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就宿在王家,床鋪是個大炕,一家人睡成一排。城裡雖是風聲鶴唳,但王家的人早已鼾然入夢。我有擇席之擾,那晚並未成眠,心中總是覺得雖然城裡城外只有一牆之隔,但鄉下的生活有著一份以不變應萬變的富泰,鄉下的人心有著一種不受荼毒的憨厚。
鄉下既是這般的好,大家都應該跑到鄉下去才對,可是根據學問上的說法,城市卻比鄉下要高明。
我讀過考古,也看過大學問家柴爾德的書,明白了其中的一些道理。原來人類歷史上除了舊石器時代用火這一大成就之外,還有另外兩大革命:一是農業,一是城市。農業不必說了,就是給大家都吃飽肚皮;城市的發明讓人類的生活方式有了很大的改變,因此還有了國家。後來歐洲希臘羅馬的城邦國家,中國的奴隸社會,許多學問的討論都離不開城市的建立。當初在國內的時候我到各處去考古,比如龍山文化遺址的發掘,費了半天勁,花了好些錢,為的其實就是找尋最初的城市痕跡,以說明中國人建國的悠久。
上學之後還陸續讀過一些高深的書,在此之後我終於明白,人類的最終理想是要消滅三大差別,這三大差別里有一項就是消滅城鄉差別,其中暗含著的意思當然不是讓城市變成鄉下,而是要讓鄉下變成城市。
到了如今,就象眼下的大學生還沒畢業就神不守舍地要往國外跑一樣,中國多少農民都夢寐以求要鬧個城市居民。如果「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條在科學上據說有十足把握的大膽假設並不需要小心求證的話,那麼可想而知,城市肯定是個好去處。
尤其是北京城。頭一樣,北京是首都,也就是首善之區,什麼好事都得先想著它。譬如說,記得當初文化革命鬧到大伙兒都快吃不上飯的時候,北京城裡雖說也困難,但逢年過節還是可以有些好處,至少可以從別的城市把北京人需要的物資調撥過來,比如說最緊俏的雞鴨魚肉之類。我的一位姑爹,學的是冶金專業,原先也在北京城裡住,後來腦子一熱,情緒一高,支援祖國建設就到了東北的鞍山鋼鐵公司。這時候鞍山和全國一樣,也是困難得很,幾個月別說吃肉,肉腥味全沒聞過,味覺器官遲鈍不說,嗅覺器官也都幾乎退化。所以姑爹每年冬天來北京出差,都會不惜巨資在北京買下許多的豬肉,然後將四環素之類的抗菌素藥片砸成粉末,塗在豬肉表面上,讓我們幫他送上火車,他再將這些經過防腐處理的豬肉掛在窗外,說是到鞍山一路肯定壞不了,他已經試驗過多次。當年出關的火車上,窗口外都掛滿了各類食品,車窗根本關不嚴,乘客寧可頂著鑽進車箱裡來的刺骨寒風也毫無怨言。有的時候,姑爹怕我們看到他把北京這麼多的豬肉買回鞍山去,心裡不樂意,就會主動把道理解釋給我們聽:其實他們那裡也有豬,因此也應該有豬肉,但是都運到你們北京來了,我這是把它們再運回去。
再說第二樣,北京的戶口。我當初從插隊回城之後,就是因為沒有戶口耽誤了好些事。有個戶口,不但按月領取糧票、油票、布票等等不說,政府還給安排工作。而且北京的戶口還有一樣好處,遷出去可以,再遷進來不行,就象如今許多單行道一樣,開車過去可以,要想倒回來就算犯法,可見其難得之處。多少人和領導或是同事抓破臉皮,鬧翻了天,十幾年甚至幾十年都不說話,其實也就是為了一個北京戶口。後來我讀書之後畢業分配,有位年兄硬是專業不幹了也要把戶口落在北京。說心裡話,有個北京戶口確實是不容易哇!
