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首爾,我租住的小房間只有八平方米,很可能連八平方米都不到。靠牆的位置放一張一米左右寬的單人床,另一側是一張很小的桌子。床尾就是衣櫥,非常簡易,放不了多少衣服。
韓國人很擅長在微小空間裡做設計,即便是我那樣的迷你籠子,也塞下了一間小的洗漱間,裡面有一個洗漱台、一根淋浴頭。在裡面轉身要很小心,不然胳膊隨時可能撞到牆。如果想去廁所,需要穿過走廊,到公共衛生間去。那裡有隔開的馬桶間。
我是在大街上偶然找到的這家全女性公寓。當時是在寒假之前,期末考試周,學校忽然通知我們必須把所有宿舍都清空,但我前一天下午都還在考試。當時覺得宿舍又貴又不靈活,放假想晚幾天走都不行,還要交很多押金。一個月3000還要和人合住,怎麼算都不划算,就打算搬出來。
像我這樣低的預算,在首爾能租的房子有限,要麼去住好幾個人一間房的青年旅社,要麼去住嘈雜、混亂,隔音很差的考試院,要麼就是廉價月租公寓。我當時打算自己沿街找找,就順著東大門市場那片兒閒逛。我先去了兩家考試院,裡面很髒亂,大部分住的是要考試的年輕人,只滿足一些基本的生活需求。
這家公寓是我找房的第三家,在市場後面的居民區,一共5層,第一、二層是酒店,三層是這家公寓,再往上也是住宿。沒有電梯,每層有單獨的門。它的裝修雖然不是很新,但還挺有設計感的,設施也很齊全。有公用的廚房、衛生間、洗衣房,很乾淨,每天有專門的保潔打掃,畢竟是公寓的形式。
接待我的是這一層唯一的男性,胖胖的,房東的兒子。我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一個小的像門衛房一樣的窗口裡做題,備考韓國公務員。桌上兩台電腦播放公區實時監控。他帶我看了公區和房間,我當即決定住在這家。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告訴我不需要交任何押金,作為交換,我房租要取現金給他,這樣可以避稅。
●和房東兒子溝通入住事宜講述者供圖
作為一個外國人居然這麼輕易就租到了房子,我覺得很不可思議。第二天我就收拾行李搬了進去。
我後面才發現,在房間裡面待一會兒就會覺得很壓抑,因為沒有任何陽光。我的房間沒有真正的窗戶,牆上鑿了窗戶的模樣,但外面就是另一個隔間的牆壁。人在裡面是感知不到時間的變化的。它的優點是,方便,便宜,月租2200,比學校宿舍還便宜800塊。
住的時間久了,我發現公寓的租客大部分是本地人,中老年女性五六十歲居多。應該是住的時間比較久,所以她們和房東很相熟,我經常看見那群阿姨和房東一起在餐廳喝咖啡。住在這裡的都是獨身,沒有組建家庭。
在這座女性公寓,最熱鬧的地方就是廚房了。那裡有個公共的大桌子,租戶會在裡面做飯、喝下午茶。有時候我飯點過去泡泡麵,還能趕上她們做飯。但有時候會疑惑地想一下,是不是錯覺,因為她們實在太乾淨了。廚房收拾得一塵不染,像沒人用過一樣。
我的作息和她們不太一致,經常睡的晚起的也晚,能跟阿姨們碰見的機會一般是中午和下午。她們會在廚房摘菜、做飯,一起聊天,下午茶之後就各自回到房間。其中一個阿姨應該是她們的主心骨,因為我後來觀察,如果有人一兩天不在廚房出現,她就會去敲敲門,確認對方安全。
我們之間的交流並不算多,一般碰到了會笑一下,打個招呼,不會深聊。對她們來說,我只是偶然闖進她們地帶的「老外」,語言和文化的隔閡也讓我們沒辦法真正理解彼此。我本科學的韓語,但口語不算好,只能進行簡單交流。
有一次我去廚房泡麵,正趕上飯點,有個阿姨做好了飯,邀請我一起吃。公用的體重計也放在廚房裡,我有身材焦慮,幾乎每天都去稱重好幾次,有時候被阿姨看到了,她們就會誇我很漂亮,已經很苗條了,讓我放輕鬆。
時間長了,我對她們有種生活里的熟悉感。比如我能在公用冰箱裡,分清哪個罐頭是請我吃飯那個阿姨的,哪個泡菜是那位白頭髮阿姨的。有時我很想偷吃其中一位的辣椒醬,到最後也沒敢實行。
