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 史海鉤沉 > 正文

俞梅蓀:北大57右派校友沈澤宜親歷8964學運記

 

左圖,沈澤宜是1957年北大校園詩人,才華橫溢,風度翩翩,50年後風采依舊於2007年。

右圖,沈澤宜在癌症治療中,2009年6月8日於浙江省湖州市家中。(俞梅蓀攝)

六四」學運二十周年之際,我前往浙江省湖州市探訪身患癌症的沈澤宜教授。他是1957年北京大學中文系的學生極右派分子,一生追求民主卻飽受磨難,尚在病痛治療中又76歲的他,在家中深情聊起當年參加天安門廣場學生運動的往事,侃侃而談:

作為老校友參加五四大遊行

1989年4月下旬,北京學潮影響到湖州市,街上出現「打倒官倒,反對腐敗」、「支援首都學生運動」、「民主萬歲」 的大字報。我激動不已,我國是否又到了發展民主的十字路口?同時又擔心新一代的北大學生是否會重蹈我們在1957年所遭受的殘酷打擊迫害而放心不下,毅然北上,趕回母校去看看究竟。

5月1日,我回到北大,住在學生宿舍,只見牆上貼滿大字報,來來往往的同學們談笑風生,興奮異常,北大人又重新關心國家大事了。據說在此之前,校園內學生課餘「三忙」,忙打麻將、忙考托福、忙談戀愛,如今校風大變,憂國憂民成了日常話題,使我重見北大1957年 「5·19」民主運動激情燃燒的場景,北大沉睡得太久,終於甦醒了。

5月4日,我作為老校友而集合在北京大學的校旗下,加入規模盛大的遊行隊伍,由北大出發,前往天安門廣場,這是首都高校的聯合行動。有位圍觀的行人喊道:「你們看,老教授都參加了!可惜只有他一個人。」我興奮地對他喊道:「今天,我國的教師都在上課,我代表他們來遊行啦!」

遊行隊伍路過新華門,排列在路旁的一大群記者紛紛和我握手致意。在天安門廣場,各高校數十萬名大學生和近百萬市民匯聚成覺醒的海洋,在喊了一陣口號,表達出自己的願望之後,各自有秩序地回校了。整個行程五十多里,沒發生任何衝突事件和損壞公私財物的行為。

 

1989年5月4日,向天安門廣場遊行的學生們。(網上圖)

 

1989年5月4日,北京大學生的旗幟上面寫著:「德先生(指民主),你好」。(網上圖)

5月6日晚上,在北大三角地,由歷史系研究生封從德主持講演會,我被安排第一個發言。我說:「這是廣大學生的救國運動,其成敗將決定國家的命運。腐敗不除,國無寧日。」我向千餘學生聽眾發問:「你們是否知道發生在1957年北大校園而夭折的『5·19』民主運動?有 1500多名學子被打成『反黨反社會主義右派分子』和『中右分子』,被開除,被勞改勞教,甚至被槍殺的種種劫難?」全場竟無一人能回答,這段悲壯的歷史消失於公眾視野。32年之後,由親歷並受迫害的我終於在校園裡說出真相。大家在雨中聽我演講,多次報以熱烈掌聲。之後,我離京南歸。

 

 1989年5月,北京大學三角地是學運的主要發源地之一,「不自由,毋寧死!」(網上圖)

5月19日那天,我又回到北大,是為了紀念當年的「5·19」民主運動,用行動作一次青春祭奠。當晚,我和同學們一起來到天安門廣場,正趕上廣場的高音喇叭廣播李鵬聲嘶力竭地宣布戒嚴令,隨即引起整個廣場絕食學生的一片怒吼。封從德和柴玲見到我又來了,很興奮,安排我在臨時設在公共汽車上的指揮部過夜。整夜有救護車不斷把因絕食而昏迷的學生送往醫院。從那時起,至5月30日,我單日在廣場的北大學生營地和同學們一起睡帳篷,雙日到海淀旅店簡陋的地下室休息一晚,白天又回到人山人海而沸騰的廣場參加靜坐。

