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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了褲子割尾巴」 文革中的死刑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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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過死刑的經歷,很多人都知道。但我沒有寫過,也很少主動說。對我來講,那不是什麼高興的事。我沒有心情和本事長期拿這些事當做買賣自己的幌子混日子。但我想躲是躲不過去的,因為別人寫的東西里有時會提到我或「老七」,於是就經常被問,經常被要求講述,經常被迫解釋。大家最感興趣的當然還是死刑,「為什麼被判死刑?」、「為什麼又沒死?」、「是不是周總理救的你?」……雖然大家都是善意和好奇,但我卻有一種被提審的感覺,不得不被迫回憶許多事。

一九七○年的一打三反運動,是文革中官方捕人殺人最多的階段。(圖片來源:Adobe Stock)

按:一九七○年的一打三反運動,是文革中官方捕人殺人最多的階段。作者是外語學院學生,以反革命罪名被俞強聲送進北京宣武區半步橋的北京市看守所,遭到數十次批鬥毒打,關進死囚牢房……

「不思量,自難忘」。

我有過死刑的經歷,很多人都知道。但我沒有寫過,也很少主動說。對我來講,那不是什麼高興的事。我沒有心情和本事長期拿這些事當做買賣自己的幌子混日子。但我想躲是躲不過去的,因為別人寫的東西里有時會提到我或「老七」,於是就經常被問,經常被要求講述,經常被迫解釋。大家最感興趣的當然還是死刑,「為什麼被判死刑?」、「為什麼又沒死?」、「是不是周總理救的你?」……雖然大家都是善意和好奇,但我卻有一種被提審的感覺,不得不被迫回憶許多事。

「還是自己主動交代吧」。「脫了褲子割尾巴:一不怕羞,二不怕疼」——當時的這些語言,又躍入我的腦中。

六八年六月七日被俞強聲抓捕

中國的死刑年年有。尤其是「五一」、「十一」前必有一次死刑,幾乎成為這兩個法定節日的必要程式。

但七○年春天北京有三次大規模的死刑判決:一月二十七日,三月五日和四月十八日。這三次密集的死刑都屬於「一打三反」運動。我經歷的就是三月五日和四月十八日那兩次。

幾乎在十年前,有友人從美國胡佛塔查到公布我死刑的那個名單和內容,複印了給我。這個名單是當權者下發供群眾討論發言的小冊子,用以表明名單內的人被槍斃是執行人民的意願。

這幾年網上出現了這個名單。而一月二十七日和四月十八日兩次死刑的討論名單我至今沒有看到過。幸運的是最近又看到王銳先生文章〈遇羅克處決內情的再探討及其他〉。他居然找到了三月五號名單的手寫批示稿!加上網上文章:〈文革簡論〉中第三篇第一章「打擊反革命破壞活動」和王友琴有關顧文選的研究,目前有關七零年三月五日死刑的資料和研究相對是最全的了。

這幾份文件和文章中都提到了我。考慮再三,我覺得我有責任寫下我個人四十年前的親歷和看到東西,作為歷史的見證。

 

說死之前要先說活。

我是一九六八年六月七日被俞強聲送進北京宣武區半步橋的北京市看守所的。到六九年六月,大規模的、不間斷的審訊已經過去,我在被動地等待處理。忽然,我被單獨地命令收拾東西,然後被提出K字樓十二筒,穿過看守所大院,走出看守所大門,來到幹部們工作和居住的一個院中院裡。經過政委的集體講話,才知道自己已經進了學習班。然後就是個別談話,大致內容是:我已經結案,年輕人犯錯誤,是人民內部矛盾。但因為是群眾專政送進來的,要等待群眾諒解。他們正在做工作,要求我好好改造思想,準備好出去複課鬧革命。這距我進看守所,幾乎是整整一年。

四十年後的讀者看到這段談話可能是一頭霧水。「人民內部矛盾」,意味著不是階級敵人。在那不斷擴大和強化階級鬥爭的年代,這樣定性就是生呀;「群眾專政」,意思是:不是專政機關在整你,是你們學校的群眾在整你,我們沒有責任;「送進來的」,不是我們抓的;「要等待群眾諒解」,既然是群眾送進來的,那就要群眾諒解了才能接你出去;「他們正在做工作」,即說服群眾諒解,是他們在幫助我;「複課鬧革命」,是當時階段性的革命口號,即要求學校複課,學生上課。這個目標一直到文革結束才真正做到。

聽了這樣的話,我心裡一下就踏實了:我本來就不是反革命嘛,還是黨英明!

我那時還真以為一直帶著中央戲劇學院學生校徽的俞強聲是大學生,不知道他就是公安。我這個專案一直是他具體負責的,和群眾無關。

幾個月的學習班生活比較愉快,因為有盼頭了。大家都留了發,「學員們」陸續也有走的。那時主要的日程是學習,然後就幹活,主要是蓋房和挖防空洞。那時中國和蘇聯關係已經很緊張,毛澤東仿朱元璋「深挖洞,廣積糧,緩稱王」的主張提出了「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的口號。挖洞,就是挖防空洞,各個單位都必須要挖的。

蓋房就難了,因為那時磚頭供應緊張,砌防空洞也需要大量的磚,我們得自己找磚蓋房和挖洞。我們每天推著車,到處撿磚頭,拆舊房。為此我轉遍了幹部大院(原北京市少管所)和半步橋看守所的犄角旮旯,熟悉了這裡的一切,K字樓、王八樓、死刑筒、審訊樓……

我們蓋的房在看守所大院西側,死刑筒院外東面,平房,單件加走廊,好像是辦公室。我「跑大牆」(行話,指砌牆)時,給我打下手的是個老人,叫賈俊山,也在學習班。他身材魁偉,鶴髮,動作敏捷,手底下利索得不得了,他一邊供灰,一邊供磚,還把腳底下清理得乾乾淨淨,讓我老受幹部的表揚。他是著名音樂家馬思聰的廚師,曾借錢給馬瑞雪,馬瑞雪逃到香港後發表講話暴露了他,結果他成了接濟馬思聰外逃的罪犯而被捕。

離開學習班押解農村回到K字樓

到九月下旬,有一次死刑。行刑隊有開道車,吉普車,大卡車,都貼著號,按順序從幹部院裡人街北大門開進來,出幹部院南門到對面的看守所大門提死囚,儀式感很強。

從死刑筒小院到看守所大門有一條東西向的窄窄的通道,其北側是看守所大牆,南側是辦理新犯人入獄和存東西的接待室的後牆。這條不長的通道中間還有幾道隔門,據押我們幹活的幹部說,死刑犯從監號提出來後有腳鐐和前銬,進了這個通道後,每一個隔間都有人等,一間將犯人前銬倒背銬,一間負責五花大綁,一間負責綁小繩,等等。執行死刑那天看守所的大門不開,只開一個專用的小門。行刑隊的人在小門外憑「粉票」往外領死囚,而看守所的人將犯人推出去。他們是從不出這個小門的。平常也是,有忌諱。

責任編輯: 李廣松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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