就因為這些事,怨不得在北京住了一輩子的老舍先生深諳此道,在話劇《茶館》的戲裡借著王掌柜的嘴說:「要不介怎麼說,就是條狗也得托生在北京城裡麼!」
既然北京城裡這麼好,何不就將北京城再拼命擴大幾倍,讓凡是想住進來的人都能住進來,豈不更好。按照上述消滅三大差別的高深理論我就曾經這樣想過,大概政府也是順著這個思路,在我這次出國之後,北京城動了大工程,一口氣向外擴展了好大的地界。原來北京城圈子的二環道眼下已經是最小的了,還有三環、四環、五環,等等。幾十層的大高樓也不知道起了多少,我就想,把這些大樓裡面全都嚴嚴實實地填滿了,還能夠裝許多人。不過,因為這一拆一建,去年我回到京城去,別的地方不說,光是宣武門和復興門這些我當年最熟悉不過的地方全不認識了。街上的人多了不知多少,大街小巷裡也是摩肩接踵,可是大家看來反倒樂在其中,正所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顯然北京城裡有它不言自明的好處。
不過魚和熊掌似乎又不可全得。北京城大了,北京城裡住的人也多了,空氣便不好。原本我就有個哮喘的毛病,每次回京,飛機一落地,我也就應聲咳嗽起來。在京城小住幾日,呼吸道的痼疾使我苦不堪言,於是自然就想到北京的鄉下,想到過去北京的鄉下。
為了尋找北京的鄉下,我坐公共汽車出城十幾里,到我兒時曾經遊蕩過的地方。但我看不到天上的白雲,也就找不到地上的鄉下。我問久居京城的人,他們說,北京的鄉下其實還有,只是消退了,退到了遠處。要是想看鄉下,到懷柔去,到密雲去。
我還真想辦法到了幾處,譬如紅螺寺,譬如金山嶺,我也果然看到北京的鄉下,只是如今見到北京的鄉下的確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了。
就在我們要返回美國的前一天,遇到在德國讀書時結識的朋友章先生,如今章先生已經是中關村一家商號的老闆。章家夫婦都熱情,力邀我們到京城鄉下去賞賞野景,不過說如今到底不比從前,北京的鄉下非要走出去幾十上百里路是看不到的,幸好他有部汽車,到什麼地方去並不妨事。
那天我們起個絕早,先開車到十三陵迤西的左路去看獻陵、慶陵和茂陵那幾個明朝皇帝荒廢的陵寢。一路上,身旁的汽車呼嘯飛馳,差不多都是在美國也算得上相當考究的汽車。章先生說,從牌照上就看得出是京城裡邊大款們的私家車,過去要住大樓的是他們,如今在大樓里住厭了,每禮拜隔三差五帶著家人到鄉下去渡假的還是他們。只是鄉下修了別墅,還有渡假村之類的時髦建築,野趣便沒有了,到鄉下去還得往遠走才成。
可不是麼,後來我們一路走進了錐臼峪。聽妻子說,三十年前她的同學在這裡插隊,來這裡會友,一路上荒不見人。如今守著錐臼峪的山口,已經兀地橫起一道水泥鐵桿大門,裡面的點景工程無非是些水泥建造的小橋流水,亭台樓閣。倒是越往山里走,景致越好,可惜我們不勝腳力,時間過於倉促,於是也就半途折返了。
回到山口處,是一排農家辦起的餐館。進去點些飯菜來吃,棒茬粥、貼餅子,口感還是當年的新糧,攤黃菜、香椿魚,感覺比在城裡的衛生還讓人放心。
也有名片遞過來,說是另有農家院子可以過夜。原來就聽朋友說起過,鄉下為了招徠遊客而大興土木,並且按照規格等級分別稱為地主院、富農院、長工院,入住之後,門口就高懸起寫有你家姓氏府第的大紅燈籠。問起他們這裡是否也有這類區別,經理羞著臉道,目前經營上還沒有這般成熟,但也已經有高低檔次的不同,豐儉由人,無任歡迎。看看名片上的英文落款,分明還是股份責任有限公司呢。
回城的路上,章家夫婦知道我們明天一早就要動身啟程,不免互道珍重。我便告訴章家夫婦,除了牙病之外,我的身體尚稱健康,不過久病成醫,在美國對牙醫還確實有了一番深入的了解。比方說,我們的朋友,牙醫虞太太給我的牙齒照過愛克斯光片之後告訴過我,由於我的牙齦保護不好,已經向下消退,牙床也有些萎縮,其後果是造成牙根逐漸暴露鬆動,最後人尚未衰老,牙齒倒先脫落了。她還說,我的牙齒本身固然有問題,但牙齦的問題更大。聽到她的話我在心中吃驚不小:過去我以為人老了,掉牙總是必然的,想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自然規律。可是在哈佛醫學院拿了牙科博士頭銜的虞太太卻搖頭不止道,其實大謬不然,只要講究口腔衛生,牙齦就決不會消退,牙齦不消退,就可以很好地保護牙齒,人活到八十歲還有一口完整的好牙決不是笑話。
我正將我的誇誇其談向章家夫婦說到這裡,心中不禁陡然想到,人的牙齒如此,其實城市又何嘗不是如此。城鄉之間有如牙齒與牙齦,正像牙齦的消退便意味著牙齒的鬆動和最終的脫落,鄉間的消退難免不是城市衰落的先兆。我們不願意看到北京的鄉下節節退卻,其中的道理或許就在這裡。
不過,由牙醫之道引伸出來的這番心思我對章家夫婦並沒有說起。望著窗外一輛輛絕塵而去的汽車和遠處北京城裡那漸漸逼上前來的一大片燈火,我默然無言。黑暗中,偶然瞥見汽車的里程表上顯示出今天從城裡到鄉下已經開了一百多里路,這時不禁想起幼時宣武門曾經就在我家的百步之遙,復興門也不過是走路區區半個鐘點的距離,心中便不免到底嘆了:
「北京的鄉下如今離城竟這麼遠!」
二OO二年五月三日,二閒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