 

1989年5月,在天安門廣場絕食的北京大學生。(網上圖)

 

1989年5月,大學生絕食數天後不斷有人不支昏倒。(網上圖)

在天安門廣場演講六四後被捕

在天安門廣場的十來天,我作了兩次演講。一次是晚上在廣場東側,聽眾約兩千人。幾位演講者各抒己見,我的話題是「中國如何實現民主化」,大意是,為實現中國的民主化,上帝保留了一個最後的機會,那就是國共兩黨的第三次合作。美國的共和、民主兩黨實現輪流執政,乃是由南北戰爭奠定的基礎。共和、民主兩黨各自代表不同的利益集團,相互制衡,共同構築高度文明民主的美國社會。如果我國的國共兩黨能「相逢一笑泯恩仇」,實現對等的第三次合作,兩個大黨競選,以改變現在的一黨專政。我的夢想如能實現,一個現代化的民主中國就有可能出現。中華民族流的血已經太多太多了,國人自相殘殺的事再也不該發生了,期望國共兩黨能痛定思痛,真正意識到自己的責任重大,盡釋前嫌,拋卻私利,真誠合作。果能如此,一個光明的中國就能誕生……

沒想到,我的演講被報以長時間的熱烈鼓掌。我明白,這是說出了人們想說的話。

「六四」那天,我不在天安門廣場集會現場,而住在北大校醫院。由於我在北大與天安門廣場兩地奔波,露營廣場,5月下旬碰到傾盆大雨,引發重感冒,高燒40.2度,神志昏迷,被送到北大校醫院搶救,三天後病情減輕。6月3日晚,我睡得特別香,次日早上醒來。護士說,昨晚在天安門廣場發生屠殺,北大學生唱了一夜《國際歌》。我這才知道,最不該發生的事終於發生了。上午十時許,柴玲、封從德、李錄、張伯利等不少同學陸續從天安門廣場突圍回到學校,有的還拿著血衣,此情此景悲壯不已。後來我沒有機會見到他們,卻深深地懷念那些最可愛的北大人。

6月6日,我悄然離開北京,到太原我妹夫家養病數日後回到湖州。聽說我演講的錄影帶已先到了湖州警局,又聽說我的演講已被翻錄成卡帶在津浦線列車上叫賣。

隨後,我到海南探望胞妹,被警方追查抓捕押解回湖州關押。由於我是孫中山的同盟會元老陳英士(即陳其美)的外孫,是台灣國民黨元老陳立夫的義子,當時陳立夫健在,從而驚動國家主席楊尚昆作出批示:「要以中華民族千秋大業為重。」半年後我獲釋回湖州師院,中文系副主任職務被撤,停止授課一個學年,做圖書資料管理員,正教授的評聘被推遲兩年。

歷經兩次北大學生運動的沈教授認為:「北大1989年學生民主運動,是1957年學運的繼續,是1919年五四運動的傳承。」

[next]

身患癌症不忘青年時代激情

筆者的拜訪,正值1957年6月8日人民日報發表《這是為什麼?》反右派社論52周年。自2007年反右派運動50 周年以來,沈教授和當年北大學生右派難友們,屢屢上訪北大校黨委,上書中共中央、全國人大、國務院,要求徹底推翻反右派運動冤案,補發20餘年工資,賠償損失,不僅杳無音訊,還受到當局的打壓和非法監控,他們至今仍在依法維權,不屈不撓,要抗爭到底。

沈教授強調:「當局必須正視歷史,五七反右和六四慘案,如不推翻,國無寧日。這兩樁大冤案如不平反,我國的知識分子將永遠無法從精神上站立起來,全國民眾也休想獲得言論自由,憲政民主將會與中華民族擦肩而過。」

