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前夕,我被發配到南口勞動改造,處在極艱難環境之中。其難還不在於有「反動學生」管理組的管制,有艱苦的勞動,而在於「反動學生」之間的互相監督(這才是真正的監督,因為有些「反動學生」覺得自己只有揭發了別人,才能得到「寬大」,因此常常以監督別人為事,而且是全身心地投入。全不像現在腐敗幹部之間的互相「監督」,那簡直是小偷的右手欲偷,而左手去制止他去偷一樣)。「反動學生」之間特別關注的就是你看什麼書,寫什麼東西?哪個要寫不軌的文字,很快就會被反映上去。有個同學被人告發,在《毛澤東著作選讀》(甲種本)上,寫下了毛另外的一些語錄,與《選讀》中的文字表面上看有衝突,被人揭發了出來。這位被揭發的同學,甚至動了殺人和自殺的念頭。足見當時「反動學生」之間關係之緊張。
說來也怪,那時卻是我最有詩思的時期,每當躺在硬板床上,一些零碎的詩句便會闖入大腦。為了使他人看到也認不得,便用極潦草的字寫在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筆記之間,到頭來,有些詩連我自己也認不得了,以致那期間存下來的詩很少。
不必臨川嘆若斯,人生萬感速耶遲?
如何舊雨飄零日,猶憶秋風分袂時。
野鶴閒雲原是夢,種桃斫地半成詩。
至今懶草送窮賦,五鬼公行似故知。
1964年8月被劃為「反動學生」,這個月同學們都畢業分配了。內定的「反動學生」雖然沒有給處分,但大多也下放到農場勞動,稱勞動實習。下放勞動的大約分兩類:一是有問題的,下放勞動當然是要他們改造思想;一是思想進步、將要提拔的,下放勞動屬於鍛鍊性質的。而我想「勞動實習」而不可得。1964年9月開學以後,在學校水暖組勞動。主要是打通下水,修整鍋爐,為冬天供暖做準備。這段勞動中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給一個熱水茶爐除水鹼。茶爐或剛剛熄滅,把爐子的一個橢圓開口打了開來,立面熱氣尚未消盡,我就鑽了進去。我個子大,開口小,裡面氧氣少,水蒸氣多,進去容易出來難,差點沒憋死。
1965年元月3號,北京市高教局組織到南口農場二分場高校大隊勞動改造。有同學送行。到南口後,做此詩。南口位置在北京西北,原是一片河灘沙地,1958年大躍進時,把河灘地開闢成為果園。主要做法是挖樹坑時,把石子篩掉,留下土,用以栽樹。我們所在的二分場主要栽蘋果、桃子、葡萄、少量核桃和大莊稼。還有一個奶牛場、一個豬場、一個粉房。
虎頭燕頷向如玉,風致綽然徐紹懷。
咫尺傳書求「後退」,艱難萬里尋夫來。
向如玉、徐紹懷都是與我一組的「反動學生」。所謂「一組」指住在一個屋子裡,一起勞動。向如玉畢業於郵電學院,徐紹懷畢業中國科技大學無線電系。如玉是江蘇宜興人,名字與寫字皆極秀氣,但外觀虎背熊腰,不類江南秀士。他非常能幹農活,而且喜歡干,他最看不上眼的是不能幹農活和不喜歡干農活的。組內有位家庭生活較為優越、學外語而又比較洋氣的同學,勞動稍差一些,如玉看他幹活不在行的樣子就有氣,在小組會上聲色俱厲地大加批判。他是學通訊的,為南口農場二分場廣播站(這是「文革」中必不可少的)修理和諧調廣播器材。一位女職工在廣播站播音,似乎對他有好感。如玉給她寫了一封信:自己現在的任務是思想改造,不能考慮生活問題。「請懸崖勒馬,請後退」,這是他給那位女職工最後的一句話。這封信竟惹怒了她,她領了一幫職工和據說是她男朋友的青年到「反動學生」宿舍鬥爭向(實際上那時所說的「鬥爭」就是「打」)。向操宜興口音的普通話與他們爭辯,根本沒有人聽,也聽不懂,一時棍棒交加,向立時委頓,有性命之虞。管理組怕出事,才制止了事態的發展。
