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過鄧麗君,看過林青霞,讀過三毛、瓊瑤和張愛玲,還觀賞過李安的《推手》和《飲食男女》。但民國對於從中國大陸移民到北美的我來說,仍然是霧裡的花,水中的月。有點像朱自清筆下的〈背影〉和徐志摩詩中的〈康橋〉。好便是好極了,但總還是覺著留在想像中的成分居多,似乎好得有點摸不到實處。好在,要讓那些模糊之處清晰起來,也不算太難。買上一張去台灣的機票,就可以解決問題了。
2024年5月小滿的節氣剛過,我們一行所搭乘的華航班機,就降落在台灣的桃園國際機場。走出機艙,便踏上了梅雨季節中濕漉漉的台北。開始了一段走馬觀花,探幽民國的短暫旅程。
此行從台北出發,途經台中、台南、屏東、台東、花蓮,最後到台北。用11天的時間,逆時針繞著台灣轉一個大圈。希望,此行能讓民國的輪廓,在我的頭腦中清晰起來。
香火鼎盛的國度
印象中曾經的民國,是個有著類似薛岳、張自忠、戴安瀾和張靈甫等鐵血人物叱吒風雲的國度。但到了台灣才知道,真實的民國讓人印象最深的,其實是各式各樣,香火鼎盛的廟宇。無論是大街還是小巷,也不管都市或者鄉鎮,不經意間拐過一處街角,或流連於某個商區,往往都會驚奇地發現,幾步之外,就有著一處廟宇,一個道觀,或一座教堂。當然,還有更多的數也數不清的寺、宮、院、祠、樓、台、殿、閣等等等等。而且處處都煙香濃郁,信眾不絕。
據導遊介紹,在這個世界上要想找到一個比台灣廟宇更多的國度,也許就只能去泰國了。接受膜拜的神靈多了,哪處供著的菩薩更為靈驗,就無法一一去考證了。但在一個信眾比例如此高的社會裡,民風,一定會比天天搞階級鬥爭的那些地方淳樸,這就是必然的。
對於一個成長在文革期間大陸人,我眼裡所看到的台灣民國,遠比大陸中國更為謙和,更加禮讓,有著更為濃厚的溫良恭儉之氛圍。台北的一些單行小道,街不寬,車也不多,但偏偏就有個紅綠燈在街口那矗著。這種情況,如果換在大陸,甚至在舊金山的唐人街,過往的行人瞅著沒車,三兩步就穿過馬路了。偏偏在台北,有一堆的人會站在那裡巴巴地等著,直到指示燈上出現放行的綠色小人,才規規矩矩地過街。
台北有名的小吃店忒多,不少開在兩廣常見的騎樓式建築底層。店面不大,門外擺兩三張矮桌,圍幾支小凳。店裡一個掌柜的,加三兩個幫手。但門外站隊的,卻排得老長老長。有的甚至能長過半個街區,從許多鋪面的正門口外橫插過去。排隊等候的人,會自動在每家鋪面的門口,留下讓店家營業的充足空間。於是,長長的一溜隊伍,就在不同的店門之前,被空成一段一段的。排隊的人群與那些營業的店家相安無事,也見不到人藉機插隊。
如果要問台灣人為何如此這般守規矩,不妨就想想那眾多的廟宇內長年不斷的香火,和那些相信善惡有報的信眾。在一個敬畏天地和相信神明的社會裡,人們的內心會秉持遠遠高於法律的道德理念。記得當年剛從大陸到美國的時候,第一感覺就是美國人比中國人友善多了。但到過台灣才知道,民國人也不比美國人差。
包容兼蓄的文化傳承
有人說台灣是民國的,也有人說民國在台灣,還有些人說乾脆直截了當些吧,台灣就是台灣人的。反正是,眾說紛紜,不一而終。但不論怎麼去說,民國與台灣,就像是一對棒打不散的歡喜冤家。吵是吵了,鬧是鬧了,日子還是要過下去。而過日子的方式,就是文化。
台灣人拜媽祖,也信觀音。所以,台灣文化的主體,仍然是道家與佛家的文化。祭天拜地,相信輪迴。人類近代與現代的文化潮流,由美利堅所引領。而建立在歐洲古典自由主義基礎之上的美國文化,與釋道儒的文化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信仰自由。以道家為先驅的中華文化,是返本歸真,反向求索的尋根文化。老莊不知道天地宇宙的源頭在哪裡,所以,老子將這個源頭命名為道,並啟步踏上了為自己尋根的旅程。從道家思想的角度來看,無論是古印度來的佛家文化,還是那些遠自西方傳來的各類宗教,其實不過都是在這個溯本求源過程中所產生的,不同道路的尋根方式而已。
所以,炎黃祖先所踏上的這條尋根長路,從來都不排斥不同膚色、不同族群、與不同信仰人們的加入。也所以,美國文化所推崇的宗教自由,在道家所開創的中華文化中,已經延續了五千年。可惜,在1949年以後,大陸的中國不再允許老祖宗傳下的信仰自由。也所幸,台灣的民國,是當今世界信仰自由的典範國度之一。