小公寓隔音不好,我隔壁的老太太很愛聽新聞,外放聲音很大,我每天都能聽到。後面我就習慣跟她一起聽第二天的天氣預報。不過晚上10點左右她就會休息了,廣播聲也安靜下來。
像我這樣的外國人很少,我知道的只有兩個東南亞模樣的女孩,當時房東兒子出門辦事了,還是我幫她們溝通辦理的入住。冰箱裡的咖哩塊就是她們的,我的房間離廚房很近,經常在半夜聞見咖哩味。
剛去韓國留學的時候,一切對我來說都很新鮮,第一個學期我經常出去轉,但第二個學期開始有點自我封閉,覺得街景都是相似的,那些富麗堂皇的東西都不屬於我。那會兒我已經見識到了和其他留學生之間家境的差距,有點迷茫,經常半夜刷短視頻,玩著手機睡著,作息很混亂。有時候白天關燈睡覺,房間裡昏黑,一醒來發現是凌晨一點。
其他大部分中國同學是另一種生活方式。他們租住在正規商品房小區里,租期按年算,成本很高。我計算過,住在那樣的房子,需要先交1000萬韓幣,大概是5萬元保證金,另外需要付至少5千多元的月租金。也就是說,每年至少花6萬多在租房上。
我去過其中一個女孩家裡,她住在很現代的LOFT公寓裡,有巨大的落地窗,陽光很好。為了能在首爾更好的生活,她甚至把她的貓從國內運來了,你明白嗎?對比之下,我感覺自己很像陰溝里的老鼠,把需求壓到了最低。而我的同學們,不止擁有陽光,還擁有一隻貓。
有時候我在心理上覺得自己離他們很遠,反而和公寓裡並不算熟悉的阿姨們很接近。
●女性公寓公共衛生間兼任洗衣房。講述者供圖
社交的「價格」
當時想要到韓國來留學,一是因為我本科學的韓語,到韓國來讀研顯得順理成章,另外我很早就知道我不算特別聰明的學生,高考已經耗盡了我所有努力,但在山東那種激烈競爭里,也只能考上個一本。考研是同樣激烈的篩選,我沒把握覺得自己能考上。綜合考量下來,韓國是最適合我的留學目的地,相對便宜。
我所在學校的商學院每學期有家庭支援獎學金,如果家庭條件困難,就可以申請。我原本覺得自己沒資格,結果卻是班裡最有資格申請的。我們班其他人也看不上這個獎,要寫一大堆材料,最後給200多萬韓幣,換算成人民幣1萬多,對他們來說可能連零花錢都算不上。
同學們的生活費沒有統一標準,比如我們班那個富二代,我們管他叫「少爺」。少爺給我們看過他的銀行帳戶,裡面有幾百萬,他的父母讓他想怎麼花怎麼花。
我覺得自己很像韓國電影《寄生蟲》裡,住在陰暗地下室的那家子人,穿梭在兩個平行的世界——白天我可以化好看的妝,穿廉價但款式洋氣的衣服,和同學們一起在同一個課堂上聽課,看不出來區別。但放學後,階層讓我們分流到不同角落,我只能回到昏暗潮濕的八平方米出租屋。
●小房間內部,一張單人床,一張書桌,一個小小淋浴間。講述者供圖
他們經常聚在少爺家打麻將,為了實現這個,少爺特意從國內輾轉運送了一台自動麻將機到首爾。有一次,小團體裡的女生聊起這事,說打完麻將一般都很晚了,公共交通地鐵她也不想坐,一個月搭計程車錢花了4000元。她就那麼隨便提了一下,輕飄飄的,好像在說今天天氣真行一樣的語氣。我聽得很痛苦,那是我一個多月的租金。
融入是需要資本的。大家經常一起去吃飯,一開始我也會跟著一起去,其中一個人先付錢,然後大家在群里AA。吃飯我是能參與的,但後面的局我沒資格參加。他們會去KTV,點各種我不認識名字的洋酒,我後來看他們在群里分攤帳單,5個人一晚上花了3萬多。
第一個學期我其實並不對這些差距敏感,同學們上課也不怎麼背名牌包。衣服的logo也不明顯,看不出差別。我第一次發現不對勁是在學期結束後的假期,同學們在朋友圈分享動態,定位在世界各地。當時老師問我們寒假計劃,我說要回家,後面的同學說,老師,我很忙的,第二天就要去日本過聖誕節,去迪士尼看煙花秀。還有的要去英國,總之都是已開發國家。