紹懷為四川自貢人。科技大1965屆畢業生,畢業時被劃為「反動學生」,由於說不清楚自己到底犯的什麼罪,被稱為「反改造」,受罪尤多。徐瘦長個,穿一身洗得已經成為灰白色的「藍中山服」,上面補了幾塊深色的補丁,遠遠看去,仿佛身上有幾個窟窿。他走路有些不穩,常一搖一擺,不能成一條直線。說他「風致綽然」,一點也不過分。徐愛笑,批判時也好像在笑,有時批判他的「反動學生」要表示憤怒,他還那樣,仿佛他長得就是一副笑臉。「反動學生」改造的第一關就是要交代自己的罪行,問紹懷:「你犯的什麼罪?」他說:「我說就幾匹馬兒在那兒跑一跑。」誰也弄不明白為什麼「幾匹馬兒在那兒跑一跑」就是犯罪?他說本來也就不是罪,1964年他要結婚,系裡領導不同意,他堅決要結,於是在畢業時就整他。後來只要一提到「罪行」就會扯到領導不讓他結婚這個話題。
所謂「幾匹馬兒在那兒跑一跑」,原來是當時反修鬥爭中,蘇聯在1965年召開社會主義國家共產黨參加的莫斯科「三月會議」。中共抵制,中國留蘇學生拉了一些亞非拉留學生,在紅場遊行,與維持秩序的蘇聯騎警發生衝突。國內報紙說蘇修鎮壓革命青年,科技大組織學生去看這段紀錄電影畫面。徐回到宿舍說:「不就幾匹馬兒在那兒跑一跑嗎?」於是科技大領導就說他反對黨的反修鬥爭,把他定為反動學生。就因為這「幾匹馬兒」,我們這個小組為他開了無數次「幫助會」,「幫」他認識自己的「罪行」。
徐為人很擰,很少認錯。有位也是科技大的同學替他挖犯罪根源時問他:「你爸爸解放前是幹什麼的?」紹懷回答:「挑水的。」(自貢許多地方吃江水,要從江里往地勢較高的住地挑水。挑水夫如現在的「棒棒軍」,是四川最苦的一個行業)再問:「給誰挑水?」徐回答:「給國民黨區分部。」「你爸爸是為國民黨服務!要不你這樣反動、頑固,不肯認罪,這是有階級根源的!」許多人心裡不能認同這種理論,但也不好說什麼。一次,快過年了,又開他的批判會,在重慶萬盛教小學的妻子來看紹懷,最初管理組不讓見,後來讓見了,大約只呆了一天,便含悲而去。妻子走後,管理組還讓他寫檢查,交代問題,在小組裡批判他,不讓他睡覺。晚上,他在紙上亂畫,第二天同學開他的會時,檢查他在紙上寫了什麼,從紙上許多字的拼湊中竟發現「孟姜女哭長城」六個字。於是,批鬥會又升級了。
白字先生馬牛風,赤工莫忘還赤農。
醉心惟有樓錢貴,一曲「名花」萬慮空。
工休去買黃交歪,「整日價」中見異才。
南口昌平遊興盡,油條撐腹方歸來。
兩首詠小尤。小尤短小精悍,精力過人,有正義感,臨危不亂。畢業於北京師範專科學校物理科,自稱是該校業餘讀書隊員之一,即平常不念書,待玩樂時間有餘,才看看書。小尤思路清晰,物理基本概念掌握極熟。冬春兩季,南口多風,直至春天,風仍然很冷。有一天我問他,我們上高中學物理時講,空氣越震動,溫度越高,為什麼這裡風越大,天反而越冷呢?小尤回答說,一個是微觀的,一個是宏觀的。這個簡單明確的解釋,讓我歷三十五年而不忘。小尤上師專時最愛聽西洋歌劇,崇拜美聲歌唱家樓錢貴,崇拜之熱情不亞於當今之追星族。小尤也能唱,只因當時對外國文藝作品基本否定,在南口勞改時不敢唱。我輩慫恿他唱,小尤有時情不自禁,悄悄唱《葉甫蓋尼·奧涅金》歌劇中達吉亞娜生日宴會上法國行吟詩人的獻詞《玫瑰花》一段。此為樓錢貴所唱,極優美。小尤得其神似,每唱至此,如醉如痴,寵辱皆忘,「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往往非有人怒喝,則不能停止。
小尤寫字如火柴棍兒疊搭,縱橫交錯,但無曲筆,得甲骨文遺意。小尤所寫文章,包括交代、檢查、自我辱罵,皆白字連篇,讀之幾不成句。如學習毛主席「五七指示」,毛提倡把一切單位都辦成具有「工農兵學商」的學習毛澤東思想的大學校。小尤寫「保證書」,保證自己不但「赤工」也要做到「赤農」。大家讀不懂如此深奧文字,請教小尤。他有些不屑地笑大家,連這個也不知道!就是又要當工人,又要當農民嘛,不是有句成語嗎?「赤工赤農」!有人突然領悟:那是「亦工亦農」啊!全室無不捧腹。
某工休日,他寫請假條說要到南口買「黃交歪」。管理組也費疑猜,把他叫去,問所購為何物?我們怎麼沒有聽說過?小尤答,幹活不注意,鞋子破了,去買一雙「黃膠鞋」。又問:「黃膠鞋怎麼是黃交歪?」小尤答:不正,不就是「鞋」嗎?
