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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這個地方太壞...少去些不正經的地方」

——司馬璐:《鬥爭十八年》 (一)

作者:
「上海這個地方太壞,你這個鄉下孩子,少去些不正經的地方。」章太太聽我說「沒有什麼」,她似乎又另有解釋了。 我滿面通紅,把頭低垂下去。

司馬璐先生一生著述甚豐,1952年他在香港出版了一部《鬥爭十八年》,寫了自己從投奔共產黨到醒悟,到選擇自由的曲折歷程,轟動一時。五十年後,余英時教授在寫給司馬璐的詩里還提到「曾讀鬥爭十八年,香江反共萬人傳。」

司馬璐曾揭露江澤民的養父江上青是「叛徒」並非「烈士」。司馬璐在1992年接受訪談時指出,江澤民的「烈士養父」江上青是「叛徒」,並非是「烈士」;司馬璐稱江上青三次被抓、三次被放,但是沒有向中共交代被抓後發生的事情。司馬璐說:「現在中共說江上青是烈士,當時我記得組織上告訴我他是叛徒,在替國民黨搞情報,叫我不要跟他接觸。」

司馬璐先生於今年3月28日(周日)在紐約市法拉盛的安老院辭世,享年103歲。

《鬥爭十八年》

司馬璐

初版自序

從一九三五年我參加中共的工作開始、到現在為止,我整整在中國的政治生活中鬥爭了十八年!我們這一代的青年,在鬥爭中成長;也在鬥爭中繼續摸索中國革命的道路。

中國是不幸的,我們這一代的中國青年尤其不幸,我們都還在應該受基本教育的年齡,都還剛踏進這個社會,我們就被捲入了政治的暴風雨中。我們熱情奔放,動機純良,以一顆悲天憫人的心,尋求改革中國的圖案。但是,在一個病得十分沉重的中國社會中,青年在思想上沒有正常的出路。於是,一陣風暴,就把我帶進了中國共產黨。

這書中所寫的,是我個人所遭遇的悲劇,也是我們這一整個時代的悲劇,我們這一代多數青年的悲劇。

這是一篇有血有淚的報告,我控訴,在全世界有良知的人們前面。歷史的殷鑑不遠,悲劇是不容再演的。

在共產黨人的邏輯上說,整個歷史是一篇大謊話。僅僅為了某一個時期的政治目的,他們才搬出一套欽定的偽造的歷史。他們把竄改歷史,看作是兒戲,毫不引為羞恥。

一部黨的欽定的歷史,也要常常經過一變再變——適合一定時期的情況和領袖的需要。奉命寫黨史的人,都要隨時準備以身殉黨。何況我這種對黨的罪行赤裸裸的暴露,他們自然可以推得一乾二淨,一句都不認帳。他們以為如此就可以一手掩盡天下耳目。但是,比較老一輩的中共黨員,或者當日和我共過患難的一批同志,假如他們還僥倖活著,天良並未完全泯滅的話,他們是應該為我這本書中所控訴的一切挺身作證的。

在本書中,我反覆的說,我絕不為這個不合理的舊社會辯護。但是,我要公道的說一句,一個人當在一個比較自由的社會,往往並不覺得自由的可貴,等到連這一點自由也喪失以後,才發現到自由的價值。

大陸變色以前,許多讀書人整天爭爭吵吵,我看不起你,你看不起我,互爭高下。等到共產黨人把他們一個個收拾,排成老大、老二、老三……,居然大家也只好服服貼貼。我不能說這是「自由」的錯誤,而是說,我們任意糟塌自由,不善於運用自由,就無意間做了共產黨人的幫凶了。

沒有自由,就不會有社會的進步,自由和進步是分不開的,我深深地如此相信。

共產黨人要綁我們的手足,就要毀滅我們的自由生活,我們要衛護我們的自由,不要糟塌我們的自由,我們要爭取擴大和提高我們的自由。

一九五二年七月七日司馬璐序於香港

第一章我是貧苦人家的孩子

我出生在一九一九年,這一年,正是五四運動。中國掀起了偉大的愛國運動,文化運動與青年運動,高舉反帝反封建的旗幟,提出「科學」與「民主」,為中國革命開闢了一條廣闊的道路。

辛亥革命推倒了滿清帝制,可是代之而起的是軍閥的統治;這些軍閥為了剪滅異己,鞏固自己的勢力,不惜賣國媚外,換取帝國主義的借款;巴黎和會中,中國雖以戰勝國的地位,段祺瑞的媚外政府卻同意以山東的全部利益轉讓給日本帝國主義,全國民氣義憤填膺,在北平知識份子的指導下,如火如荼的運動,就像火山一樣的爆發。

當時在廣州的護法政府是一個革命性的政府,全國人民也對他們懷著熱烈的希望。可惜他們並沒有很好的領導這個運動,和這股巨大的革命洪流結合起來,而不久之後,許多留日參加五四運動的國民黨人大都熱心「從仕」去了。可是這時候,正當俄國革命的初期,列寧正密切注視中國革命的發展,對於中國內部的動亂一點一滴都在加以利用。在打倒了「孔家店」以後,中國舊文化的基礎動搖了,「德先生」和「賽先生」都沒有能夠及時接應得上,而共產主義的毒菌,卻在這時侵入了這個悸弱的病體,孕育了中國共產黨的誕生,他們以革命的外衣,盜取了五四運動的光輝,我們這一代青年的悲劇就這樣開始了。

