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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溫胡文輝:歷史的垃圾時間,文化的悠長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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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可能因為讀到一二有關勃列日涅夫時代的帖子,心裡就浮現出這樣一個說辭:歷史的垃圾時間。

是的,歷史,垃圾時間,歷史的垃圾時間。

在勃列日涅夫當政的近二十年裡(1964-1982),新沙皇帝國四面出擊,甚而有壓倒山姆大叔之勢,但我們今天憑著「後見之明」的優勢,卻不難知道,那個泥足巨人只是貌似強大,內部已困難重重。尤其1979年入侵阿富汗,更令整個帝國陷入泥潭。不妨說,1989東歐劇變,1991蘇聯崩潰,就是從1979開始的。

我願意不避主觀地說,1979之後,就是蘇聯的垃圾時間了,戈巴契夫只是讓這段垃圾時間早點結束罷了。

我想,「歷史的垃圾時間」這個說法,絕不止適用於俄羅斯的歷史,絕不止適用於當代史。

先來看看陳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論稿》的末尾一段:「自咸通以後,南詔侵邊,唐財政及內亂頗與明季之「遼餉」及流寇相類,此誠外患與內亂互相關係之顯著例證也。夫黃巢既破壞東南諸道財富之區,時溥復斷絕南北運輸之汴路,藉東南經濟力量及科舉文化以維持之李唐皇室,遂不得不傾覆矣。史家推跡龐勛之作亂,由於南詔之侵邊,而勛之根據所在適為汴路之咽喉,故宋子京曰:『唐亡於黃巢,而禍基於桂林。』嗚呼!世之讀史者儻亦有感於斯言歟?」

所謂「唐亡於黃巢,而禍基於桂林」,是《新唐書·南詔傳》執筆者宋祁的話,意謂唐朝最後雖亡於朱溫之篡(907),但實際上是亡於黃巢之亂(878),甚至可說亡於龐勛之亂(868);而陳寅恪強調,龐勛、黃巢之亂摧毀了東南地區的經濟以及南北的交通,致使唐朝統治喪失了經濟基礎,則是為宋祁的話增添了現代實證史學的理由。

這麼看來,868之後,尤其是878之後,就是唐代的垃圾時間了。

再看黃仁宇的《萬曆十五年》,同樣是全書的結尾:「1587年,是為萬曆十五年,歲次丁亥,表面上似乎是四海昇平,無事可記,實際上我們的大明帝國卻已經走到了它發展的盡頭。在這個時候,皇帝的勵精圖治或者宴安耽樂,首輔的獨裁或者調和,高級將領的富於創造或者習於苟安,文官的廉潔奉公或者貪污舞弊,思想家的極端進步或者絕對保守,最後的結果,都是無分善惡,統統不能在事業上取得有意義的發展,有的身敗,有的名裂,還有的人則身敗而兼名裂。因此我們的故事只好在這裡作悲劇性的結束。萬曆丁亥年的年鑑,是為歷史上一部失敗的總記錄。」

在黃仁宇看來,1587,萬曆十五年,明朝歷史就已結束了。照他的「大歷史觀」,其潛台詞其實應該是:與此同時,中國歷史也結束了。剩下來的,包括滿清三百年在內,都已喪失了歷史的「意義」,都只是歷史的垃圾時間罷了!

很久以前,我就寫過一篇《黃仁宇「大歷史觀」批判》,批駁過其史觀,這裡且不細說。我只想就事論事地強調一點:將1587定為明朝的終結之年,顯然是太早的。要知道,在此之後,明室還有能力在三個方向分別開戰,即寧夏之役(1592)、朝鮮之役(1592-1593、1597-1598)、播州之役(1599-1600),是為「萬曆三大征」。這三場硬仗,大體都算是打贏了,明朝軍事上的表現,至少是勝過蘇聯在阿富汗的。

那麼,明朝走到了哪一步,才算是完全無力回天了呢?或者更合理的節點,應該在1630,即袁崇煥被殺的時候吧。那樣的話,從1630崇禎自毀長城,到1644崇禎自殺煤山,就是明朝的垃圾時間了。

當然,古今中外,歷史無限,這樣的例子其實俯拾皆是。西周覆滅之後,平王東遷洛陽,史稱東周,但實力上只是一個小國,有如今日的梵蒂岡——東周名義上超過了五百年,但其實只是周朝的垃圾時間!高平陵之變(249),司馬懿一舉剿滅了曹魏勢力,此後至常道鄉公曹奐禪讓(266),自然是曹魏的垃圾時間了。關原之戰(1600),德川家康勝勢已定,此後至豐臣秀賴在大坂城切腹自殺(1615),就是豐臣政權的垃圾時間了。

就是這樣的,歷史跟競賽一樣,免不了有很多垃圾時間的。當是時,大勢已定,敗局難挽,無論如何努力,都只是徒然的掙扎,只能求儘量體面地收場而已。

那麼,不幸而遭遇垃圾時間的人們,又該何以自處呢?是不是要跟時間的垃圾同歸於盡呢?