小尤經常唱的歌是張寒暉所做的《松花江上》:「九一八,九一八,在那個悲慘的時候,我離開了我的家鄉,整日價在關內流浪,流浪!」小尤唱得如泣如訴。有一天承他不恥下問:那時是不是關內對從松花江上來的人們好一些呢,不管幹多少活都拿整日工價呢?在日本占領的關外就不成了,要不怎麼唱「整日價」呢?逗得我喘不過氣來。
小尤個子小,食量大,番茄、桃子、葡萄,每食以塑料水桶(可裝二十升水)、臉盆為計量單位。番茄、桃子,食必半塑料桶;葡萄食必一臉盆。休假到南口、昌平兩地藉口買東西,也是以吃為主,每次必過飽,然後,施施然而歸。小尤食雖求飽,但是不講質量。水果必買處理的,五分錢一臉盆,果腹也是燒餅、油條而已。
更名改姓競時尚,「寶昌號」有舊家風。
油鹽店與絨線鋪,怎及「衛東」趨大同。
粉墨登台最擅長,拉開功架也倉皇。
有人八億能無鬥?冤氣消磨日月光。
兩首詠寶昌。寶昌本應是64屆北京電影學院畢業生,但毛主席1963年「兩個對文藝界階級鬥爭狀況的批示」後不久,即被揪出。1965年春發往南口農場二分場改造,後與我在一組,我住上鋪,他在下鋪,近四年。1966年「文革」初起,「立四新,破四舊」,許多革命群眾認為自己的姓名也屬於「四舊」,紛紛改作革命的名字。當時「衛青」、「衛東」、「向東」、「衛彪」之類的名字俯拾皆是,大暢其道。寶昌與我談起:「寶昌,寶昌,跟小鋪的名字一樣,讓人想起『寶昌號』。得改一改吧?」我說:「你倒挺時髦啊?」後來他又對我說:「『寶昌號』就『寶昌號』吧!我也別裝孫子了!」其名遂未改。寶昌學導演,擅長表演,每有批鬥會必積極發言,發言必表現出極憤怒的樣子,雙目圓瞪,語速疾徐亦有講究。成林與我竊笑之,認為他缺少底氣。當時倡導階級鬥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後來更有「八億人口不鬥行嗎」之說。在那個環境中不是鬥人,就是被鬥。根據馬斯洛提出的人的自存功能之說,與其被鬥,不如斗人;但也有寧肯被吃,也不吃人,那是鳳毛麟角的。孔子僅許之為「狷者」,生活在現今,舉世無聖者,則普降一等,能潔身自好者即是臻於聖人之境。
燕趙風狂撼九陔,萬家墨面沒蒿萊。
梅郎一曲《南梆子》,萬里傳來是「敵台」。
堅持馬列吃窩頭,一句戲言成罪囚。
難忘夾邊溝里事,怨天之外更何尤?