如果不出來留學,我可能看不到這個世界參差的一面。我同學裡的富二代,像少爺,他都研究生了,居然不會做PPT,模版都找不到。我問他之前是怎麼學習,完成作業的,少爺說,他一般上淘寶找人幫他做。他家裡有企業,親哥哥在做事,不需要他承擔什麼。
令我感到沮喪的,也不完全是金錢上的差距。我後來發現,有些同學因為家境好,見識的東西更多,在品牌營銷課上有得天獨厚的優勢。有次老師讓我們分析一個小眾墨鏡品牌,我還在查那個墨鏡究竟是什麼牌子、哪裡產的,這些基本信息的時候,就有同學說,老師我買過,他們家設計的防紫外線功能還不錯,但不如另一個牌子的墨鏡款式新穎。近3000元的墨鏡,對我來說是一個案例,一個課堂上的知識點,但他們能輕鬆對比很多品牌的特點,那只是他們日常經驗的一種。
這種時候,就會很容易陷入虛無。我後來努力說服自己,還好最後是要考試的,要做題的,如果評價體系更依賴於眼界和經驗,我可能連高績點都沒有了。考試制度其實是在保護我們這樣的普通學生。
●泰梨院及金融區域,附近租金高昂。講述者供圖
遠行的自由
因為參加了交換項目,我有半年的時間要在國內學習、生活,為了省錢,我就把韓國的小公寓退租了。我的所有家當都塞進了入住時的那個行李箱,在公寓住了半年,除了生活必需品外,我幾乎沒添置什麼東西。狹窄的空間裡,每多一個物件,我的生存空間就減少一點。
房租還差三四天到期的時候,我正好搬走,我沒打算告訴鄰居阿姨們,連房東太太也沒告訴。我把所有東西收拾乾淨了,當月的房租結清了,鑰匙留在桌上,離開那裡的時候,我好像也沒有什麼不舍,只是想到以後沒法和隔壁阿姨一起聽新聞了。
韓國阿姨們還住在那裡,很穩定,至少我的租期內沒見到有人搬家,她們在那裡已經有了固定的生活圈子。
我不知道在首爾這兩年到底對我找工作有沒有實質上的提升,每次畢業季都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遊戲。以前我覺得能過橋到對岸的就是成功的人,但我的首爾同學讓我明白,這世界上一些人根本不需要遵守遊戲規則。
這兩年,我的一些價值觀在發生變化。雖然很不想承認,但我確實比以前更功利了一些。留學讓我看到了世界的另一個側面,倒是提醒了我要走自己的路。我很羨慕那些富有的同學,但和他們輕鬆的人生有短暫交集之後,我還是要踏實找到一份工作,在一線城市搭建自己的生活。
我還有一個弟弟,在念專科,太拉垮了,我爸媽幾乎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雖然他們不會明確地說,你必須去掙大錢,但會暗示。比如我媽總說,畢業不要考編了,因為他們本身就在體制內,知道掙不了多少錢,她想著我最好能進網際網路大廠,好好卷一卷。
出去讀書花的這些錢,他們之前用開玩笑的語氣說,我得還給他們,後面又瘋狂找補,說不要有太大壓力,爸爸媽媽只是激勵你上進,不是真要你還錢。我是個好勝心挺強的人,他們只要提了,我肯定是要還的。我明白,這些錢他們還要打算著給弟弟準備彩禮或者買結婚用的房、車。
上個學期我的狀態很不好,有點陷入抑鬱情緒。除了上課基本都待在那個昏暗的小房間裡,我在國外沒什麼朋友,他們的圈子我融入不進去。
唯一來過我房間的,是一位台灣女孩,她也是我在韓國最好的朋友。她24歲,研究生馬上畢業,在最後的一個學年來韓國交換。她出身良好,但並不盛氣凌人,反而樸素溫和,跟她在一起我不會有壓力。
在被很多情緒困擾的時候,是她作為朋友開解我。她用不會傷害到我的方式,跟我說,我已經在擁有的人生劇本里做得很好了,雖然不是一出生就擁有滿級裝備的那種,但很努力,很踏實,以後會變得更好。我很感謝她。
她很喜歡京劇,一直想現場看看。我們現在還會聊天。上次她留言說,最近在糾結是要找離家近的工作,還是接受深圳的一個崗位。
我們約著以後一起出國玩一趟,在現實里再見面。希望那時候我已經工作,有自己的工資,還完了爸媽的錢,能輕鬆地飛到遠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