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七日,天色微亮。按照大明皇帝朱祁鈺跟群臣的約定,這天他將要恢復出早朝。
群臣早早等候在午門外。聽到鐘鼓齊鳴,他們魚貫進入奉天門。但眼前的皇帝讓他們目瞪口呆,一個個懷疑自己眼花了:
御座上的人並不是景泰帝朱祁鈺,而是被幽禁了六年多的太上皇朱祁鎮。
當眾人面面相覷之時,徐有貞站出來高聲說道:「上皇復辟了!」
朱祁鎮接著對群臣發話:「景泰皇帝病重,群臣迎朕復位,你們各人仍擔任原來的官職。」
群臣只好下跪,山呼萬歲。
就在昨夜,正月十六的深夜,大明帝國發生了一起詭異的政變。主事者僅糾集了千餘人馬,卻在一夜之間顛覆了大明皇權,場面平靜得讓人懷疑期間有沒有爆發流血衝突。
第二次坐上皇位的朱祁鎮,若出版回憶錄,書名一定是《我的成功不可複製》。
▲高牆內的皇權爭奪拉開序幕。圖源:攝圖網授權
當然,如果朱祁鎮不想隱諱的話,他的失敗同樣不可複製。
一個皇帝被異族直接擄走,在漫長的中國歷史上,除了極少數的亡國之君,朱祁鎮算是破天荒的倒霉蛋吧。但反過來說,皇帝被異族直接擄走卻沒有亡國,最後還獲得生還,他也算是破天荒的幸運兒了。
正統十四年(1449年)七月,蒙古瓦剌部的首領也先率軍侵擾明朝。23歲的明英宗朱祁鎮在大太監王振的慫恿下,像打了雞血一樣,並做出一個讓他後悔一輩子的決定:御駕親征。
在50萬明朝精銳的擁護下,朱祁鎮出發了。
大軍抵達大同,王振發現情況不妙,於是勸說朱祁鎮回師。朱祁鎮相當於只是到邊境慰問了一下,就準備打道回府了。但王振又開始作妖,他是河北蔚縣人,在回程中想讓皇帝繞道他的家鄉,好在家鄉人面前顯擺自己的能耐。結果耽誤了行程,在土木堡(今河北懷來)被也先的瓦剌軍追至。
明軍遭到暴擊。史載,50萬明軍死傷過半,衣甲輜重全部被奪去。關鍵是,連朱祁鎮也被瓦剌軍俘虜了。
而不斷作死的王振,在亂軍中被護衛將軍樊忠一錘擊殺。
當消息傳回帝都,整個朝廷和皇宮都陷入惶恐之中。
也先把朱祁鎮當作對明朝進行政治訛詐和經濟訛詐的資本,時不時就帶著朱祁鎮出現在大同城門外,以朱祁鎮的名義降旨要求見這個見那個,搜刮一批銀子就走了。
朱祁鎮的母親孫太后,希望把皇帝贖回來。她和錢皇后一起,搜羅了宮中的金銀珠寶,用8匹馬把所有值錢的東西馱到瓦剌軍營。也先照單全收,卻隻字不提放回朱祁鎮。
這把明朝逼到了沒有君主的境地。
朱祁鎮被俘4天後,他的同父異母弟弟、郕王朱祁鈺攝政監國,代行皇權。
又4天後,朱祁鈺臨朝聽政,群臣像往常一樣上朝。有大臣在殿上揭發王振的罪行,說王振雖死,其餘黨還在,不誅滅九族無以謝天下。
群臣一起跪倒在地。
朱祁鈺於是下令,讓錦衣衛指揮使馬順去抄王振的家。
