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容易只關注到名校,關注那些極其優秀的孩子。對自媒體和培訓機構來說,這些孩子總會成為他們的「優秀案例」。Jenny說,但是家長會被大環境裹挾,以為自己的孩子也可以是那千分之一。
面對許多前來為孩子做教育諮詢的家長,Jenny常常會說一句比較殘酷的話:「你現在能坐在這個位置並不是你比別人更優秀,只是你早生了20年。」
Jenny是上海的一名教育規劃師,她的客戶以中產以上群體為主,有本地人,也有許多新上海人,後者的故事總有相似的清晰向上的脈絡——早年通過讀書改變命運,實現階層躍遷,於是,當他們將目光投向下一代時,也難免帶有同樣的期待。在幫他們梳理教育問題的時候,Jenny總會戳破他們在教育孩子方面的「路徑依賴」,讓他們改變固有的雞娃思路。
2024年,Jenny從公立學校辭職,加入一個成立多年的教育自媒體,成了一名教育規劃師。所謂教育規劃,具體而言,包括學科規劃、升學規劃、職業生涯規劃等方面,目的是為父母和孩子提供更個性化的教育指導。
但她坦言,嚴格意義上「教育規劃師」這個行業並不存在,也沒有相關機構專門從事這一行,而是家長的迷茫和焦慮催生了這個賽道。一般而言,從業者以自媒體的形式出現,有對教育很擅長的家長,也有體制內的老師、昔日教育機構從業者等。
Jenny的優勢在於多年來在體制內積攢的教育經驗和專業的教育信息,可以給家長和孩子提供更合適的教育選擇。僅僅一年多時間,她的12人小團隊已經對接了超過600個家庭,身邊的來訪對象源源不斷。有的來訪者付費甚至高達1小時5000元。這些家長之所以願意為此付費,是因為在當下環境中,雞娃的性價比已經太低,拼家長認知、人脈和信息的時代來了。
教育規劃在0歲
學生考完試放寒假,又有一大批焦慮的家長找了過來。Jenny說,孩子考完試成績不理想,家長就又趕緊想來「解決」一下。小升初以及初中階段,是家長焦慮集中爆發時期。
這是一個被稱為「人生轉折點」的時刻,因為初中之後意味著有不同的分流。Jenny說,「孩子越小的時候,家長越幻想自己的孩子都是清華北大的。讀了小學、初中後,家長逐漸清醒,開始著急」。
在上海,小升初階段孩子入學的方式,除了公立學校按照地區「搖號入學」,還有不少民辦學校的志願填報招生。此外,令一部分家長焦慮的,還有幾大頂尖民辦學校的掐尖考試,俗稱「神秘考」,渠道不公開,考試機會拼的是家長的消息靈通度。
究竟該如何選擇學校?去公辦還是民辦?要不要走什麼考試途徑?要不要去某個補習班、興趣班?此外,現在還有各種掐尖貫通班選拔(由初中高中大學強強聯合選拔,進入各類特色班型,直接免去中考,高考瞄準清北),這類貫通班孩子有機會嗎?在教育的道路上,家長往往有各種焦慮和困惑。
Jenny說,教育規劃師乾的就是匹配的工作。最開始,還沒有專門做教育規劃的,只是一些教育機構為了賣課,會給家長做免費的諮詢指導。但教育機構「既當裁判官又當運動員」,既提供指導又賣自己的課,難免會有「不客觀」的嫌疑。Jenny所在的公司,只做諮詢,此外不做廣告也不售賣課程,因此保持了一定的中立客觀。
她的團隊成員幾乎都是上海的教育從業者,很大部分仍在學校任職,把教育規劃當成一份副業在做。因此他們認為自己的優勢是基於對上海本土學校和教育政策的了解,再對接孩子自身的特徵、家庭情況等匹配最合適的選擇。這類匹配,甚至細緻到評估「小朋友或者家長和校長的觀念合不合適」。
實際上,她的客戶覆蓋全年齡段。一個普遍的認知是,孩子0歲的時候,家長就要來諮詢了,這時候主要是諮詢要不要買學區房,買哪裡的學區房比較好,這決定了孩子之後的教育路徑。
