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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介石的乾兒子」罪名的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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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這段童年的歷史毫無羞愧和後悔。我認為,在我的人生旅途中,這是一段很有趣味的美好回憶,就跟每個人都有的童年時代的美好回憶一樣。 可是,誰也沒料到,這樣一件與政治完全無關的事情,在50年代以後,卻被無限上綱,影響了我一生。50年代初期「忠誠老實運動」中,我就把這件事毫無保留地,一清二楚地交待過了。令我始料不及的是,這一段發生在童年時期的插曲,卻牽連著我的個人前途,我為此而受到的打擊和歧視,在「文化大革命」中達到頂點,身家性命幾乎被毀……

1942年,國民政府為了爭取對中國抗戰的外援,宋美齡曾隻身去美國,呼籲美國人支援中國的抗戰事業,還在美國國會發表演說,轟動一時。蔣夫人從美國載譽歸來後,蔣介石派一位侍衛官給我送來一件從美國帶回來的小禮品,一枝51型「派克」鋼筆,還附了一張名片,比通常的名片略大些,什麼頭銜都沒有,就是中間有「蔣中正」三個字。我一直保留了若干年。1953年,我在天津南開大學念書,一次划船時,鋼筆不慎失落在河中。也幸虧丟失了,否則在以後的幾次政治運動中,它只會給我帶來麻煩。

到黃山官邸做客

有一次,蔣介石約我在某天傍晚四五點鐘去黃山他的官邸玩耍。

按約定時間,我一人步行到黃山。衛兵問我找誰?我說是委員長約我來的。衛兵打了電話進去,沒多久,一位面熟的侍衛官出來,把我帶進一個大房間。

房間裡,好多人正圍坐在一張圓桌旁吃飯。我一看,都是蔣委員長身邊的侍衛官。大家都認識我,紛紛說:「國雄來了!」

只有一個瘦高個子我從未見過,他站起來,給我的印象是比那些侍衛官都要高。他叫我坐在他身邊一起吃飯。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胃口很好,一邊喝酒,一邊吃菜,談笑風生。許多侍衛官都向他敬酒。

他問我:「你該叫我什麼?」他想了想又說,「就叫我蔣二哥吧。」

我當時並沒意識到這個稱呼的含意。飯還沒吃完,他對一個侍衛官說:「你打電話,問爸起來沒有?」他接著說,「轉告一聲,國雄已來了。」

這時,我才恍然大悟,他是蔣委員長的二兒子蔣緯國。在餐桌旁邊,我看到一個炮彈擺在那裡,覺得很稀奇,就拿起來玩,一看,原來是個炮彈式的手電筒。他笑著對我說:「好玩吧?」我直率地回答:「好玩!」

侍衛官打完電話回來說:「委員長起來了,叫國雄上去。」蔣老二馬上站起來對我說:「我們走吧!」

我跟他一起離開了餐桌。他拿起那個手電筒,帶我出門,往更高的山上走去。

到了另一個二層樓房,開門進去,在一間不大的客廳里等候。我就東張西望地看,看到房間裡只擺著幾張普通的沙發和椅子,桌上擺了個不大的收音機,牆壁上掛了一些畫,整個陳設顯得很簡陋,比我家的差遠了,那個收音機也比我家的落地式收音機差多了。

不一會兒,蔣介石從樓上下來了,高興地與我握手,問我身體好吧。他濃重的浙江口音,我還能聽懂。

一會兒,又開出一桌飯,我們三人一起坐下吃起來。是四菜一湯,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盤很酥爛的蠶豆,豆子外形很完整,可是一到嘴裡即化了。菜的味道都很淡,再加上我已經吃過了,所以我吃起來覺得實在沒味道——後來我在台灣見到姐夫,姐夫還笑話我說:「記不記得?當年你到蔣介石家去吃了飯回來,我們問你好不好吃,你說不好吃……」