當然,台灣人過日子,不能僅靠著形而上的信仰,還少不了形而下的禮儀。
子曰:道不遠人。坐落在台南的孔廟,是台灣最早的文廟,建於明鄭永曆19年(公元1665年)。廟的正門之上,高懸著「全台首學」的門匾。紅牆掩映之間,綠蔭飛檐之下,喧嚷市井之中的文廟,卻是一處鬧中取靜的地方。與那些祭拜神佛的廟宇相比,這裡既沒有鼎盛的香火,也看不見絡繹不絕的香客。這裡所有的,僅僅是一塊塊正心、誠意、致知、格物,和修、齊、治、平,與大學之道,在明明德的碑牌。
上個世紀的哲學,是下個世紀的常識。2500多年前孔子所留下的教誨,早已完完全全融入到台灣人今天的言行舉止之中,體現在彬彬有禮的台灣社會的方方面面。如今文廟的存在,更多的作用是在告訴人們,台灣這個禮儀之邦的人道傳承之由來。
除了文廟,台灣的文化傳承中還保留了許許多多的外來文化。在新北市的淡水區,有荷蘭帝國時期留下的紅毛城。這棟建築物,是荷蘭人在聖多明哥城的遺址之上建立的。而聖多明哥城,則是從更早的西班牙帝國時期留下的。另外,在台灣各地的鬧市與鄉村,還可見到各式各樣日治時期留下的,帶著東瀛特色的車站、鐵道、建築物和老街。甚至還有日治時期留存下來的,有著日本名字的老店。
政治是政治,文化是文化。台灣社會並沒有因為二戰期間日軍的侵華歷史,而否定東瀛文化對台灣的影響。包容與多元,從來都是儒道兩家思想不可分割的傳承。
選擇未來的得失與取捨
得與失是一個永恆的話題。在今天的世界,台灣對未來的選擇,已經不是一個藍綠話題,甚至不是一個兩岸議題。如何決定台灣的未來,已經成為一個全球關注的焦點。
既然台灣延續了古老的文化傳承;既然有人說「台灣自古就是中國的一部分」,我們就不妨站在古人的角度,來看看老祖宗對台灣的未來會如何做選擇?《呂氏春秋》中記載:荊人有遺弓者,而不肯索,曰:「荊人遺之,荊人得之,又何索焉?」孔子聞之曰:「去其『荊』而可矣。」老聃聞之曰:「去其『人』而可矣。」。這個故事,就是《孔子家語》中楚王失弓的故事:楚王出獵,弄丟了弓。他的隨從要回去找,楚王說:楚國人失去的弓,自有楚國人撿到,何必去找。孔子後來聽到了這個故事,卻說:有人丟,就有人撿,何必非得是楚國人。再後來老子聽到了,則說:得與失存在於一切事物的規律之中,既然失去了弓,何必一定要找回來。老子的意思是,有的人丟了弓,別人撿到了這是有失有得。如果沒人撿到,其結果也不過是人的手中少了一把弓,而山野之中多了一把弓,同樣是有失有得。
所以,道家的意思是,萬事不必強求,順其自然就好。回顧台灣的歷史,荷蘭帝國趕走了西班牙帝國,所以,荷蘭得,西班牙失。鄭成功趕走了荷蘭人,於是,荷蘭失,明朝得。之後,愛新覺羅氏得,明朝失。再往後,大清朝失,日本人得。日本人在太平洋戰爭中又失,美軍得。美國政府將台灣給了民國政府,則是美國失,民國得。
站在道家思想的角度上,台灣歷史上過去的這一串變化,都是有失有得。既然順其自然是最佳的選擇,那麼台灣未來的最佳選擇當然應該是:不要對台灣做任何強行的改變。
所以,老子的選擇應該是:維持現狀。再從孔子的角度,來看看這個問題。孔學的核心是人。所以,在楚王失弓這個故事中,孔子看到的只有人。
孔子早年在魯國官至大司寇併兼行相事,之後由於魯國的國王昏庸無能,孔子便掛冠而去,開始週遊列國。孔學是周朝的文化,在孔子的眼裡,周朝的文化傳承源自於天。無論哪個國家的君王,只要願意幫助他恢復並延續這個上天所賜予的文化,他就可以服務於那個君王。
所以,在孔子的眼裡,文化是超越國界的——高於君王、高於朝廷、也高於國家。那麼試問:如果孔子活在當代,他會願意去接受那個建立在鬥爭哲學基礎之上的馬列文化嗎(另見拙作《端午戲言——假如屈原和孔子活在當代》)?
所以,若由孔子來決定民國的未來,他應該會告訴民國人:危邦不入,亂邦不居。至於說到楚王,他是站在統治者的位置上考慮問題的。他如果是今天台灣的統治者,不用想都會知道,他的答案應該會是:台灣之弓,當予台灣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