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8月的一個晚上,從忠縣川劇團緊閉的後門裡伸出一支手槍,隨著一聲槍響,兩個少女倏然倒下,一時劇團內外大亂。很快就查明了,開槍打人的是忠縣文攻武衛司令部陳樂生,他當即被抓起來。此事被稱為「槍殺紅衛兵」,迅速轟動忠縣。
當時,川劇團是縣城的娛樂中心,但凡有「宣傳毛澤東思想」的文藝晚會,都是在川劇團劇場舉行。(劇場是一座破舊的城隍廟改建的,毀掉廟裡的閻王判官黑白無常等塑像,稍稍改造一下就成了劇場。所以老忠縣人還是習慣叫這裡城隍廟而不叫川劇團。)文革期間「宣傳毛澤東思想」的文藝晚會是不售票的,只要擠得進去就可以觀看。為了晚會順利進行,一般在滿員後就會關閉前後大門。這時往往還有許多人擁擠在門外,總想找機會擠進去。1967年8月進入武鬥高潮,保守派被全面打壓下去,全縣是造反派的天下。雖然忠縣沒有發生大的武鬥,但是文攻武衛司令部還是建立起來了。每逢劇團有晚會,司令部就會派員執勤。威風凜凜全副武裝的執勤人員遊走在劇場內外,人們便不敢隨便擁擠。
那幾天正逢開江縣「6711戰鬥團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到忠縣演出。這支來自大巴山的宣傳隊在忠縣連續演出三天,場場爆滿。其中有一個節目是舞蹈《遠飛的大雁》,幾位少女柔美的舞姿一反當時舞台上橫行一時的強硬喧囂之風,配以優美的旋律,使人耳目一新。每天都有大量的忠縣人潮水般湧向劇場。那天是演出最後一場,大門關閉後,還有成群結隊的青少年不願散去,一些人轉移到後門,拍著門板要進場。正在執勤的陳樂生,腰上插著一把手槍,怒氣沖沖地隔著後門向外面大聲吼叫,不准再拍門。
陳樂生年近五十,頭髮斑白,面容黑瘦。他是一個有來頭的人,早在1949年前就參加了地下黨,有一些可供吹噓的「革命歷史」,現在是縣林業局幹部。陳樂生見仍然有人從門縫往裡望,不禁霍地一下拔出手槍。正好門板下方有一個木疙瘩形成的空洞可以伸出槍口。陳樂生於是把手槍伸出去砰的就是一槍。隔著門板,陳樂生完全不知道外面的情況。只聽見槍一響,外面便傳來一陣慘叫聲,聽聲音還是女孩子的聲音。原來正好有兩個女孩站在門外,那一槍射出去,一下擊穿了三隻腿,兩個女孩同時中彈。
兩個女孩都還是高小生,頂多十三四歲,一個叫蘇萍,一個姓吳。姓吳的名字不詳,只知道她哥哥是我姐姐初中同學吳興萬。蘇萍受傷較重,被擊穿兩隻大腿。那時的學生幾乎無一例外都是紅衛兵,於是,陳樂生「槍殺紅衛兵」遂成鐵案。其實倆女孩當時都只是紅小兵,要中學生才是紅衛兵。但是,不由分說便成了槍殺紅衛兵。當晚兩個女孩送到醫院救治,經檢查槍彈擊穿大腿幸未傷骨,並無大礙。
當時的忠縣紅衛兵造反組織叫「紅衛兵忠縣部隊」,正與文攻武衛司令部有些鬧彆扭。因為文攻武衛司令部不同意給紅衛兵發槍,而狂熱的紅衛兵小青年們非常渴望玩槍,正在與司令部一再交涉,「槍殺紅衛兵」正好成為向文攻武衛司令部施壓的籌碼。文攻武衛司令部見事不妙,立馬就把陳樂生拋了出來。
當晚的演出現場一時大亂。陳樂生當即被文攻武衛司令部關進司令部所在的縣人委大院(後為警局駐地)。
第二天早上,聞訊趕來的紅衛兵衝進大院將陳樂生揪出來鬥爭。那時學校早已「停課鬧革命」了,我每天都閒著無事,喜歡看熱鬧,也跑到大院去了,便目睹了血淋淋的一幕。
只見憤怒的人群將陳樂生團團圍住,這邊推過去那邊推過來。陳樂生完全沒有了昨日的威風,低著頭一陣哆嗦。一個叫「孫毛筆」的青年唰的一下解下腰間的銅頭大皮帶,凌空向陳樂生砸下,亮閃閃的銅頭打在陳樂生頭上發出噹噹的聲音,鮮紅的血立即冒出來,瞬間染紅了斑白的頭髮。「孫毛筆」一邊大罵,一邊繼續揮動皮帶,令人心悸的噹噹聲再次響起。陳樂生掏出一張手巾去頭上擦血,手巾立即被染紅。這時旁邊一個人大叫一聲:「他狗日的還想保存證據!」劈手就把浸滿鮮血的手巾奪過來扔到地上。血流滿面的陳樂生驚恐萬狀,像任人宰割的豬狗。
我當時站在「孫毛筆」背後,離陳樂生僅一米多遠,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隨後,陳樂生被押到忠縣師範學校——紅衛兵的大本營關起來。又過了一天,我和幾位同學去學校(忠縣城關民中),路過師範學校時,看見陳樂生在操場下面的一間屋裡,滿頭都包著白色的繃帶,靠窗的桌邊寫交代。我們的位置高過他的窗口,正好居高臨下觀察。有個同學猛喝一聲:「陳樂生!」他驚恐地停下筆,向我們望了望,又低下頭去寫交代。
我回到家裡講了陳樂生的事情,父親淡淡地說:「陳樂生……我熟悉。地下黨,凶得很。剛解放的時候他在官垻區工作,身上隨時掛著槍。有一天一個地主的女兒出嫁,他把花轎攔下拉出新娘子,當頭就是一槍。新娘子當即斃命……那時地主的女兒死了就死了……」父親的話讓我極為震驚。陳樂生竟然可以隨意攔轎槍擊新娘子,無怪乎可以「槍殺紅衛兵」。
文革波瀾起伏,過了一段時間街頭巷尾又是另外的奇聞,陳樂生就沒有人提起了。直到次年,中央首長「三·一五指示」發表後,陳樂生又被攤上了禍事。在「三·一五指示」中江青明白無誤地說:「川東地下黨都是叛徒。」這下陳樂生曾經引以自豪的地下黨身份就成了叛徒的代名詞,沒有好果子吃了。有一天我在縣城最熱鬧的十字街看見林業局的幾個年輕人揪著陳樂生游鬥。陳樂生手中舉的紙牌上居然是一首散曲「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原來陳樂生在苦悶中,把馬致遠的散曲寫出來消遣,不小心被發現了,便拉出遊鬥。一位林業局姓劉的年輕人(姑隱其名)振振有詞地批判:「斷腸人是誰,就是劉少奇。他是在為劉少奇招魂!」
再後來我就到農村插隊了,陳樂生後事如何不得而知。但是「孫毛筆」的結局我知道。我在農村時他竄到我隊上來過,我還留他住了一宿。「孫毛筆」大名好像叫孫宗玉,因為祖上以制毛筆為業,人稱「孫毛筆」。文革後期他被判刑,送到奉節硫磺廠勞改。有人傳說他越獄被擊斃了,又有人說他刑滿留場就業成家了。到底如何,已經沒有人再關心。
2016年3月16日重慶
《記憶》2016年4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