他說:「『五七』與『六四』已成歷史,雙方對解決歷史問題都必須冷靜、理性、科學地對待,並以此為契機,把我國的民主化進程極大地向前推進一步。這無論是對國家和人民,還是對執政黨都是一個難得的機遇。」

不久前,沈教授體檢查出患有癌症,這是過去苦難積澱的爆發。至今孤身一人的他,回顧走過的坎坷之路感慨道:「為繼承母校北大關於民主、科學的傳說,我一次次把自己放在一個龐然大物的對立面,自己受傷不說還連帶別人受傷,不斷地奮鬥求索,不斷地失敗;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命途多舛,無怨無悔,我為母校而驕傲!50多年來,我始終不忘北大為我國的民主自由屢屢受傷的光榮而苦難的歷史,不忘北大人應擔當的社會責任。我為自己確立的標準是『把一個少年時的約言信守到白頭。』生命還沒有結束,我仍需努力。」

在得知我這個法律系校友已56歲,正是他投身89學運的年齡。他熱情地鼓勵我要繼續努力奮鬥,還要為國家的民主與法治做許多事情,拳拳之心使我深為感動。他激情燃燒的回憶,把我帶回當年置身天安門廣場的日日夜夜,這是不該忘卻的記憶,喚起吾輩不負重託,不辱使命,不忘五四精神,為推進憲政民主而前赴後繼。

歸途中,引我前往拜訪的1957級老校友葉女士吟誦起沈教授的格言:「我已經七十多歲,要保存內心的青春、激情,以及需要時的一點奮不顧身」。這一格言在五十年代的老校友中間流傳,互勉。


右派前輩評論

沈澤宜校友兼「五七」難友:

我是1939年進入西南聯大外文系的,所以也是北大校友。1957年我在北大被打成極右派分子,開除公職,送興凱湖勞改農場勞動教養,因此也是光榮難友。我向你致以最誠摯最崇高的敬意!我一直堅信有你和林昭這樣的娃娃,我們中華民族是有希望的!

  巫寧坤,2009-6-21

(巫寧坤,89歲,1951年在芝加哥大學研究院放下撰寫的英國文學博士論文,毅然回國,任北京大學西語系副教授,1957年成為極右派分子。1993年用英語撰寫在紐約出版包括反右內容的回憶錄《一滴淚》,被譯為日、韓、瑞典文版;2001年寫成中文出版。)

寧坤學長:

承蒙認可,不勝惶愧!晚學力薄人微,僅憑一點良知支撐了一生,學長身居海外,心懷華夏,實為吾輩楷模。

耑此敬頌

健康長壽

   晚澤宜叩上,2009-6-22

沈澤宜老同學在「六四」事件中的表現,證明他並沒有放棄原來信仰的「五四」精神。此文樸實而真情,較為客觀地評價了他的一生。——陳奉孝(74歲,原北大數力系學生極右派分子)2009-6-24

此文記載了歷史,延續了歷史,負起了歷史的責任。早就應該把「反右鬥爭與六四慘案」聯繫在一起,現在既已提出,就應該響亮地、廣泛地宣傳這兩個歷史事件的儈子手鄧小平。不知馬克思+秦始皇的罪行何時繩之以法?——黃紹甫(84歲,右派分子)2009-6-20

沈澤宜先生對處理「五七」和「六四」問題的觀點是精闢的。——任眾(75歲,原北京市警局右派分子)

沈澤宜先生罹患絕症,令人痛心。他在八九時的作為令人肅然起敬。——黃河清(學者),2009-6-22

沈先生的見解極為犀利,難得有如此地道的見解,又敢於挺身而出,少見啊!敬佩不已!——周洪(深圳市民)2009-6-23

沈澤宜的詩

 

2007年校友聚會,沈澤宜朗誦在1957年5月19日(北大民主運動第一天)和同學張元勛率先貼出的詩體大字報《是時候了!》,當時引起廣大學生熱烈響應,他們因此而成「反黨反社會主義極右派分子」,慘遭打擊迫害20多年。

 是時候了!