話音剛落,給事中王竑突然把馬順撲倒在地,劈頭蓋臉一頓痛毆。群臣迅速加入群毆,直至在朝堂上把馬順活活打死。
原來,滿朝文武都知道,馬順一直是王振的忠實馬仔。而不知情的朱祁鈺竟讓馬順去查王振的家,這才引發眾怒,導致馬順被群毆至死。一起被打死的,還有王振的另兩個死黨——毛貴和王長隨。
朱祁鈺第一次聽政,就遇上了史上罕見的當朝群毆事件。眼看著三個大活人死在朝堂上,他在太監的攙扶下悄悄撤走了。
▲明英宗朱祁鎮畫像。圖源:網絡
大約10天後,群臣以太子年幼、需要有人領導抗擊瓦剌入侵為由,請孫太后立朱祁鈺為帝。
孫太后並不想讓朱祁鈺登上帝位,她死命要保住自己兒子朱祁鎮的皇位。在早先給朱祁鈺監國的敕書中,她就特別強調,皇帝(朱祁鎮)「今尚未班師」,你朱祁鈺只是「暫總百官,理其事」。但慢慢迫於現實和輿情變化,她不得不接受了群臣要求朱祁鈺稱帝的事實。
朱祁鈺卻表現得很不想當這個皇帝。
史書說,他「退讓再三」,群臣則不依不饒。被逼急了,他厲聲說:「皇太子(指朱祁鎮的太子朱見深)在,卿等敢亂法耶?」大家都不敢說話了。
只有于謙大聲說:「臣等誠憂國家,非為私計。願殿下弘濟艱難以安宗社,以慰人心。」
聽了于謙的話,朱祁鈺才放心地當起了皇帝。說起來,若沒有土木之變這類突發事變,朱祁鈺一輩子想都不敢想帝位的事兒。而現在,他卻坐在了龍椅上,要領導這個國家對抗入侵的異族,這或許就是所謂的天命。明朝有兩個皇帝的帝位是撿來的,朱祁鈺正是其中一個。
但朱祁鈺的帝位也不算白撿的,畢竟在王朝危機時刻,他也不辱使命,做了一名合格的主戰皇帝。傳統認為,是于謙臨危不亂,領導並打贏了北京保衛戰,從而延續明朝國祚;但大家忽視了于謙的背後,是新皇帝朱祁鈺的授權與支持,沒有朱祁鈺的信任,于謙難以組織起同心同力的抗擊瓦剌之戰。
當時,侍講徐珵等人曾主張放棄北京,舉朝南遷。如果這一主張付諸實踐,土木之變就將演變成明朝版的靖康之變。
于謙聽了很生氣,厲聲說:「言南遷者,可斬也。京師天下根本,一動則大事去矣,獨不見宋南渡事乎?」
▲于謙畫像。圖源:網絡
不南遷,那就跟瓦剌打。
也先發現明朝立了新皇帝,手中的俘虜朱祁鎮變成了太上皇,利用價值大打折扣,遂在當年十月率兵進犯北京,結果被擊敗西撤。次年(1450年)春,又來寇邊,再遭大同總兵官郭登擊敗。
在于謙和朱祁鈺堅決抗戰的情況下,也先意識到繼續拘留朱祁鎮已經無利可圖,不如把他送回去,說不定還能引發明廷二龍相鬥、自毀長城呢。
明朝這邊,朱祁鈺對於也先表態釋放太上皇朱祁鎮,反應很冷淡。但群臣很興奮,大臣王直等人都在討論怎麼奉迎太上皇。朱祁鈺很不高興地說:「朕本不欲登大位,當時見推,實出卿等。」埋怨群臣當初逼他做皇帝,現在又要把「正牌皇帝」接回來,意思很明顯,你們將朱祁鎮迎回來後,要把我擺在哪裡?
