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 史海鉤沉 > 正文

潘光旦其人其事

作者:

我在青少年時,第一次聽到潘光旦的名字,覺得既可笑又奇怪。

光蛋,在我們老家,是指可憐的既窮困又沒有老婆的男人。

可居然有人取名就叫「盼光蛋」!

當時很不理解,以為潘光旦是個喜歡開玩笑的窮光蛋。長大後方逐步清楚,潘光旦是個大學問家。

潘光旦是江蘇省寶山縣羅店鎮人,今屬上海市。字仲昂,原名光亶,又名保同,筆名光旦,西名Quentin pan。潘先生是我國著名的社會學家,優生學家,民族學家。生於一八九九年八月,一九六七年六月十日,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

一九一三年,潘光旦由江蘇省政府咨送北京清華學校,畢業後赴美留學,入達特茅斯學院,1924年獲學士學位。同年入哥倫比亞大學研究院,獲理學碩士學位。潘先生一九二六年回國,後二十多年,先後在上海、長沙、昆明和北京等地多所大學任教授。

潘先生曾先後兼任清華大學及西南聯大教務長、社會系主任,以及清華大學圖書館館長等職。畢生致力於愛國民主事業,倡導民主自由思想,於一九四一年加入中國民主同盟。歷任民盟第一、二屆中央常委,第三屆中央委員。

中共竊國後,曾先後擔任政務院文化教育委員會委員、政務院文化委員會名詞統一委員會委員、全國政協第二、三、四屆委員。

一九五二年全國院系調整,社會系學科被撤消,潘先生調入中央民族學院,從事少數民族歷史的研究。

潘光旦早年讀清華,他的國學老師梁啓超在其論文評語中寫道:「以吾弟頭腦之瑩澈,可以為科學家;以吾弟情緒之深刻,可以為文學家。望將趣味集中,務成就其一,勿如鄙人之泛濫無歸耳。」

可見梁啓超對他的評價之高,期望之殷。

很多人知道潘光旦先生,但不知道他只有一條腿。更不知道他在去美國留學之前,他的一條腿就已經鋸掉了。

他是中國最早的獨腿留學生。

潘光旦的腿到底是怎麼壞的,當過燕京大學代理校長的梅貽寶先生在《清華與我》一文中如是說:「我在一九一五年入清華,初次看見他,他已經是獨腿客了。在前一年他跳高跌倒,傷了腿。醫師有欠高明,耽延一陣,竟成不治,只可把傷腿切斷。他曾裝過假腿,但是麻煩勝過架拐,他索性架拐架了畢生。他雖然獨腿,但是一般行動概不後人。周末同學們郊遊散步,他從未缺席。他同我對於學生基督教青年會都感熱心。有一次在西山臥佛寺開會。會序中有一項排列在寺院後山門(等於半山腰)舉行。老潘亦就架拐登山,若無事然。」(《清華與我》)

從中,我們可以感受到潘先生的毅力與勇氣。

潘光旦的外甥女張雪玲在談到潘光旦腿的時候說:「那一年,潘先生在清華因跳高受傷致殘,回到家鄉修養。原來訂婚的對方得知後便解除了婚約。這時,他的一位表親趙瑞雲女士欽幕他的人品學問,自願下嫁與他,這便是後來的潘師母。」

潘光旦是一九一三年進的清華學校,因為腿傷,中途休學了兩年,一九二二年才畢業出國的。

潘先生說到自己的出國,有段有趣的事情。他說:在清華上學時,我曾有一次問嚴鶴齡,我一個腿能否出洋。嚴鶴齡說:「怕不合適吧!美國人會說中國人兩條腿的不夠多,一條腿的也送來了。」這話真把我氣死了。當時,有一個教圖畫的美國女教員叫Star,她站出來說:「潘光旦不能出洋,誰還能出洋。」因為我當時總是考第一名。(《過去的學校》)

