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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左女士

作者:

歷史由一個個人一件件事構成,千差萬別。歷史敘述只能概括言之,求大同,略小異。例如「文革」中「牛鬼蛇神」所受的肉體折磨、人格侮辱和政治歧視,已經在多少文藝作品和非虛構性文字中形成完整的一套:下牛棚,掛黑牌,唱嚎歌……以及凶神惡煞的造反派等等,大家耳熟能詳。可是我的經歷就不大一樣。

我是在人民文學出版社被打成右派,一直到「文革」中當牛鬼蛇神,下幹校,都在那裡。我就不知道黑牌是什麼樣子,我沒有掛過,社裡所有「走資派」,所有牛鬼蛇神都沒有掛過,嚎歌更沒有唱過。同一座大樓的人民出版社,拷打非常厲害,我們則不然,爆發式的揮幾拳、摑兩下耳光固有之,長時間的毆打拷問則未之聞也。兩家共一樓,中間無隔斷,每層樓皆直道通連,這邊的造反派何以沒有到那邊交流取經,頗不可解。下幹校時,我的政治身份是審查已經完畢,落實政策,回到群眾中間,維持原來右派摘帽的結論,可以稱「同志」,實際上仍然在另冊,自己心知識相就是,所受的政治待遇更加微妙。

最典型的例子是「九一三」林彪事件。

正式傳達這個消息之前,有一天早上照例「天天讀」,大家擠在屋裡,我看屋裡沒有地方了,拿個小馬扎坐在門外聽,反正就是那麼一個形式,屋裡在讀什麼,聽不聽都無所謂,也沒有人管。坐我身邊的是同班的黃愛,英國文學研究翻譯者,也是已經落實政策的牛鬼蛇神,彼此政治身份相同,內心能夠相通。他手拿一本《紅旗》雜誌做樣子,封面上是林彪的像,他指著像小聲對我說:「此人已經不在人間。」我嚇了一跳,急忙問:「真的?」他說:「真的。」我不敢再問,腦子裡翻江倒海,怎麼也不敢相信,惟恐是「反革命謠言」。後來才知道,這個消息已經在社會上廣為傳播,黃愛的兒子當時在武漢一個工廠當工人,聽到正式傳達,又把消息告訴父親,而我們文化部幹校下面的人還蒙在鼓裡。

又過了幾天,有天晚飯後,沒有通知晚上幹什麼,我去問,班長葉女士遲疑一下才說:「還是學習。不過大田裡還有白天割的稻子,沒有來得及收,怕有人偷,你和黃愛去看一夜,明天補假。」我很遲鈍,只想到這是比較苦累的活兒派我們干也是常情,沒想別的。路上,黃愛問我:「你知道他們今晚在幹什麼嗎?」我說不知道。他說:「就是聽傳達我前天告訴你的那件大事。」我立刻明白就是他說的林彪已經不在人間的事。在大田裡,黃愛詳細告訴我「九一三」事件的內容,我們暢談了許多事,月光很好,天氣不冷,我們兩人一無顧忌地談了對於文化大革命的懷疑,對於毛澤東的懷疑。事情是這麼明顯:剛剛定下來的接班人,空前破例地寫進黨章,說得那麼高尚,那麼完美,那麼符合毛澤東思想的副統帥,忽然一下子變成叛國投敵的頭號罪犯,說是偉大領袖火眼金睛挑選出來的副統帥,忽然一下子變成策劃政變暗殺的大陰謀家,說是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一切都有偉大領袖的戰略部署,何以有這麼一個大大失算,這些都是我先前沒有想到,即使暗暗想到過一點也立刻迴避的,現在統統毫無顧忌地暢談著,一個徹夜通宵很容易地過去了。那次的夜談成為我的思想歷程中值得追憶的一頁。

每次回憶到那一頁,總聯想到班長葉女士答覆我時那樣遲疑猶豫的神情口氣,不是直接說大家聽報告,你和黃愛不能聽,你們去幹什麼,而是繞個彎子說,照顧我們面子。友人周偉民教授,本來在華中師範大學任教,「文革」後期被發配去「分校」,常常在大會上聽到這樣宣布:「下面革命群眾繼續聽報告,四類分子和周偉民退出。」其實他那時還沒有正式戴上什麼帽子哩。對比起來,葉女士那樣照顧我們面子,真是太文質彬彬,太溫良恭儉讓了。她是蘇聯東歐文學編輯室業務骨幹,系出名門,個人沒有什麼問題,表現很積極,所以在幹校能夠當個班長,大家當面背後都叫她「葉左」。但是她究竟有哪些左的表現,現在我記不起什麼,特別記不起她有什麼整人鬥人的事,如同社裡某著名左派女士專長整鬥先鋒使人談虎色變那樣,好像大家對她的「左」也不覺得可恨可怕,當面叫她「葉左」倒有些親近的意思。我還記得一次閒談中,談到某個女同志,新婚不久,夫婦感情很好,她愛對丈夫說:「你看著辦吧,婚姻法上不是有離婚一條嗎?」這當然是得意的表現。但是,葉左搖搖頭道:「老把離婚兩個字掛在口頭上,我覺得不大好。」可以看出她對婚姻信仰尊重的態度,與對「牛鬼蛇神」人格的尊重是相通的。

人世間的事情極其複雜,同是左派,而有許多不同,是否尊重人,可作一塊試金石。左而能尊重人的,和專以整人為能事的,可就大不一樣,葉左女士便是最好的證明。她的好處,又恰好適合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比較文明的環境,雖然已經到了幹校,這個傳統還是多少帶了些下來。

二〇〇七年七月三十一日,在北京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隨筆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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