Jenny說,一般家長來了,她首先會問對方教育的初心是什麼,對孩子的期待又是什麼,「教育是個體的事情,沒有標準答案。」接著他們會給孩子和家庭做一個綜合的評估,除了學業的評估,還有心理健康等。她把這個過程比喻為醫生看診,「一個小孩的成長應該看一整個生態系統」,孩子自身的情況、家庭的條件都要考慮,而不是只追求成績。
一般來說,Jenny的客戶都是中產,年收入在100萬~300萬元,每年在小朋友的教育上付出15~50萬元。在同行中,Jenny的客單價也屬於比較高的,從業一個月後,諮詢單價就從1000元/小時漲到2000元/小時,一年後的現在,有些諮詢費已經達到5000元/小時。
這樣的付費意願背後,是因為教育情報在教育投入中的稀缺性,也是因為家長認知的改變,「曾經階級躍遷的道路走不通,越是中產的有一定文化的人,找內卷之外的其他解法的意願更強。」
經濟環境以及對未來預期的變化,導致越來越多人尋找新的賽道。
去年9月份,Jenny接了一個案子。這個家庭的父母在近郊有一棟別墅,家庭原本收入很高,給孩子定製的是體制外的國際學校路線。在學習之外,孩子喜歡彈鋼琴,興趣愛好廣泛,父母的目標是讓孩子進入QS(世界大學排名)TOP50的高等學府。此前,學校光一年的學費就差不多要16萬。但這幾年公司經營越來越差,甚至到了欠債的地步,讓孩子繼續走體制外路線,變成了家庭沉重的負擔。
父母「斷供」了,這個孩子就真的成了「爛尾娃」。於是Jenny要幫孩子重新定製路線。除了找到適合的路線,他們覺得孩子要重新適應新的路,還得有定期的心理諮詢介入。
這是許多中產家庭中比較典型的案例。Jenny說,現在面臨經濟環境變化,中產家長在教育投入上也比以前更加謹慎,一方面是中產家庭經濟增長預期不那麼樂觀,另一方面是教育投入產出比也越來越低。
被捆綁住的孩子
從事教育行業十幾年,各種各樣的「問題孩子」的故事Jenny能講上幾天幾夜。
有一個前來求助的家長,拿出孩子寫的信和紙條。這個初中女孩給父母寫:「你們欠我一座小金人,我已經偽裝到自己都快不認識自己了。」
這個女孩子搖號進入了上海最好的學校最好的班級,但是學習成績並不好,Jenny說,她去了一個並不適合自己的學校,加上青春期的到來,各種問題都爆發了。
有時候,家長一開始來做諮詢,並不會直接說孩子的問題,而是聊著聊著才不好意思地說,其實孩子心理狀況已經很糟糕,直接不去學校了。有一位進了四校(上海四所頂尖私立高中)的男孩,媽媽去送衣服的時候才發現,孩子平常穿衣服看不見的地方有很多刀疤。
「我覺得現在的小朋友是被捆綁住的」,Jenny說,這是她從事教育行業這麼久的直觀感受。她觀察初中小朋友的生活狀態:7:10分到學校,課間不能出去玩,到4:30放學去補習班,到家後繼續做作業到11點、12點。尤其在頭部的學校,五年級的孩子已經在做初三的考卷,初三的則開始做高三的考卷。「這樣的狀態從十一二歲持續到十七八歲,孩子對世界的好奇心和人生熱情可能已經被消耗完了。」
在學校里當了十幾年老師,Jenny退出的一個重要原因也是因為「被體制框住了」。一個老師的KPI,就是學生的各方面成績,平均分、最高分、比賽得獎數量,「所以很多老師只注重小朋友的成績,你只要成績不好,你就不會被認可,你就沒有任何能夠被別人看見的地方。」
她開玩笑說,「標準化產品——那些聽話、成績好的孩子是老師喜歡的」,這與教書育人的本質背道而馳。
北大教育學院副院長劉雲杉在一席的演講中曾經提出一個觀念,即在現代教育中,篩選的功能已經取代了培養的功能,「現在教學的效果要用學生的學習行為和可表現的能力來衡量,因此評價變得非常重要。從學業評鑑到指標記錄、發展診斷,再到自我診斷、自我表現,評價不斷疊代優化……整個教育系統被魔幻成了一個大型的數據監測、偵探、挖掘、分析改進的系統」。