潘光旦先生一生涉及廣博,在性心理學、社會思想史、家庭制度、優生學、人才學、家譜學、民族歷史、教育思想等眾多領域都有很深的造詣。潘先生是學自然科學出身,但融通自然、社會兩大科學體系。他對婚姻、家庭、民族、宗教、歷史、教育等都深有研究。他「用生物學的眼光碟詰人類社會」的文化生物學思想,試圖「開創一種貫通自然、社會、人文三大領域的氣象宏大的學問。」他提出「自然一體」、「世界一家」、「人文一史」的新人文史觀。

潘光旦一生的為人、處世、做學問都充滿著傳統士大夫的人文情懷,憂國憂民,嚴於律己寬以待人,畢生致力於愛國民主事業,倡導民主自由思想。他的一生「是為時譽所重、所毀的一生,是舊時代一個學者的狷介、真誠、浪漫而又坎坷的一生。」

潘先生的學問有多大呢?

按費孝通先生的話說,就潘先生博學得如同一本百科全書,不知道的事不用去翻資料,直接問他就好了。

潘先生儘管身有殘疾,但一直是一個快樂、風趣的人。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抗戰時期,長沙臨時清華大學部分校舍沒有完工,租用長沙聖經學院校舍。文學院改設在南嶽衡山,潘光旦與沈茀齋(曾任梅貽琦的秘書長)是鄰居。有一回,沈茀齋半夜有電報到,郵差誤將「齋」字認作「齊」字,在門外大叫:「屋裡有沈茀齊嗎?」吃早飯時,潘先生對沈茀齋說:「昨夜郵差大不敬,將尊兄的下半截割掉了。」同桌吃飯的人大笑不已,馮友蘭只笑得連連噴飯。

潘先生因獨腿,行走用木拐,徐志摩曾戲言「胡聖潘仙」。胡聖,指胡適;潘仙,指潘光旦,比喻他像名列八仙之一的李鐵拐。

抗戰時期潘先生在西南聯大演講,講到孔子時說:「對於孔老夫子,我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的。」說著,他看了一眼自己缺失的一條腿,嚴肅更正道:「講錯了,應該是四體投地。」

引得同學們大笑。

現存的潘光旦手稿《存人書屋拊掌漫記》,保留了當時烽火連天的形勢下,一群臨時清華大學大教授們苦中作樂的生活場景記錄。潘光旦記錄這些生活場景,很人性化,也富有自己的特色,那就是「性」趣盎然。

[page]

手稿中一些既謔又雅的「葷段子」,裡面的雅趣,是那個時代的學人的風格。

舉幾例:

一:余與海宗(指雷海宗,潘光旦清華學校時期的同班同學,時任清華大學歷史系主任)離平到湘後,內子與海宗夫人皆不健筆,來書甚少,余約計每月只一信,海宗則更少,四閱月中,所得只一函及二明片。某日與海宗晤,談及此事,余謂亦有法使彼等多作書乎?海宗搖頭曰:鞭長莫及。余不禁大笑,徐曰:鞭字有語病!

二:之邁(指陳之邁,時任清華大學政治系教授)成婚之夕,眾大鬧洞房,化成(指王化成,清華大學政治系教授)碩然長者,獨不往。事後有人傳語謂化成實有苦衷。化成離平來湘,亦既四五月,怨曠之餘,曾求教於體育教授馬約翰先生,馬先生曰:可非法出精。於是非法出精之大議論,一時傳遍聖經學院。之邁之婚,同人自無不見獵心喜,而化成棖觸尤多,竟不入鬧房之伙,同人有扣之者,則曰:鬧房後歸聖經學校宿舍,獨自對火盆發愣,有何意味。此段問答某日傳至新園,岱孫(指陳岱孫,時任清華大學法學院院長)味而善之,頻點首曰:對火盆以嘆息。余亟應之曰:撫孤松而盤桓。

三:清華在嶽麓山建新校舍,余與芝生(指馮友蘭,時任清華大學文學院院長)、岱孫、嘉煬(指施嘉煬,時任清華大學土木工程系主任)等初次往觀。其旁有農業學校,校有蠶室,占清華新址之一角,正接洽出讓中。臨時大學開辦時,擬即以此為土木工程系之教員宿舍,余笑問嘉煬曰:公等何日可下蠶室?芝生喟然曰:是真所謂文章誤我,我誤妻房!

