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一平(李建華)2014年6月在美國密西西比河岸
今天我們在這裡來向一平告別,看他最後一眼,然後就永遠看不見了。我們夫婦不僅把一平視為自己最好的朋友、文友,還看成是嫡親的兄弟。一平辭世,我們首先通知了兩個女兒,並在電郵後面要她們這幾天不要給我打電話,我需要安靜幾日。大女兒來電安慰我,說失去你人生的最好的朋友和知己是很痛苦的時刻。這是永遠的失去。小女兒來電說:「一平叔叔是我們家最忠誠,最溫柔的朋友。現在他走了而且那麼突然地走了是生命中的一種殘酷。爸爸有在靈魂上那麼了解爸爸的朋友是主賜給的恩典。那麼親的朋友是一輩子只能相交一次的。」——在兩個女兒心目中,一平叔叔是我們家最好的、最忠誠的、最溫柔的朋友,是靈魂上的知己,是主賜予的恩典。從女兒們的情感中可以理解,一平是我們的家人,是最好的、最忠誠的、最溫柔的,靈魂相通的家人。因此,我們要趕來參加這個範圍很小的只邀請了家人與鄰人的聚會。
與一平夫婦結識至少有二十多年了吧?這兩天我們翻看舊照片,保存下來最早的是2004年,那陣兒他跟周琳還住在大瀑布邊上的小公寓房,2005年搬到伊薩卡城裡的一棟破舊的老房子,地板是傾斜的,走上去如風浪中的船,令人頭暈。再往後才十幾萬塊錢買下現在新田野小鎮的老房子。在經歷了家國重大變故之後流寓海外,我們成了彼此最理解、最珍惜的兄弟。我要向各位家人報告一平夫婦在伊薩卡的這一段生活,你們畢竟離得太遠,或許沒有我清楚。從我們居住的北維州到紐約上州伊薩卡,距離不算近,有300多英里。一平不是個好司機,出過車禍,於是我就常常開車來看望他們。自從我開始寫作抗戰長篇史詩小說這15年以來,來往就更多了。就算每年4次,也有幾十次了吧。最近幾年,每寫完一章,我就會開車來伊薩卡,跟一平喝口酒,放鬆一下,談一談我剛完成的章節,每每談到午夜,甚至到黎明。第二天,吃完豐盛的早餐再驅車300英里返回。春花綻放和秋葉絢爛的時節,特別是我們夫婦同來,一平總要帶我們去風光如畫的卡尤加湖畔,在葡萄園裡喝酒,繼續談我的長篇和他的詩歌。於是,多少年過去,我的小說就成了他的小說,他的詩歌也成了我的詩歌。在這種相交相知中,我更深地了解、理解了他的思想、人格和生活,至少在伊薩卡的這些歲月。
鄭義北明夫婦與一平,2014年6月攝於福克納莊園
一平是一個極善良、溫和、謙遜內斂的人。2001年我們和散居世界各地的以中文寫作的詩人作家創立了「獨立中文筆會」,舉起自由寫作的旗子。一平是這個新組織的註冊代理人,是最早的理事和財務秘書。在種種內部紛爭中,一平是「粘合劑」,總是主持公道而又待人寬厚,因此得到詩人作家們的普遍敬重。一平很喜愛愛爾蘭詩人葉芝的一句詩:「詩歌把詛咒化為葡萄園」,他心中沒有怨恨而惟有愛。不僅僅是寬廣的人類之愛,而且是鄰人之愛,對具體人的愛。他的詩歌就是葡萄園,他的生命也化作了神所喜悅的葡萄園。他驟然離世,文友們莫不震驚、悲傷,現任筆會會長詩人蔡楚老淚縱橫。剛才我看到筆會秘書長楊子立先生匆匆從馬里蘭趕來。——本來作為筆會的主要創立者和前會長,我是想代表文友們表達哀悼之情的。現在正式代表來了,帶著筆會的悼詞和花圈。