教育的篩選寶能取代了培養功能。(圖/一席)
被困住的不僅是孩子,還有學校里的老師、家長,甚至是這個教育環節上的每一個人。
Jenny也遇到過極端的家長,就像是項目經理一樣在養育孩子。用最終目標來倒推孩子教育的每一個環節,比如目標是考上復旦,倒推回來每個教育階段要做什麼事。家長把孩子的時間表排得有條不紊,家長執行力也很強,可孩子每天學習到晚上12點,卻發現成績怎麼都上不去。他們求助於教育規劃師,目的是想知道孩子哪方面還可以再抓一抓。
但孩子不是「產品」,Jenny說,「不是設定好了指令、調試好了,孩子就會按照那個方向去運作」。
在每個孩子來到諮詢室之前,Jenny會給他們做一個線上的測試,測測孩子本身的心理狀態和親子關係,再結合實際情況綜合看待。她說,初中階段的孩子最為特殊,因為他們要面臨青春期的問題,內耗不只是來自學業,還有親子關係、人際關係中的困擾。她的工作是疏通這些內耗,讓孩子有一個更通暢的心理空間。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是給家長提供很好的情緒價值,「如果家長心態上可以輕鬆一點,也能創造一個良好的育兒環境」。
但矛盾是一直存在的。Jenny遇到許多從江浙滬轉來上海讀書的孩子,她會開玩笑說:在我們這裡讀書先要考家長的認知,正所謂「雞娃不如雞自己」。
除了要在經濟上為孩子提供更好的支持之外,現代教育考驗的更是家長的能力。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楊可曾經提出一個概念「母職經紀人」,母親需要高效地把學校的資源、校外的資源整合在一起,成為孩子學習、成長的經紀人,成為在充足的課程、項目超市中精明的CEO。
在雞娃和雞自己之間,父母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尋找不捲的賽道
來自廣東的大瑩也是一名教育規劃師,她博士畢業於香港大學醫學院,在經歷短暫科研工作後,轉行長期從事教育顧問工作。
大瑩擅長幫助成績不理想的孩子尋找替代路徑,她經常出入東南亞以及歐美國家考察教育,自身的名校教育經歷以及她所掌握的信息差,也為她打開了市場。這兩年,她經常飛往不同國家和地區了解一手教育信息,還專門學了國際職業生涯規劃。
大瑩之前在香港工作多年,客戶主要是富有階層。對於這段經歷,她的感觸是,「教育規劃還是集中在某些高淨值家庭手裡」,她發現有的家庭三歲就開始做職業認知,通過繪本、遊戲讓孩子發現自己的初步興趣,到了初中就會有更正式的職業探索。
最重要的是,這些探索,讓孩子從小就能逐漸找到適合自己的道路。現在,她在諮詢的時候也引進了一套完整的生涯測試,這套測試做完需要1個小時,包含了對孩子個性、興趣、家庭經濟的考察,最後會得出一個報告,大概知道孩子比較適合哪些行業,哪些職位,而教育規劃師則在這個基礎上做分析。
她說,職業生涯探索,並不是大家簡單理解的找工作,把自己的特長和職業進行簡單匹配;而是「從孩子的個人特質、興趣、能力、價值觀出發,幫孩子探索自己真正喜歡也擅長的事情,找到目標感」。
此前,大瑩原本主要幫助高淨值家庭解決教育問題,但最焦慮的一個群體——中產家庭反而變成了她現在的主要客戶。
由於她擅長幫成績不理想的孩子做規劃,幫他們避開最激烈的高考,找到其他升學路徑,這些信息差也為她打開了市場。在她的小紅書上,最多諮詢的是關於教育路徑選擇的帖子,比如,是選IB、A-level、AVE、AP(全球四大高中課程體系,在國際教育中有相對高的含金量),還是選大熱的香港DSE(香港中學文憑考試)、華僑生聯考?
