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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是必然的」,而大S度過了痛快的一生

今天上午,手機上突然蹦出來大S去世的消息,我一時間非常難以相信,腦子裡不停地浮現那年夏天在台北的場面,躺在床上默默地哭了一會。點開她的朋友圈,發現她的微信簽名是:死亡是必然的。又看到一段她以前在節目裡說,「不管碰到任何困難我都可以走下去,反正不管遇到什麼事情大不了就死,我就是覺得死後的世界是非常美的。」

2018年7月,婚後許久沒有出現在公眾視野的大S上了一檔綜藝,名叫《幸福三重奏》。觀眾們熱切地討論著她在節目裡的表現。同一時間,我接到編輯派來的任務:約大S上《人物》的封面。沒有任何人脈的我,在看了一些綜藝和資料後,很笨地往她微博上留下的經紀郵箱寫信。郵件里,我說,希望能好好寫寫她身上不被大眾看見的那一面。對方回復,檔期太滿,要再考慮考慮。再過一些日子,在微博上看到她第三胎流產的消息——現在想想,那時的我根本不懂失去孩子對於一個女人意味著什麼,只是本能地感到難過,於是又寫信表達了我的情感。來回通信了幾個月,對方說,歡迎你們來台北。

台北的夏天又濕又熱,走在路上感到所有的衣服都粘在了身上。正式拍攝之前,我們見了S媽和范曉萱。S媽看上去已經在幸福地安享晚年了,她告訴我,大S這幾年最大的煩惱就是「胖了」,這件事讓她非常焦慮。我想,這或許是一個之後可以展開聊的點。范曉萱小小的一隻,說話時會溫柔地看著你,她說,大S現在最重要的課題是愛自己。

拍攝當天,因為前面的環節耽誤了,聊天的時間眼看著被壓縮得越來越少,看著滿滿的提綱,我發愁得不行。大S的經紀人一把摟住我,說別擔心,你就抓著她聊嘛。很快,我坐在了大S對面,她那天穿著一身黑西裝,整個人比想像中嬌小很多,她用一種絕不是嚴肅、但非常認真的眼神看著我,仿佛在說,來吧,你問我,我會把一切真實展現給你——要等到後來見過了很多說話兜圈子的明星,才懂得那份真實的可貴。

聊天開始,我們不可避免地聊到她不算順遂的前半生:醉酒後家暴的父親,不敢反抗的母親和小妹,緊張的、會穿制服睡覺的大姐,於是照顧全家的責任落到她這個二姐身上。為了養家,她早早進入娛樂圈。又為了滿足觀眾,對得起賺的錢,她嚴苛地要求自己,體重常年保持在42Kg,沒日沒夜地、像機器一樣工作。

這些話題顯然並不令人愉快,但她總能用一種調侃的、略微置身事外的語氣,把所有故事講得生動而不悲慘,有時還不乏一絲幽默。比如在講父親家暴她挺身而出時,她沒有講自己有多勇敢,也沒有講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想保護全家有多艱難,反而吐槽小S慫得不敢出來,當時也在現場的小S出來反駁,又被姐姐翻了個白眼。姐妹倆一唱一和,為現場的我們上演了一場小型的《康熙來了》。我們看得開心,而一個家庭的悲劇場面就這麼被消解掉了。我想,這種講述方式一方面是出於她的職業性,她在電視觀眾的注視下長大,已經習慣、也熟練了把最值得講述的東西提煉出來,拋給大家。另一方面也是出於她的人生態度,為了她愛的一切,她傾其所有,就算受傷,也絕不認為那是一種慘痛。

這種態度當然也體現在婚姻和孩子上,我們繼續聊她是怎麼義無反顧地走進第一段婚姻,而生完孩子後,體重秤和這位女明星開了個玩笑。她胖了快三十斤,試了各種辦法,怎麼減也減不下去。那年女明星談體重還是個新鮮事。這顯然是我想要的內容。但當我正為聊天的順利進行感到如釋重負時,她的手機響了,是女兒發來的兩條語音。她立刻從椅子彈射起來,表示她要回家了,我內心大呼不妙,但緊接著她親切地說,你可以坐我的車,我們繼續聊。