我以為,歷史之大是一回事,個人之微又是另一回事。在歷史的垃圾時間裡,個人在政治上固然已束手無策,但在生活上,在文化上,是不妨繼續放飛自我的。

事實上,以中國歷史之長,中國人應對垃圾時間的經驗也很是豐富。孔子有謂:「無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實為深具處世智慧之言。「無道則隱」的「隱」,看起來很古典,說穿了就是世俗所謂「躺平」,借用美國經濟學家赫希曼的概念,也可說是「退出」(Exit)——當「呼籲」(Voice)已然無效,個人就只能選擇「退出」了。無論是「隱」是「躺平」還是「退出」,都可視為對垃圾時間的一種拒絕。

我們都知道那部日劇:人生總有不如意的時候,那樣的話,也不必勉強自己去努力,就把這當作神賜予我們的悠長假期吧。那麼,假若遭遇了歷史的垃圾時間,那就Exit好了,那就把歷史的垃圾時間當作文化的悠長假期好了。

所以我們看到,在大唐王朝的垃圾時間裡,失意的皮日休,落第的陸龜蒙、羅隱,遠走西蜀的韋莊,逃避後梁的韓偓,都各自擁有了他們的悠長假期,並煥發出異樣的文化光彩。

魯迅曾在《小品文的危機》一文里說:「唐末詩風衰落,而小品放了光輝。但羅隱的《讒書》,幾乎全部是抗爭和憤激之談;皮日休和陸龜蒙,自以為隱士,別人也稱之為隱士,而看他們在《皮子文藪》和《笠澤叢書》中的小品文,並沒有忘記天下,正是一榻糊塗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鋒芒。」而就算被魯迅看低的詩,也非無可觀。我曾在《反讀書記》裡寫過:從《資治通鑑》來看唐末,是一個黑暗的世界,但從詩詞來看唐末,卻是一個華麗的世界,「前一種記錄是真實的,後一種記錄也非偽造。那是一個分裂的時代,時代分裂為兩個世界:最陰暗的世界,最華美的世界。一個歷史的平行宇宙。也許,正因為政治社會太過陰暗,這個時代才更需要太過華美的文字吧!有個別人,成為這一歷史平行宇宙——最陰暗的世界與最華美的世界——之間的接口。比如韓偓,在陰暗的政治世界裡,他是忠臣,逆時代而動;在華美的文學世界裡,他是艷詩寫作者,與時代同歡。」這些話,也可以拿過來,形容唐朝這段垃圾時間兼悠長假期的。

所以我們也能看到,在大明王朝的垃圾時間裡,那個被黃仁宇宣判為「已經走到了它發展的盡頭」的年代,才子和志士卻與秦淮河上的美人譜寫了風月史上的華章:侯方域與李香君的離合,早早引出了孔尚任的《桃花扇》;冒襄為董小宛留下了《影梅庵憶語》;吳偉業為卞玉京留下《琴河感舊》和《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還有餘懷的《板橋雜記》,更可謂一部秦淮佳麗的集體傳記,他在自序里斷然地表示:「此即一代之興衰,千秋之感慨所系,而非徒狹邪之是述,艷冶之是傳也。」至於錢謙益與柳如是、龔鼎孳與顧橫波的傳奇,直到二十世紀,還能讓偉大的歷史學家為之樹立起文字的紀念碑:陳寅恪寫出了《柳如是別傳》,孟森也寫出了《顧橫波考》。這一份香艷,這個文化的悠長假期,不也是明朝乃至中國文化史上的光彩嗎?

歷史的發展與文化的發展不是均等的,其結束亦然,文化的迸發往往要滯後於歷史。此所以當歷史進入垃圾時間之後,仍可以成就一段文化的悠長假期。

就在這篇文章快寫完時,友人遇齋戴新偉傳給我一幅字,是他抄錄的一首詞,南宋張元乾的《瑞鷓鴣》。詞曰:「白衣蒼狗變浮雲,千古功名一聚塵。好是悲歌將進酒,不妨同賦惜余春。風光全似中原日,臭味要須我輩人。雨後飛花知底數,醉來贏取自由身。」這首詞原有個題目「彭德器出示胡邦衡新句次韻」,「胡邦衡」即胡銓,因反對秦檜和議而被貶新州(今廣東新興)、吉陽軍(今海南三亞);胡在新州時寫了首《瑞鷓鴣》詞,張元干輾轉得見,感慨系之,遂有此和作。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不妨同賦惜余春」、「臭味要須我輩人」以及「醉來贏取自由身」這幾句,好像都可以給「文化的悠長假期」這個說辭做一註腳。

還有,我們熟悉的「憑欄一片風雲氣,來作神州袖手人」,不就是陳三立的悠長假期嗎?「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不就是魯迅的悠長假期嗎?

最後我想說的是,歷史太長,人生太短,絕不可以浪費。歷史總是有垃圾時間的——但人生沒有。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微博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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