她有一個關於「不建議華僑生聯考」的帖子,持續吸引家長的關注。所謂華僑生聯考,是家長先讓孩子到馬來西亞讀書,利用華僑考生的考試政策回國參加高考,最終達到以比錄取分數低幾百分的高考成績進入心儀大學的目的。
這屬於無心插柳。大瑩說,「我的原意是勸年齡小的孩子慎重考慮這個考試,沒想到反而吸引來很多家長找我傾訴和諮詢。」
雖然政府大力支持高職的發展,但這條路目前接受度還不高,還不夠完善。大瑩說,「並不是每個人都有經濟條件去英美讀書,走國際教育路線本身也不在他們的規劃里,但現狀就是要沒學上了,這些上不了高中又不願意去高職的學生,怎麼辦?」一些家庭開始把眼光放在成本相對更低的東南亞。
大瑩感覺到人們普遍對教育感到迷茫,一邊為沒有好的升學出路而焦慮,一邊只能接觸到零散的、真假參半的信息,自己沒有能力鑑別。她認為,現在大熱的香港身份,包括「高才通」等,並不是人人都適合。
在長期接觸家長的過程中,大瑩感覺到中國家長為了孩子、為了孩子的教育付出太多了,有背井離鄉的,也有中斷自己的事業陪讀的。隨著形勢的變化,這幾年家長們給她的整體感覺是,「父母越來越意識到跟著拼命卷不值得,犧牲孩子的健康不值得」。
大瑩認為,這是一個很好的趨勢。她會反向勸告父母多把精力放到自己身上,搜集更多的信息,提高自己的認知,增強自己的經濟實力,創造更好的家庭環境和托底能力。
讓小孩有為別人鼓掌的能力
從事教育多年,Jenny一直覺得,焦慮正是最頭部的那群人捲起來的。她說「無論是學校、媒體、社會大眾都只關心最頂尖的那1%,但大多數人是那剩下的99%」。
在上海頂尖的「四校」,老師、年級組長的KPI是學生考上清北,但如果學生考上的是港大或者其他心儀的大學,學校並不認可這個KPI,最後老師還會被扣獎金。
人們容易只關注到名校,關注那些極其優秀的孩子,對自媒體和培訓機構來說,這些孩子總會成為他們的「優秀案例」,Jenny說,但是家長會被大環境裹挾,以為自己的孩子也可以是那千分之一。
Jenny會勸告家長,「真正頭部的小孩不是老師教出來的,而是孩子的天資本來就優秀」,讓家長減少雞娃焦慮。某種程度上,Jenny也對那些「頂尖孩子圈」敬而遠之。她說每年上海頭部的那些孩子大約有兩三百個,有自己的生態圈,圈子裡孩子之間有高度的競爭狀態。
Jenny並不認可這樣的價值觀,她認為總是感覺處於競爭狀態對於孩子的心理健康並沒有好處。況且每個孩子都不一樣,不是所有的小孩都是拔尖人才。相反,她覺得,如果小孩有做一個快樂的普通人的能力,有感知幸福的能力,可以為別人鼓掌,那未嘗不是很好的。
作為土生土長的上海人,Jenny家裡是女強男弱的模式;爸爸開出租,照顧家庭,熱愛彈吉他;母親則在外打拼、做生意。她對電影《好東西》的情節很有共鳴。她覺得自己從小就是被寬鬆的愛的教育養大的,所以現在她也用這樣輕鬆的態度去對待自己的孩子。
從小在愛的教育里長大,孩子會變成什麼樣?(圖/《好東西》)
大學時,她學的是特殊教育專業,很早就明確了自己想當老師的志願;大學畢業後她進入特殊學校當老師,在那裡對因材施教的教育理念有了深刻的認知。她堅信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道路。
同時她也認為現在的孩子被浸泡在優績主義教育里,變得越來越精緻利己,這對一個人的長遠幸福來說是沒有益處的。人是處在社群里的動物,人也需要在與他人的連接中獲得幸福,而不是永遠要在比較分數、比較房子的價格里尋找優越感。
在她和同事的聊天中,他們反覆提倡一種更為「chill」的育兒心態——放輕鬆,享受生活,讓孩子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絕對不雞娃。但在整體緊張的競爭環境中,「chill」只能是心理按摩,或者是小部分人的奢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