車子駛到馬路上,已是黃昏。她背對著窗戶,面對著我,當光影把她的輪廓變暗時,盯著她的我猛然發現,是杉菜坐在我對面!車窗外是台北晚高峰的汽車喇叭聲,機車駛過的轟鳴聲,一時間我感覺自己有點恍惚,覺得這場景很奇特,不知道該說點啥。杉菜結婚了之後,也要面對這些嗎?快到她家樓下時,我小心翼翼地問,范曉萱說你現在最重要的課題是愛自己,你覺得呢?她愣住了,好像也被這個問題嚇了一跳,然後她什麼也沒說,下車回家了。她的孩子在家等著她。

快七年過去了,我又和很多明星聊過天,他們的團隊通常認為,只要聊上一兩個小時,寫一篇稿子完全不成問題。疲憊的明星們坐在沙發里,給出一些套路的、彎彎繞繞的回答。但在當年,我知道我獲得的還遠遠不夠。當晚,我聯繫了大S的經紀人,表示還想要繼續聊,她給了我大S的微信,說她第二天要去瑞士度假,我可以在她去機場時聯繫她。

第二天,我們又通話了一次。之後,儘管人已不在台北,大S還是展現出了超強的控制力。或者說,庇護力?曾經在小S、范曉萱、Makiyo等一眾姐妹淘里,她扮演著令人安心的大姐角色。走在路上,如果誰家裡傳出疑似家暴的聲音,她會毫不猶豫地敲門阻止。讀書時有流氓來班裡挑釁年紀大的國文老師,也是她站出來訓斥對方。她對我說,「我覺得整個世界我都無法理解。比如說有一隻狗走過去,一瘸一拐的,都瘦成皮包骨,大家都想視而不見,只有我會去把它抓起來,然後送去獸醫院,餵它吃東西。或者是有人在打架,大家都圍在那邊看,只有我會跑過去勸架或者報警。」這也就不難理解,她向我要來了我之前擬好的周邊訪談對象,告訴我哪些人可能不太能聊的出來她的故事,哪些人值得聊一聊,她甚至還幫我介紹了一位並不在名單上的藝人,並親自打電話和對方打好招呼,促成了最後的訪談。在人生地不熟的台北,這種照顧是一種莫大的慰藉。

北京後,我開始寫稿子,但發現很多問題依然沒有得到解答。我只好硬著頭皮又點開大S的對話框,現在想想,那時太缺乏經驗,問題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始終抓不到重點,但她給了我超乎想像的耐心。我先是祝她在瑞士玩得開心,然後提出,能否占用她度假的時間,再打一個電話。我想,她肯定不會理我了。況且越過經紀人聯繫藝人,很多掌控欲很強的經紀人會認為這是一種越界。

沒想到,很快,她回復了一條語音。說她正在換酒店的路上,一旦安頓好,她會與我聯絡。我們又通了一個小時電話,這次,在孩子吵鬧的背景音中,她把自己完全剝開展示給了我。她說,在台北那天我們的拍攝之前,她緊張得幾天都沒有睡好覺,因為她擔心自己太胖了。有時她預約了瑜伽老師來家裡上課,會臨時爽約,因為反正做了一次瑜伽也無法瘦下來。她想瘦,因為曾經為身邊人做的那一切,是付出,也是掌控力的證明。而如今,過高的體重意味著失控。同時她還清楚地認識到,這種失控對女性來說更為殘酷,在生育之前,她剛剛完成從綜藝主持人到演員的轉型,她發現自己更熱愛表演。但蹉跎幾年下來,市場上不再有適合她的劇本。在綜藝上,她懼怕鏡頭,失去安全感,因此有時被人認為難搞、神經兮兮。她想,如果她真的拼死命下去減肥,她還是可以瘦的,但那樣還怎麼照顧兩個孩子?在瑞士,小孩子吃不慣國外的食物,這使得她每天身上最常出現的三種情緒是惶恐、焦慮和罪惡感。她沒法再成為一個演員了,甚至洗過澡後都不敢照鏡子。她太累了。

