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耀邦:從國共內戰到天安門事件(1915-1989)
出版品牌:黑體文化
作者:蘇葆立
譯者:林瑞
ISBN:9786267705278
出版日期:2025-06-04
推薦序王丹(歷史學者、詩人)
在當代中國政治研究中,個人傳記類作品通常被視為邊緣資料,而不是進入中國政權核心的路徑。然而,蘇葆立的《胡耀邦》卻以一種逆流而上的姿態,將中國共產黨內部運作的觀察重心,放置在一位備受爭議而又難以忽視的政治人物身上,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新的理解中國政治的路徑。此書最大的貢獻,不僅在於重現胡耀邦一生的政治軌跡,更在於對中共制度邏輯的剖析,與方法論上的示範。
中國研究的方法論
本書前言開宗明義地提出了一個中國研究的核心準則:「了解中國的外交、戰略,必須從內政入手。」這一論斷,儘管看似簡單,實則打破了許多外部觀察中國時常見的誤區。舉例而言,若試圖理解中國對南海或台灣問題的態度,單純聚焦於軍事或國際關係並不足夠;只有深入了解中共的國內治理壓力、民族主義動員機制、以及對黨內合法性的焦慮,才能掌握其真正的戰略動機。這樣的分析框架,對中國經濟研究亦同樣適用。當前不少西方學者在分析中國產業政策或資本市場時,仍未能充分納入中共政治控制邏輯的變數。
第二個重要的貢獻,是本書選擇「以人觀政」,從胡耀邦一人之生平,解析整個中共組織與時代的變遷,堪稱現代版的「見微知著」。這一策略令人想起孔飛力在《叫魂》中以一起「妖術恐慌」事件為切入點,揭示十八世紀中國社會文化的深層結構。本書所走的路徑,與此異曲同工,選擇胡耀邦這位有著獨特性格與經歷的政治人物作為觀察點,不僅展現了個人的命運,更折射出中國政治轉型的矛盾與困境。
胡耀邦的「天真」
胡耀邦之所以成為一個值得大書特書的人物,除了他在改革開放初期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外,更在於他那種在中共高層中極為罕見的「天真」。本書對此有敏銳的捕捉。胡耀邦堅持推動思想解放、為歷史冤假錯案平反,主張加快改革節奏,這些主張雖然激勵人心,但其背後顯露出他對中共體制深層抗拒變化特性的認識不足。
1987年他被迫辭去總書記職務時,情緒失控地放聲大哭,這種反應在中共高層幹部中極為罕見,也象徵著一種對政治現實的錯愕與拒絕接受。相對地,同樣被打壓的趙紫陽則冷靜許多,對政治清洗有著更清晰的認知與心理準備,並在其晚年選擇拒絕復出,展現出與胡截然不同的政治性格。
胡耀邦的「天真」不僅體現在情緒反應上,也體現在他的政策實踐中。無論是他對農村改革的樂觀估計,還是對黨內腐敗問題的疾呼,往往忽略了體制本身作為阻力的角色。例如,胡在1986年學潮後試圖對黨政分開、推動政改,卻在面對黨內保守派如陳雲等人的強力反撲時毫無招架之力。這種改革者的悲劇命運,既令人同情,也讓人警醒:沒有對權力邏輯的深刻理解,理想往往會變成脆弱的泡影。
值得肯定的是,作者並未因胡耀邦晚年形象的正面光環而掩蓋其過往的陰影。例如書中提到,胡在延安整風運動中,也曾參與對同僚的迫害行為,包括使用酷刑逼供。這些黑歷史對許多胡耀邦的崇拜者而言,可能難以接受,但作者以冷靜筆調據實記述,體現出歷史研究者的基本品格。
這種誠實的書寫,對讀者而言也極具啟發性。它提醒我們,即便是一個相對正直與改革傾向的中共領導人,也難以逃離整個體制文化的影響。在政治運動中,個人良知往往會被集體暴力與意識形態所淹沒。胡耀邦後期對言論自由的支持,與其早年在延安的角色,形成一種諷刺的對照,也讓我們得以從制度的歷史與心理層面更深入理解中共官員的轉變。
胡耀邦與「團派」的關係