這些詼諧雅趣的「葷段子」可能有人看不懂,並不覺得好笑。但能理解文中詞義的人,就會入耳噴飯,樂不可支。

如「鞭字有語病」,運用了「鞭」字在俗語裡暗指男性陽具的含義,造成了一語雙關的效果。如「非法出精」一語,源自佛教,指手淫。以陶淵明《歸去來辭》裡的「撫孤松而盤桓」來對「對火盆以嘆息」。不僅對仗工整,也和「非法出精」的說法遙相呼應,「性」的意味十分明顯。如「蠶室」是個典故,唐代李賢注《後漢書》云:「蠶室,宮刑獄名。有刑者畏風,須暖,作窨室蓄火如蠶室,因以名焉」。意思是說受過宮刑後的人怕風,喜暖,在地下室生火養病,生火的地下室就像養蠶的溫室一樣暖和,後來就以「蠶室」來指代宮刑牢獄,是以典故來引起聯想,造成戲謔的效果。馮友蘭所謂「文章誤我,我誤妻房」,既是對潘光旦的回應,也是對文人情趣的自嘲。

比之今日社會上的一些無聊段子,自是高下立見。

一切都俱往矣。

後來這些文人雅趣,都被說成是封建糟粕,是反動文人的精神糜爛,遭到了革命者的痛斥。

何止是痛斥?

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在新政後受到了歷史上最殘酷的蔑視與糟踐。

一九五七年,潘先生在反右派運動中被劃為右派分子,是人類學、民族學界著名五大右派(吳澤霖、潘光旦、黃現璠、吳文藻、費孝通)之一。

一九六六年,紅衛兵命令潘先生到清華園一角除草。先生以衰老之年,殘廢之軀,無辜成為暴力的實施對象。潘先生因不能像正常人蹲著工作,懇求攜一小凳,竟遭到昔日的學生拒絕。被迫坐在潮濕的地上,像畜生一樣爬行著除草。

一九六七年年五月潘先生病重,疼痛難忍,竟不准醫治,只能在家慘痛哀嚎,用四個s開頭的英文單詞留下慘痛遺言:「surrender(投降)、submit(屈服)、survive(活命)、succumb(滅亡)。」

這不能不讓人動容。

這四個特殊遺言,不是潘先生一個人的寫照,而且是一群與他身份相似的同代學者的生平概括。由於權力的高壓,一些歷史真實被長久地淹沒和掩蓋,善良的學人,對暴力,須合作,不合作就會面對死亡。

一九六七年六月十日晚,老保姆看到潘先生情況不好,急忙請隔壁的費孝通過來,因為潘光旦是他的老師,也是他的好友。潘光旦向費孝通索要止痛片,費孝通沒有,他又要安眠藥,費孝通也沒有。後來,費孝通將潘光旦擁入懷中,潘光旦便逐漸停止呼吸。

費孝通哀嘆「日夕旁伺,無力拯援,淒風慘雨,徒呼奈何」。

一代大師,竟這樣悽慘地撒手人寰。

回首當年,國民政府敗退撤離大陸,偏安台灣,新政初建,清華四大哲人潘光旦、葉企孫陳寅恪和梅貽琦,除了梅貽琦去了台灣,其餘三人都義無反顧的留在祖國。

但極具諷刺意味的是,除了梅貽琦先生在台得以善終,其餘留在大陸者俱都悽慘而逝,無一例外。

悲夫!

窗外大雨滂沱,夜不能寐,索性舉杯自飲。

夜雨敲窗聽不得,點點儘是斷腸聲。

魂兮歸來!

(備註:部分資料來自網絡)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李廣松

來源:博客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家在美國 放眼世界 魂系中華
Copyright © 2006 - 2024 by Aboluowang

投稿 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