子,兒子由於父親的原因受到侮辱,他卻沒有能力保護。

過了一會兒,父親說:「去睡吧。」

那也是我對父親的第一次理解。多數做父親的人,見到兒子闖這麼大禍,肯定要打。可是父親沒有打我,那一刻我可以感受到,父親內心充滿了對我的憐愛,還有歉疚。

數風流人物淪為炮灰

開槍事件就這樣過去了。我沒有受到父親的責罰,但是可以想見,他和母親背後一定替我承擔了很多,比如賠償,比如挨罵,比如低聲下氣地道歉,一切都不得而知。不過後來我發現,古街上的形勢發生了變化:由於我一槍打倒了街上的孩子王,我就順理成章地變成了新的孩子王。一直到「文革」結束,我考上大學,依舊是打群架的好手,揮手就能招來幾十個小弟。而且那時候我們打群架,已經開始動刀子了,我身上現在還留有當年的刀疤。在1983年「嚴打」之前,社會上確實常見打架鬥毆,整整一代年輕人在「文革」中成長起來,骨子裡積澱了太多的「惡」,就會出現群體性的釋放。

不過我使用暴力有個前提,就是絕不欺負人。我打群架都是因為某個弟兄被人家欺負了,我才會帶著人去找他們算帳。純粹使用暴力是不行的,還必須有頭腦,有是非觀,才能贏得尊重,中國底層社會的秩序就是這樣建立起來的。不得不承認,眾生有差異,平等只在精神層面上存在,現實中每個人生下來就有血統、性格、環境、文化的差異,我們都站在不同的起跑線上。一些人跑得快些,就在宗族中掌握權力和財富,享有威望,同時承擔責任,維持基層秩序,這就是幾千年來的鄉紳自治。而一場「文革」,用血腥暴力的方式重新洗牌,把所有人打回原點,鄉紳階層被作為「階級敵人」消滅了,一切秩序重歸混沌。

20歲那年我成為一名中學教師,在某個黃昏醉醺醺地穿過古老的街巷。1982年的路燈下站著一個佝僂蒼老的男人,我認出他是童年的仇人。五歲,對,五歲我就記住了他凶神惡煞的面孔。這人是個造反派頭目,打過我父親,還曾經弄個歪把子機槍架在我家門口。幼年的我只能躲在外婆膝下瑟瑟發抖,害怕那像喇叭花一樣的槍口突然噴射火焰。現在,我長大了,身強力壯,而他已走向暮年。酒精點燃了我的雙眼,我發瘋般地撲上去,把他摁倒在地拳腳相加。

他已經完全認不出我,永遠無法理解自己為何突遭暴打。我一拳一拳地打著,直到耗盡全身力氣,直到他頭破血流。

但是翌日酒醒之後,我感到內疚,於是開始暗中觀察他的人生,我才發現這個仇人其實可憐至極。他姓周,本是我父親所在煤礦的普通工人,出身貧苦,沒有文化,家庭負擔沉重。工人階級雖然號稱領導「文革」,但他還是必須每天下井採煤,如同下到幽深的地獄。這樣的人積怨已久,當領袖號召他們去奪權造反,必然敢於摧毀一切。

不幸的是,當瘋狂的時代終結,像他這樣的「風流人物」只能淪為炮灰。他被煤礦開除,成了拉板車運石頭的苦力。一次下坡剎不住腳,他被裝滿石頭的板車軋斷腿,從此殘廢。鄉村里一個男人變成殘廢,就意味著整個家庭垮掉,以至於他的女兒不得不去賣淫。他抱著誓死捍衛毛主席的決心投身革命,卻換來無盡的苦難。這個國家愚弄了自己的子民,命運懲罰他,比懲罰我的父輩更加慘烈。

現在還有沒有可能,把被打碎的民間傳統找回來,重新建立基層的秩序?我相信可能,但是一定需要若干年的努力。歷史的進化不可逆轉,只是具體時機出自偶然。

責任編輯: 李廣松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tw.aboluowang.com/2024/0327/203568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