舉世癲狂自愚日,讀書須向夢中求。
如今韜奮須掏糞,舉世無非風馬牛。
三首詠樊渝傑。渝傑在高中即與我同學,我在高三五班,他在高三二班。在高中時渝傑騎一輛賽車,獨來獨往,十分引人注目。因一度都在文科班,見面也打招呼,但來往不多。渝傑後來考上北京外國語學院德語系,1965年9月被劃為「反動學生」。9月底到南口,正好分在我所在小組。當他推門而進,我們皆大吃一驚。渝傑少年家境充裕,父親是兩航起義人員,國家石油公司的高級職員。1957年一句話沒說,也被劃為右派,被發往甘肅省夾邊溝勞動改造,困難時期被餓死。樊多次提及此事,對吃飯十分重視。每餐必有甲菜(南口農場二分場食堂,菜分甲、乙、丙三等,甲菜兩角五分,為熘肉片、紅燒肉、回鍋肉、木樨肉之類;乙菜為肉片或雞蛋炒時令菜之類;丙菜為素菜),有時還要吃兩個,任別人指責其資產階級生活方式,不反駁,亦不改;幹活稍差一些,這就很令一些人生氣,一開會,所提意見必有此類。一問其罪行,就是一句「馬列主義吃窩頭,修正主義吃麵包」,再不擴展(許多「反動學生」在敘述自己罪行——主要是說的話,還有日記之類—時,因未看過自己的定案材料,不知道有哪些內容,一般交代的比管理組掌握的要多),使管理組不滿意。
樊渝傑好像有個收音機,夜裡有時用耳塞聽廣播。夜闌人靜,雖然外面有狂風怒吼,但稍不慎仍然可以使室內聽到其廣播聲。一夜,已經躺下很久,似睡非睡。忽聞京劇旦角之聲,仿佛是梅蘭芳的《霸王別姬》虞姬唱的一段《南梆子》(「看大王」)。突然有人高呼:「屋裡有人聽敵台!」折騰了半宿。原來是蘇聯的「和平與進步廣播站」在放梅蘭芳的唱片,當時反修之聲甚高,「和平與進步廣播站」是蘇聯對華的漢語廣播電台,自然被視為「敵台」。當時毛澤東正為日本友人題寫魯迅先生名詩「萬家墨面沒蒿萊,敢有歌吟動地哀」。
樊因吃飯幹活一類小事,常常是批鬥對象,很苦惱。常以讀書自解。南口「反動學生」中根本不能讀書,樊讀商務印書館《知識叢書》中的《韜奮》。後樊在組內被批判,管理組中文化水平最低的那位來主持。開完會後,組長請他訓話。他不知《韜奮》為何物,只聽其自言自語地嘟囔:「韜奮,韜奮,掏大糞!」宣布散會。樊渝傑1978年後考上北京體育學院研究生,從事體育理論研究和翻譯工作,頻頻來往於中歐之間。畢竟不是「夾邊溝」的時代了。
酣夢忽然雷擊頂,眼前璀璨有霞光。
相煎箕豆何時已,莫道人間無否臧!
記被電擊事,發生在1968年冬。此時管理組換了兩個陌生人來,要求每人都大膽暴露思想,做改造總結。而且所謂「總結」就是要你交代你有什麼樣的反動思想,基本上是越反動越好。我們估計「反動學生」這一攤即將解散,此為善後。我也把自己在南口寫的東西收拾好準備走人。這一天,我所在的小組已經總結完畢,大家仍出工幹活。因為我患感冒,沒出工,在屋裡蒙頭髮汗睡大覺。一個沒有通過總結的其他組同學到我們屋裡修改總結。當他查找毛主席語錄時,翻看放在桌子上的另一位同學的《毛澤東著作選讀》,發現上面寫了許多字,便在交總結時向管理組說了。管理組認為我們組那位同學在《毛澤東著作選讀》上批的雖然都是毛主席本人的話,但這是用毛主席的話來反毛主席。這在當時可以說是最嚴重的問題。於是,管理組責令他寫檢查,每天寫到夜裡一點鐘。
這個同學以為自己這一輩子完了,不想活了,又認定揭發他的那一天,只有我因病未出工,認為是我揭發了他,便想拉我與他一起去死。等全屋都睡熟了以後,他把燈泡擰下,通上兩根電線,想要電死我。我們睡的是雙層床,我睡在上面。這位同學踩著凳子,一手拿著手電,照著我,一手拿著帶電的電線,向我太陽穴捅來。他沒有想到,掀開蒙在頭上的棉襖,被冷風一吹我就醒了,覺得自己好像在田野上行走,突然被空中雷電劈了一樣,眼前一道金光。我擔心的是別人看到我在本子上寫的東西(本子就壓在我枕頭底下),猛然坐起,看到一副兇惡醜陋的面孔(人要殺人時,人性就消失了)。