書中對胡耀邦與「團派」的關係,點到為止,實為一個尚待深入拓展的研究方向。所謂「團派」,即是以共青團系統為基礎,逐步培養出一批政治精英,對中共內部人事安排與政策導向產生了深遠影響。胡耀邦在主政共青團期間,大力提拔了如胡錦濤、李克強等後來的政治人物,實際上奠定了「團派」的選拔制度與價值觀。
這種「另類精英路線」一度被視為中國政改的希望所在,因其成員多有理工背景、行政經驗豐富、相對重視制度建設與治理效率。然而,到了二十一世紀,團派逐漸失勢,也突顯出這條路線在面對強人政治時的脆弱。胡耀邦作為團派的精神導師,其政治理想與組織實踐的反差,更值得研究者重新評估。
未來若能針對胡耀邦與團派的制度性關聯進行更深入的探討,例如分析他在共青團體系內的用人原則、價值輸出模式,與後來團派精英的政治行為是否一脈相承,將大大提升本書在政治社會學與組織研究中的價值。
胡耀邦的西藏政策
最後,作為一點小小的補充,我認為胡耀邦在西藏問題上的政策具有現實意義,值得寫進他的傳記中,否則也是一種遺珠之憾。
根據本書第八章和鄧力群回憶錄的記載,一九八○年胡耀邦在視察拉薩郊區反帝公社一些居民的住房時,親眼目睹西藏人民極為惡劣的生活狀況後非常震驚,他當面對駐藏官員質問:「中央援助西藏的專門撥款都扔到雅魯藏布江里去了?!」他對多年來以漢族軍人為主的西藏當局推行極左路線的惡果,痛心地留下這麼一句話:「這完全是殖民地的做法!」
1980年5月29日,胡耀邦在西藏自治區幹部大會上發表講話。他用六個字概括其講話精神:「免稅、放開、走人」。所謂「走人」,就是把在西藏的漢族幹部大量撤回內地,使藏族幹部的比例達到絕對多數。他說:「在兩、三年之內,我的意見最好是兩年,把國家的脫產幹部,我不是講的不脫產的,不脫產的那要全部是藏族,國家的脫產幹部,包括教員啦,藏族幹部要占到三分之二以上。」他說,對在西藏的漢族幹部「要有計劃地、相當大批地回到內地去妥善安排工作。這麼一來,我看三方面會滿意,中央滿意,漢族幹部滿意,藏族幹部同人民滿意,三方面滿意,我們為什麼不幹這個事情呢!」
胡耀邦的建議一經提出,遭到黨內強硬派的大力反彈,尤其是長期在西藏工作的漢族幹部更是強烈反對,他們紛紛表示,一旦漢族幹部撤出,分離勢力必然增長。因此,胡耀邦的政策沒有被當時的中共當家人鄧小平採納。這裡,其實已經可以看到,圍繞西藏政策,已經形成了龐大的利益集團,他們會以穩定為名,維護自身的利益。而穩定,對於中共來說,是一道神主牌,只要打出這張牌,其他主張就只能退避三舍。當然,我們現在也都看到,以穩定為名拒絕接受胡耀邦的建議的結果,並沒有使得西藏的形勢更加穩定。當然,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在此看到了胡耀邦在某種程度上的「天真」。
總體而言,《胡耀邦》是一部兼具思想厚度與歷史嚴謹的作品。它不僅是一部人物傳記,更是一份關於中國共產黨歷史與政治文化的深刻觀察報告,同時也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歷史。透過胡耀邦這個人物,我們得以窺見中共體制的希望與限度、改革者的進取與悲劇、以及政治天真的代價,同時也看到了一個國家是怎樣在一個政黨的統治下,歷經了各種風雨坎坷的道路。本書不僅為胡耀邦正名,更為理解中國提供了另一條從個人入手、見微知著的研究途徑。
若將此書作為理解中共和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歷史的起點,那麼它提醒我們:制度從來不只是抽象的規則與權力結構,它同樣寫在一個個人的選擇、掙扎與命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