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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很少見到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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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我隨父母在河南「五七幹校」已經一年。一家人本來在一起,但那一年我很少見到父親。母親說,父親去和一個農民學種稻子,要全學會了才能回來,還說,父親的師傅「朱麻子」是種稻子的好手,父親和他學也能成為種稻子的好手。我隱約記得父親說過,他小時候不喜歡種地,所以從小離開家去縣城上學,他的弟弟(我的叔叔)卻喜歡種地不喜歡上學,所以成了種地的好手。不喜歡種地的父親為什麼去學種稻子呢?我那時只有八歲,想不明白。

一年見不到父親,想,因為父親最喜歡我,就更想。父親那年大年三十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夜半,我和弟弟都睡了,我睡覺一向很輕,父親輕輕地敲門悄悄地進門,我還是醒了。眯著眼看去,父親從挎包里掏出一塊豬肉和幾斤白面給媽媽,說是朱麻子把家裡的年貨分了一半給他。昏黃的燈影里,我看見父親洗得發白的藍色工作服皺巴著,高大而精瘦的身軀彎蜷著,全不似以往那樣乾淨整潔,少兒不識悲,我不懂得發生了什麼,那一夜父親英俊的臉像秋天的落葉,溫厚的聲音像遠處的炊煙,至今依然清晰地映在我的眼裡和心底。

1973年,父親的腰被掉下來的一整袋化肥砸成重傷,幹校特批他回北京治療,可以帶一個孩子一起回北京,他帶了我,母親和弟弟還留在農村。這一年的大年三十,在臨時分給的宿舍里,只有我和父親,父親忽然問我還記不記得朱麻子,我說記得。父親顯得很高興,說這個朱麻子教會了他種稻子的所有程序,從選種到收割。那是我第一次聽父親詳細說起他和朱麻子的故事。

那時父親受審查,在一個村里監督勞動不讓回家,更難受的是不讓他睡覺,最難受的是他一輩子謹慎做人卻不知道此時做錯了什麼。那個村裡有個農民姓朱,四方臉,小時候得天花麻了,人們都叫他「朱麻子」,他要求父親和他學種稻子,獲准後,就一直以「師傅」的姿態保護父親。那年的大年三十,父親被特批回家,朱麻子把家裡一頭小豬殺了,切了一塊肉連同幾斤白面,硬塞進父親的挎包,並堅持送父親一程。朱麻子不吭聲,低著頭只管往路上走,父親幾次讓他回去,他像沒聽見,一路沉默,大約走了三十里,過了一條河,朱麻子站住了,說:「你走吧,我看著你走。」父親漸行漸遠,不時回頭,看見朱麻子還站在原地,漸遠漸小,最終消失在慢慢暗淡下來的天際。父親說到「過了河」,聲音就啞然停頓了。

我從來沒見過朱麻子,此刻腦子裡有了個清晰的形象,四方臉,黝黑的,有些麻點點,沉默而堅定。父親躺在床上,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覺得父親講這個故事的時候,像是對我講,也像是自言自語。此後,這個故事父親和我講過很多次,每次講到「過了河」,聲音就啞然停頓了,而「朱麻子」這個形象,就會清晰地出現在我的眼前。

父親最後一次講這個故事是1988年冬天,在醫院的病床上,也只有我和父親,我懷疑這個故事父親只對我一個人講過。這次父親講到朱麻子送他低著頭只管往路上走時,用了他家鄉的方言「啃著頭往前壘」,講到「過了河」時,竟然哽咽了。我忽然想到朱麻子為什麼一定要送父親「過了河」,是不是怕父親有輕生的念頭,而父親為什麼每次講到「過了河」就停頓了,那時刻父親是不是真的動過輕生的念頭,因為那之前不久,有一個叔叔投河「自殺」了。父親那時病重,我沒有和他確認這件事,但我心裡認定,父親和朱麻子的交情是過過命的。

父親在1969年大年三十「過了河」,卻終於沒有走過1988年那個冬天。一個灰濛濛又陰沉沉的早晨,我滿懷喚不回父親的絕望,向病房的窗外望去,看到的是枯乾的樹枝刻在昏黃的天空上。

這個記憶,穿過了四十年的歲月,至今依然流向那片土地和那條河。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南方周末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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