又是于謙站出來,從容地說,「天位已定,寧復有它」。皇位已經定下來了,您就放心吧。但按道理,是應該把太上皇接回來的。
吃了于謙的定心丸,朱祁鈺這才說:「聽你的,聽你的。」
瓦刺人在送還朱祁鎮時,還不忘補上一刀,希望明廷內訌。知院伯顏帖木兒屏去左右,讓譯者對朱祁鎮說:「今日天可憐見,皇帝回去,今日你兄弟在家作了皇帝。皇帝位子是你的,你到了家裡不要怕大小臣宰們,你要你的皇帝位子坐。」
不知是真心還是假意,當了一年左右俘虜的朱祁鎮卻說:「願看守祖宗陵寢,或做百姓也好。」
關於權力欲望,重返大明的朱祁鎮似乎表現得很淡了,但坐穩了帝位的朱祁鈺卻變得越來越重。
▲朱祁鈺。圖源:影視劇照
景泰元年(1450年)八月,太上皇朱祁鎮被迎回帝都後,朱祁鈺把他安置在南宮內生活,並派了一支軍隊負責守衛。
這意味著,朱祁鎮遭到了朱祁鈺的幽禁。
畢竟在朱祁鈺臨危登基時,朱祁鎮已經做了十幾年大明皇帝。這使得根基未牢的朱祁鈺,要想盡辦法讓朝臣淡忘這個太上皇。
他禁止群臣去朝見朱祁鎮。他只允許孫太后去探望自己的兒子,還有侍奉太監可以出入南宮,給予朱祁鎮最低限度的尊嚴。
他相信時間的力量,一切堅固的東西會隨著時間的推移煙消雲散,包括一個活著的前皇帝的影響力。
朱祁鈺的本心並不算壞,但權力的甜味終究讓他欲罷不能。他不僅自己做皇帝,還想讓自己的兒子、子子孫孫都做皇帝。權力的父子相傳,堪稱父系社會的共識,在這一點上,他無法產生思想的超越。
當時的情況是,他朱祁鈺是大明的皇帝,但太子卻還是朱祁鎮的兒子朱見深。也就是說,在朱祁鈺駕崩之後,帝國皇權將又回到朱祁鎮一脈。這是朱祁鈺內心的隱憂。
任何時代都不缺乏深度揣摩上意,進而求取高額回報的人。很快,廣西一個都指揮使因為謀殺土官被捕,趕緊派人上書「請易太子」,希望藉此自救。
朱祁鈺見到這封奏疏,一定恨不得捧起來親吻一下。他趕緊召集禮部討論此事,群臣不敢反對,一個個唯唯諾諾地簽名,同意易太子。
景泰三年(1452年)五月,6歲的朱見深被廢為沂王,朱祁鈺改立自己的兒子、5歲的朱見濟為皇太子。
然而,易儲之事終於激起了一些人的不滿。朱祁鈺的皇后汪氏明確反對,被朱祁鈺廢掉,另立朱見濟的生母杭氏為皇后。
僅僅一年半以後,景泰四年(1453年)十一月,皇太子朱見濟夭亡了。這或許是朱祁鈺一生中最悲痛的事。而朱見濟的死,一定程度上傳導著後續一系列事件的爆發。
朱見濟死後,朱祁鈺沒有其他兒子可補立為皇太子,一些大臣遂提出恢復朱見深為太子。朱祁鈺怒不可遏,他才二十六七歲,精力旺盛,再生幾個兒子不成問題,這些大臣為什麼這麼著急替朱祁鎮的兒子說話?他一面將重提復立東宮的大臣打入詔獄,一面為了儘快生出一個繼承人,十分努力地縱情聲色,甚至一度把當時的名妓李惜兒召入內宮。
逐漸被人淡忘的太上皇朱祁鎮,在易儲風波中又被人提起來。負責朱祁鎮日常生活的太監阮浪,曾得到朱祁鎮贈予的一個金繡袋和一把鍍金刀。阮浪又把這兩樣東西轉送給他的朋友王堯。不知怎麼回事兒,這事被捅了出來,認為是朱祁鎮圖謀復辟的一個陰謀,阮浪和王堯雙雙下獄。好在阮浪至死都不肯供述朱祁鎮有復辟的企圖,朱祁鎮才未受牽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