飯後,有一盤煮水果,以後又上來一盤新鮮水果,我與蔣老二各吃了一個。

飯後我們又一起回到客廳聊了一陣,蔣介石還說,下次找個攝影記者來給我們照張相。後來說時間不早了,今天就到這裡吧,並對緯國說:「你送他回家吧!」

我和委員長拉拉手,臨別時他說:「下次再來,我找一部電影來演演。」

——不過,後來我就進城上學去了,沒有機會再見到蔣介石,他說的電影我也就沒有看成。

下山後,緯國自己駕車,把我送回汪山家中,他還在我家客廳里坐了一會兒。當時,父母都不在汪山。一位親戚老太太出面陪他坐了一會。記得他在我家客廳里巡視了一番,問了一下我家住房的情況,觀看牆上掛的各種字畫。隨便聊了一會,最後他說:「太晚了,我走了。」才驅車離開。

我成了「汪山要人」

後來,我因為考試不及格,被南開中學除名。苦惱中,曾想去找蔣介石通融,到他任校長的中正中學去讀書。

父親聽說了,把我找去痛罵了一頓,說:「你居然異想天開,去中正中學!委員長在那裡當校長,你去了,有他做後台,豈不是更不好好讀書了?」此事遂作罷。

那時我與蔣介石的交往,已經引出一些趣話。我父親與監察院院長于右任關係很好,于右任和監察院的一些人常來我家玩。有時他們見到我,就開玩笑說:汪山有兩個要人,一個是張季鸞(《大公報》總編輯),一個是康國雄;別的人到黃山官邸去見蔣委員長,侍從室都要打招呼,叫自己看表掌握好時間,一般不能超過半小時,只有張季鸞和康國雄去,侍從室不限制時間。

我父親的一些同事還對他開玩笑說,你兒子比你有本事,委員長要見你,是給你下條子;委員長給你兒子送東西,是遞名片……

其實,當時我不僅同蔣介石,同其他一些名人、要人我也有過類似交往。

有名的川軍將領,人稱「范哈兒」的范紹增,常來我家找我父親玩。他一來,我就約上侄兒等小夥伴,拿上刀刀槍槍,跟他玩打仗的遊戲。有一次,他把我一個侄子手中的棍子繳下來了,我那侄子哭了起來……多年後,我在北京遇到他,他還高興地提起那些事。

上海有名的幫會頭領、「海上聞人」杜月笙,也常來我家打牌。我叫他杜伯伯。我在南開學校上初中時,有一次為抗日募捐,我還跑去找杜月笙。那時他住在重慶城裡打銅街交通銀行,我請他為抗日募捐,他說,可以,但要等他秘書回來辦。我說,你就隨便開張支票嘛。但是他一再說要等秘書回來。那是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因為住校,必須趕回學校,等不及了。最後他從身上摸出一張支票給我。我還嫌錢少了,要他再開一張,他說那只有等秘書回來了。我只好回了學校。結果公布出來的募捐數,我的成績最大,杜月笙那張支票數字最高。

後來我跟父親說起這事,奇怪為什麼他一定要等秘書回來開支票,我父親說:你真是胡鬧,你不知道他不會寫字嗎?他只會簽「杜月笙」三個字,你硬要他開支票,不是為難他嗎?

父親與國民黨元老于右任是清朝末年參加同盟會反清鬥爭的老友,又是陝西同鄉,私交甚篤。抗戰期間,于右任全家(包括女婿屈武)在重慶住在我三叔康心之家裡,也是我們家的常客。當時我和妹妹雖然年幼,但對於老伯印象很深。因為他很喜歡我們,每次來我家,總要逗我們玩笑,我們還愛撫摸他的大鬍子。