那一年的我24歲,完全沒有辦法消化掉這些信息,只是帶著一種直覺記錄下了她所說的一切。電話的最後,我問她,這些是可以寫下來的吧?她說當然,她絲毫不介意被別人知道她的真實人生。但這也並不意味著她就此妥協了,她還是會戰鬥下去,她不會對人生投降。

我也不記得為什麼,我們當時還談到了死亡,我寫,「她並不懼怕衰老,視死如歸,她曾希望不要活太長時間,「我來這個世界上就是快轉人生,我這輩子就是要過別人的八輩子,然後過完之後我下輩子就不用再來了。」但她懼怕那些還存在的時光——自己與兩個孩子之間的年齡差,擔心自己的健康,怕孩子們長大的時候,說些她聽不懂的話,而她跟不上他們的腳步。畢竟,自己小的時候,想像未來汽車是在天上飛的,而不是網際網路和無線WIFI。」

全文一萬多字,大S和她的團隊都沒有事先看過稿子——這在今天也是一件不可能之事了。要到很久之後我才意識到,她的坦誠和勇敢不止影響了我的職業生涯,也影響了我的人生。那之後,我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在熱搜上偶爾看見她又上了綜藝,又胖了,又瘦了,還是很難搞,還是經常語出驚人,再然後就是她離婚了,雞飛狗跳,一切並不算體面。很快,她再婚了。

當時我對一條新聞印象很深刻,是講她在一家高檔餐廳里吃白松露,吃了一盤又一盤,吃了幾萬台幣也沒叫停。我喜歡這個故事,在她緊繃的人生中,這種聽起來有點歡快的失控非常令人愉悅。她的新婚終於沒有了那種落於俗套的、鬧劇滿滿的、鋪張的婚禮,而是安靜地與三兩好友、家人一起,穿著輕盈的小裙子,滿臉笑意地看著鏡頭。她的婚戒是一個紋身。我想,這是不是意味著她終於開始了愛自己的課題,並且學得還不錯?

我給她發去微信,祝福她能過上自己想要的人生,也祝她的孩子可以快樂、健康地長大。她回復,也祝福你過著自己滿意的人生。

再後來,依舊是微博熱搜上偶爾出現的家庭鬧劇,還有她和新婚丈夫過得不錯,每次放出的聚會照都笑容滿面。我想著,等台灣自由行開放了,我要再去一次台北,和她聊聊天。我肯定能做得比上一次更好。

今天上午,手機上突然蹦出來大S去世的消息,我一時間非常難以相信,腦子裡不停地浮現那年夏天在台北的場面,躺在床上默默地哭了一會。點開她的朋友圈,發現她的微信簽名是:死亡是必然的。又看到一段她以前在節目裡說,「不管碰到任何困難我都可以走下去,反正不管遇到什麼事情大不了就死,我就是覺得死後的世界是非常美的。」原來,她已經在那麼多場合直面過自己的死亡。

很多人為她最後幾年的遭遇抱不平,但我想到她談論父親的方式,她總說,她早就原諒了過世的父親,再提到時,她只會笑意盈盈地講,父親也會對母親好,會給她剝蝦。她愛過,付出過,哪怕受傷也從不自怨自艾。有多少人在過重的責任中陷入了無休止的抱怨,又有多少人在所謂的恣意人生中丟掉了責任。我猜想,在人生的最後時刻,她並不恐懼,也不怨恨,她真的過了痛快瀟灑的一生。

責任編輯: 王和  來源:穀雨實驗室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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