  (—)
    是時候了,
     年輕人
       放開嗓子唱!
    把我們的痛苦
        和愛情
    一齊都瀉到紙上!
    不要背地裡不平,
       背地裡憤慨,
         背地裡憂傷。
    心中的甜、酸、苦、辣
    都抖出來
      見一見天光。
    讓批評和指責
      急雨般落到頭上,
    新生的草木
      從不怕太陽光照耀!
    我的詩
      是一支火炬
    燒毀一切
       人世的藩離,
    它的光芒無法遮攔,
       因為它的火種
    來自——「五四」!!!

 (沈澤宜1957年5月19日作)

  (二)
    是時候了。
       向著我們的今天
         我發言!
    昨天,我還不敢
       彈響沉重的琴弦。
    我只可用柔和的調子
       歌唱和風和花瓣!
    今天,我要鳴起心裡的歌,
       作為一支巨鞭,
       鞭笞死陽光中一切的黑暗!
       為什麼,有人說,團體裡沒有溫暖?
       為什麼,有人說,牆壁隔在我們中間
       為什麼,你和我不敢坦率地交談?
       為什麼……?
    我含著憤怒的淚,
       向我輩呼喚:
          歌唱真理的弟兄們
            快將火炬舉起
    為葬陽光下的一切黑暗!!!

(張元勛1957年5月19日作)

 

沈澤宜與林昭同為北大中文系學生右派分子,多年前在紀錄片《尋找林昭的靈魂》中的鏡頭。

雪地之燈

——追憶林昭

沈澤宜(1979年作)

 不知道為什麼

 我總懷念山那邊的一盞燈

 在冷霧淒迷的夜晚

 在白茫茫雪地中央

 美麗地、孤獨地、凜然不可侵犯地亮著

 在她光芒所及的地方

 儘可能遠地擯棄著

 風卷積雪的濃濃的夜。

   河流

  沈澤宜(1996年作)

飲馬長城窟,

水寒傷馬骨。

  ——陳琳

 人的一生不能兩次

 涉過同一條河流。

 我們一次次走下河岸,

 伸足試探,感覺水的冰涼。

 這水已經不是原來的水,

 冰冷的火焰依舊灼傷馬骨。

 我們站在河邊

 等候河水退去,

 好走到對岸。

 這個季節的水還沒有流走,

 下個季節的水已提前到達,

 總是這樣。

 我們佇立河邊

 安營紮寨,男歡女愛,

 逐漸忘了過河的童話。

沈澤宜簡介,1933年生,浙江湖州人,1953年考入北京大學西語系,後轉中文系,是五十年代北大校園詩人。 1957年春,中共中央號召大學生大鳴大放,幫助黨整風,沈澤宜響應號召,於5月19日(北大鳴放第一天)與同學張元勛聯名貼出詩體大字報《是時候了!》,還與同學陳奉孝等自辦《廣場》雜誌,廣大同學熱烈響應。不久開始反右派運動,沈澤宜等學生成為最早一批「欽定」的「反黨反社會主義極右派分子」。之後,流放陝北農村11年,文革中因寫詩被捕入獄一年;1969年被押解回原籍湖州,做了10年城市苦力,曾做泥水小工、撿煤渣工、搬運工、下水道工。 1978年起,任中學代課老師;1980年,調入湖州師院中文系任教;1986年被聘為副教授、中文系副主任;1989年因參加北大學運被捕,關押半年後回校,被撤職,停課一年;1993年晉為正教授。2002年退休,復於2007年應邀回湖州師院開設詩歌研究課至今。現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理事,無黨無派。作詩千首,專著有《詩的真實世界》(南京大學出版社)、《夢洲詩論》(貴州人民出版社)、《詩經新解》(學林出版社),以及詩集《西塞娜十四行》(灕江出版社)。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沈波

來源:開放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家在美國 放眼世界 魂系中華
Copyright © 2006 - 2024 by Aboluowang

投稿 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