因為于右任的關係,杜聿明、關麟征這些陝西籍將領也來過我家。杜聿明還送過一把日本指揮刀給我父親,是他在抗戰勝利後參加日軍受降儀式後帶回來的。那上面還留著血跡,據說可以辟邪,有段時間掛在我父親的床頭。那時有人說,于右任當大官卻沒有袍子(皮袍)。我父親說,他哪裡沒有袍子?最好的皮袍子他都有,他的袍子全都賣了,因為黃埔軍校成立時,他要送一批陝西青年(其中就包括杜聿明)去廣州投考黃埔軍校,把袍子賣了給他們作路費,所以有人稱杜聿明他們叫「袍子將軍」。杜聿明他們對于右任也十分恭敬。久了不來,于右任就會念叨:杜聿明娃好久沒信來了……

此外,張群也在我家住過,經常來往的還有何應欽、谷正綱、谷正倫等。有一次,何應欽來了——聽說他不願在外邊跳舞,我家為他辦了小型舞會。我父親把我叫到客廳里去,說:來,給你介紹何總長。

那時我雖然年紀小,但我從小膽子大,「不詫生」(不怕與陌生人說話、接觸),不怕與成年人交往,所以蔣介石喜歡跟我交談,因為許多官員在他面前害怕,什麼都不敢說。我卻不怕,他問我什麼我都直說,因此他很高興。

與蔣介石的最後一次交往

我最後一次見到蔣介石,是在1945年。當時因為長期生活於戰爭環境,同盟國,德、意、日法西斯軸心國,美國陳納德飛虎隊,以及日本空軍「神風」敢死隊等等,都是我們少年學生議論的話題。我佩服那些軍隊的英雄,我讀不進去書,想去參軍,遠離家庭那些「管教」我的兄長們。

一天,我看到「空軍幼年學校」(簡稱「空幼」,當年設在成都灌縣)在重慶招生,我去報名,未獲批准——因為要小學畢業文憑,而我沒有。

我當時就讀的廣益中學,坐落在重慶黃葛埡山上,與蔣介石的黃山官邸有公路相通。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與三位同學從學校步行到汪山去玩耍。

在路上,突然看見,每距離兩三百米有一個憲兵站崗,我明白蔣委員長要出來了。我告訴同學說,我認識委員長,並和他很熟。同學們不信,以為我在吹牛。

不久,從遠處開來三輛黑色小臥車,我對蔣介石的車很熟悉,一看就知道這是委員長的車隊。當汽車擦肩而過時,我叫了一聲:「委員長!」

車隊一下就剎住了。同學們嚇得臉色都變白了,以為我惹了大禍。中間一輛車門開了,出來一個穿呢子制服的侍衛官,跑過來問:「你們中間有康國雄嗎?」

「我就是。」我敏捷地回答。他說:「委員長要你過去。」

我就小跑過去。蔣介石對我的聲音很熟悉。我跑到車門口,見他坐在裡面。他問我上哪兒,我說回汪山。他說:「可上車來,我送你去。」我說還有三個同學。他說:「讓他們都來,一起走。」

同學們遠遠看著,嚇得一動也不敢動,我招手叫他們過來,他們才如夢初醒,跑了過來。於是,我們四人都上了蔣介石乘坐的那輛汽車,中間還有一排活動座椅,他們三人正好坐下,我與蔣介石同坐一排。

在車上,我告訴蔣介石,我想考「空軍幼年學校」,因為我沒小學畢業文憑,不讓我報名。他說,沒關係。他馬上對坐在司機旁的一位叫余濱東的侍衛官說,你帶他們辦一下手續。余滿口答允,當天是周六,余要我們下周一到重慶曾家岩蔣委員長官邸找他。

車隊到達汪山後,他與我們一起下車,像平時那樣,與我們一起在馬路上漫步。走完一段後,他說:「我不送你們了,你們自己去玩吧。」

我們四人欣喜若狂,一路上又說又笑地到了我家。同學們說,沒想到你與委員長關係這麼好,我們起先還以為你在吹牛哩!