德國十九世紀詩人荷爾德林有一首著名詩歌,歌唱「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就是詩意地生活勞作,就是抵抗物質性、現代性對人的撕裂摧殘,在淳樸的勞作中尋找精神家園,尋找回家之路。一平夫婦的生活,正是這個夢想在大地上的實現。在伊薩卡的歲月,一平一邊讀書寫作,寫那種不能獵取名利的真正的詩歌、散文,一邊修理自己的200年老屋,後來又買進銀行廉價拍賣的破舊房屋,修好了出租,以維持自食其力的清貧生活。周琳實在膽子大,在拍賣場竟然敢買那種既沒看過房屋狀況也不知位於何方的兩三萬塊錢破房子。一平就修呀修,手上起了老繭,車庫裡擺滿了各式修房工具和建築材料,在裡面走路都困難。我們夫婦常常帶一些作家朋友來伊薩卡看看一平夫婦的生活,看看他們總也修不完的舊房子,還有附帶的小溪、松林。所有的人都讚不絕口,認為這才是真正的在大地上的「詩意地棲居」。如果說一平在伊薩卡的這種流亡生活在其最初具有某種偶然和無奈,但他很快就明白這正是他的土地他的葡萄園。他清醒地認識到現代人類的生命已經「背離其存在的本質」,需要以勤勞健康的生活加以拯救。伊薩卡真是一塊史詩的土地,周邊環繞著眾多荷馬史詩中的地名,如特洛伊、尤蒂卡、希臘、伊利昂、羅馬、錫拉丘茲。看來,最先到達這裡的移民,是背負著他們偉大史詩的。我到過一個小鎮,甚至就直接叫荷馬。至於伊薩卡,是荷馬史詩中古希臘國王奧德修斯的故鄉,遙遠地召喚著英雄回歸,構成了整部《奧德賽》。3300年後,伊薩卡又給失去故鄉的一平以溫情庇護,使他得以在這裡「詩意地棲居」,並追尋他靈魂的故鄉。
一平的宅子是維多利亞時代的老房子。2013年10月,一平和夫人周琳清理院落灌木。
在不斷修繕的老房子裡,一平寫了許多與伊薩卡相關的詩歌,如完成於2018年春的500多行《伊利亞特詩七首》。遺憾的是,他寫了多年的長篇史詩《海力布》未能完成,只留下了長達4000行遺作。也許他幹活兒的時間稍微多了,前不久還跟我說:「一幹活兒就喘,大概是老了。」一平與我都是「保守派」,不是老朽、迂腐,喪失了活潑的創造力,而是抵抗「與舊世界徹底決裂」式的無知瘋狂。有次酒酣,一平突然爆出一句經典:「耶穌上十字架的故事,還要怎麼『進步』呢?」正因此,伊薩卡的一平一邊流汗勞作,一邊歌唱正在消逝的美好的人類傳統,歌唱不滅的信仰、希望和愛。
一平不求聞達,只是孤獨地默默地寫作。他曾對我說:「我們為未來鋪路吧。」我相信,未來的人們會從他的詩歌中找回已遺失的意義和美。
安息吧一平,你的生活和詩歌是我們永遠的鼓舞和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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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月5日,一平告別與追思儀式在哀思涕·蒙羅與法海殯儀館(Estey Munroe& Fahey Funeral Home)舉行。靈堂陳列著一平生前生活與工作的圖片集錦、他出版的作品集、親人、中美兩國友人以及伊薩卡城市文化保護機構和獨立中文筆會敬獻的花環與輓聯。在肅穆安詳的氣氛中,一平的親人、中美友人、獨立中文筆會代表(楊子立先生)和伊薩卡城市寫作機構同仁先後發言,回顧一平生命歷程,緬懷一平人格,展示一平作品,朗讀一平詩歌,總結一平精神遺產,哀悼一平早逝,祝願他天堂安息。
一平生前一首八行詩作擺放在靈堂
親友們列隊向一平做最後的告別。
在伊薩卡美國文學教育界友人(左、中)朗讀一平詩歌后,
一平夫人周琳(右)用中文朗讀。
本文作者之一鄭義在告別與追思儀式上發言
鄭義北明夫婦與陳奎德曉蓉夫婦哀輓一平:「寬厚天地德,深邃宇宙心。一平千古。」
2025年1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