我疾呼:你要幹什麼?我一喊全屋都醒了。學物理的小尤拉燈不亮,敏銳地感到有人用電自殺。他高喊有人自殺,並揮舞起長條板凳,把電線與人分開。這時那位同學感到大勢已去,從凳子上下來,捏著電線自殺,被電擊倒在地。睡在我下面的郭寶昌,也被驚起,並詫異地說,誰在大拇腳趾上拴了一根電線啊?原來他是第二個被殺對象。郭寶昌作為小組長去向管理組匯報說有人要殺人。管理組問殺死幾個?他回答說一個沒死。管理組說,那沒關係。組內另一同學尤長嶺,問管理組,我們要死了,怎麼辦?管理組回答,你們死了不過臭一塊地。
爛腳頗同鐵拐李,療瘡難效美髯公。
銀刀刺骨一身顫,污血盈盤四座驚。
1966年夏末秋初,在南口勞動改造。割草時弄傷右腳右踝骨下的一小塊皮肉,後被感染,右腳後跟腫脹如麵包。待休假日,由南口農場二分廠到昌平縣醫院治療。路程十餘里,走了兩個小時。昌平一些醫院已經「停產鬧革命」,而縣醫院尚開門行醫,但醫院內秩序極亂。掛號後,由外科醫生做手術,引流,把污血排出。醫生一看我是「反動學生」——當時凡被定為階級敵人者,亦如「二戰」時期猶太人,必須佩帶標誌以證明自己的身份,以便使革命群眾能夠分清敵我。「反動學生」須掛一塊長方的約六平方寸白牌,上書「反動學生某某某」——屬於牛鬼蛇神之列,表示要劃清界限,不予做手術。經再三懇求,雖允許,但不給打麻藥。我半坐在手術床上,伸出右腳,右腳踝骨下的皮膚,已經薄得透亮,如寒蟬之翼。明晃晃的手術刀一刺入,污血噴出,疼痛連心,手術室內一些患者無不震驚。當時雖序屬深秋,我也汗流浹背了。醫生似乎有意使我出汗,在露出的踝骨上,颳了數次,做藥捻排膿,敷消炎藥,外面裹以紗布。醫生囑以再來,幸好一次而愈。
有命何時有一飽?我聞斯語倍黯然。
饅頭落肚匆匆去,不在食堂久留連。
上面所說的殺人者是福建莆田人,北大化學系的。人很聰明,身體魁梧,宛如寶塔。在學校是五項全能運動員。他飯量大,困難時期,全國餓飯,他的感受尤切。說了幾句實話,被劃為「反動學生」。他說過的一句老實話,至今不忘,而且每當想起這句話都會有刻骨銘心之痛。他說:我長這麼大,在我的記憶中,從來沒有吃過飽飯。在南口,他的老姐還要從莆田老家給他寄糧票,就這樣,他一天三頓飯,每頓六兩,三個饅頭,吃完了事。他曾對我說,一頓飯吃過以後,我只能說「吃完了」,而不能說「吃飽了」。我問為什麼不吃米飯呢?米飯的量更大一些啊。他說,他有胃病,一吃米飯就犯病。我見他吃飯大多是在食堂三口兩口吃完,便匆匆而去,或在食堂回宿舍的路上(距離大約有一百米)邊走邊吃,回到宿舍已經是用飯盆兒舀開水喝了。很少看到他坐在桌子邊正式吃飯。不知他現在活得怎樣?我想吃飽飯大約是沒有問題了吧!
手持皮帶秋波橫,短髮齊眉紅衛兵。
淺淺梨渦吝一笑,麾來斥退萬夫雄。
此首詠「文革」中監督「反動學生」勞動的女紅衛兵。二分場的職工多是1961年至1963年困難時期的初高中畢業生,女學生居多,二分場沒有老工人,有十幾個老工人也多是有問題的,如摘帽右派、資本家,或歷史上在敵偽政權中做過事的。「文革」前,「反動學生」是自己勞動,沒有什麼人監督。「文革」初起,「反動學生」被批鬥後遂有女青工監督勞動。這些女工小的十七八歲,年長的二十二三歲,為了表現她們階級立場和鬥爭精神,她們多穿軍裝,手持皮帶,橫眉立目,故意裝出兇狠的樣子,大聲呵斥反動學生。當然在這種呵斥中也使她們產生一種優越感。三十八年過去,昔日革命青年,今亦雞皮老嫗。皓首華顛,思及往事,是「青春無悔」呢,還是華年虛度呢?也許會有人這樣想,自己窩囊一生,惟有那個年頭還有點快意一時吧!但願更多的人會感到那時如惡夢一場,能為自己各種表演而羞愧。
(選自《溫故》(之二),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