到了下個星期一,我們四人一起去曾家岩蔣氏官邸。找到余侍衛官後,他當場與「空幼」招生委員會鄔主任通了電話,然後帶我們四人到空幼招生委員會報名處。他向鄔主任介紹說,他們是蔣委員長介紹來投考的,並把我們沒有小學畢業證明書的情況作了介紹。這樣一來,我們報考的問題就解決了。我們填了表,在約定時間進行了身體檢查。

不久,我收到「空幼」錄取通知書。從此我就不再上學了,等著去空軍幼年學校,並且做起了開飛機上天的美夢……

當時父親不在重慶。因為美豐的分行很多,他自己每年都要去查帳,帶上秘書、會計,每一家都要查到,東線西線,到廣東啊,川北啊,山西啊,都要去查帳。我父親是很能吃苦的。母親托人把這事通知了父親。父親給我寄來一封長信,臭罵了我一通,說我不好好念書,異想天開想從軍,信中還說我「居然還去找蔣委員長疏通」等等。但是,當時父親已對我有點無可奈何。

正當此時,日本無條件投降了。「空幼」學校原定8月底到灌縣集中,由於日本投降,集中日期推遲到9月。

父親正好於8月上旬返渝,對我做了許多思想工作。他說,既然戰爭結束,已無仗可打了,再去當兵就沒有意思了,並說今後主要搞經濟建設,還是應該留下來讀書,不要再去「空幼」了。

我終於被父親說服,打消了去「空幼」的念頭。

與我一起報名的那三個同學,有一個體檢時被淘汰,另外兩個都考進去了——而這後來就成了他們的一項「反動罪行」。

蔣介石最後一次問起我

1946年,國民黨在南京召開「國民代表大會」——那次大會排斥了中國共產黨,中國民主同盟也認為這是國民黨一黨包辦的大會而拒絕參加,因此後來被稱為「偽國大」。我父親以社會賢達的身份被推選為那次「國民大會」代表。

開會期間,蔣介石見到我父親時,還問到我。他說,他去「空軍幼年學校」三次,查名單,沒有找到國雄的名字。我父親解釋說:「因他身體不好,被淘汰下來了。」蔣介石問我在幹什麼,我父親扯了個謊,說我在大學學經濟。蔣介石連聲說:「那也很好,那也很好!」

——我父親當時的回答,雖不是真的,卻是他內心對我的期望。然而他從來不逼迫我去做什麼。他對父母親孝順,對兒女也是尊重個人的意願。1950年,我考上天津南開大學經濟系時,他的確得到不小的慰藉。

在1948年4月召開的「國民大會」上,蔣介石當選總統。我父親發賀電,落款是康心如率子國雄敬賀。

蔣介石最後一次問起我,是在1949年底。蔣介石離開大陸前夕,經過重慶,他自己已沒有汽車,由當時的重慶市市長楊森出面,徵用了我父親的私人小臥車。蔣介石乘車時,和我家司機聊天,得知車主是我父親後,還向司機打聽我的情況。

後來司機回來了,還給我說,蔣總統都還記得到你,還問了你的。我與蔣介石交往的故事,發生在我的童年時代。當時我年幼,什麼都不懂,我自己或親戚朋友都沒覺得是什麼大事,不過是一個小孩子頑皮搗蛋引出來的故事。

我對這段童年的歷史毫無羞愧和後悔。我認為,在我的人生旅途中,這是一段很有趣味的美好回憶,就跟每個人都有的童年時代的美好回憶一樣。

可是,誰也沒料到,這樣一件與政治完全無關的事情,在50年代以後,卻被無限上綱,影響了我一生。50年代初期「忠誠老實運動」中,我就把這件事毫無保留地,一清二楚地交待過了。令我始料不及的是,這一段發生在童年時期的插曲,卻牽連著我的個人前途,我為此而受到的打擊和歧視,在「文化大革命」中達到頂點,身家性命幾乎被毀……

(康國雄口述;何蜀整理)

(選自《溫故》(之三),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5-01)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溫故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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