我出生的地點是江蘇蘇北泰州的一個大鎮——海安。

在我童年的記憶中,我印象最深的是我們門前的一條河流和屋後的一座小丘。丘名鳳山。窮苦人家的孩子,沒有庭院好玩,也進不起學校,爬山和嬉水就成為我們日常的功課了。

這條河,就是歷史上有名的運鹽河,兩岸是蘇北魚米之鄉,出產豐富。但是農民卻終年過著悲慘的生活,災難頻仍。每當收穫的季節過後,農民們首先要把他們的穀物償付高利貸,壯年男女就丟下家,到上海去幫工打雜。我們眼看著糧食和牲畜一船一船的從這條河流運出我們的家鄉,而換來的卻是哀鴻遍野、餓殍載道。這些,在我幼小的心靈上,留下了最深刻的烙印。

相傳運鹽河的兩岸,從前都是鹽場,我們的家雖然距離海邊只有六十華里,但是我們卻一直也沒有機會到那一帶的海邊去觀光過,有些農民是靠海岸生活的,他們用手推車把海魚和「私鹽」運出來,換點布和日用品回去,碰到稅警,就被抓去吊打。在我們的家鄉,駐紮的稅警之多,足以和他的富庶成正比例。而這些稅警,他們平日任性縱慾,為非作歹,橫行霸道,簡直形同匪盜,孩子們都遠遠的避開他們。

我們小時候最愛聽的是張士誠的故事,元朝末年,他本來是我們家鄉的一個「私鹽販子」,憤於虐政,率眾起義,他起義的地點就是我們屋後的那座小丘,丘上有忠義堂,為當年張士誠所建。多數的史家都把張士誠寫成流寇或「鹽匪」,然而在我們這些孩子中間,他的英雄事跡極受我們景仰。每聽到生動之處,我們一個個都眉飛色舞,歡欣雀躍。

我們的家,雖然倚山傍水,可是說不上什麼景色,倒是流傳在民間的傳奇故事和我們整天耳濡日染的一切,直接啟發了我們「替天行道」的俠義意識。

我們三五個一堆,結盟為兄弟,時而在小丘上演習追逐,時而密議入山探訪異人得道,至少每個人都不甘株守,想出去創造。在我們小小年紀,我們的家鄉已開始動盪了。

我的父親是一個誠實的農民,母親,姐姐一共四個人,我們租來十二畝田地,每年要交二十擔租,遇到東主有事,還要再去義務幫工;過年過節,我們總要送點鵝鴨去孝敬。父親母親都很勤勞,一有空閒,總去兼做點小買賣補貼家用。我們住的茅屋,幾乎是由父親一手修建的。父親在我們家鄉中,是一個最安份守己的中年人,他從未想到上海「淘金」去,遇事總是讓人三分,自己吃虧,回到家裡,逢飯吃飯,逢粥吃粥,絕不埋怨自己的命運,我們幾乎常笑他連嘆口氣的勇氣都沒有。

一九二七年,那時我九歲了,孫傳芳兵敗北退,飽掠蘇北,接著齊燮元、白寶山部均一路打劫而來,整個蘇北被蹂躪不堪,人民呼號無門。

一天,媽媽一路號哭著回來,我和姐姐急著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她始終不肯告訴我們,這一天晚上,父親沒有回家,我們才知道他給兵拉差去了。幸好過了兩個多月,他又溜回來,腿上有一塊傷,並不是傷於槍彈,而是吃的槍柄。

父親回家以後,比從前更沉默了,更不愛說話了,甚至對孩子們的笑容也沒有了,起初媽媽總以為他在軍隊裡受了委屈和刺激,也不去過問他。誰知在後來中共黃橋暴動失敗以後,蘇北到處成立保衛團,厲行清鄉,父親以一次「通匪」的罪名被逮捕,未經審判就執行槍決了。這項消息立刻震驚四鄉,所有認識我父親的人,無不稱讚他是一個老實人,一個無用的好人。都說:「冤枉了,冤枉了!」

以後我們一家三口,就全靠母親為人織補衣服餬口,母親個性倔強,富有生命力,父親遭難後她極悲傷,但並不氣綏,雖然這時我已可能幫母親做些事,但她堅要我讀書去,她以最嚴厲的態度管束我,她一早即起身操作,同時叫醒我,她是一個目不識丁的女人,感於父親苦了一輩,最後又死得不明不白,對我的希望非常殷切。她常常偷偷的流淚,但一見到我丟開功課,又聲色俱厲起來。

我就這樣算是受了三年的學校教育。

但是,最大的不幸的日子終於到來了,我十三歲那年,母親逝世了!

她死得很突然,連交代我和姐姐幾句話都沒有來得及,在死前半小時她還談笑自若,勤勞的操作,一倒下就不省人事死去了。

喪事由叔叔草草料理了事,我和姐姐也住到叔叔家裡,叔叔的家境本來也和我們差不多,增加了我們,負擔頓感吃力,我的學業當然停止了。我僅住了兩個多月,也感到住不下去,決定自己獨自出外謀生。

從此,我開始了流浪生涯。

一個十三歲的孩子,沒有了爸媽,離開了叔叔,走向哪裡去呢?

起先,我走到一個比較富有的舅舅家裡去,舅母把我看作小叫化子,拿了一點剩飯剩菜給我,我一氣走出門來,臨走她還叮囑我:「以後別來了。看你這倒霉的樣子,不要把晦氣帶到我們家裡。」

我於是又找到一位過去的老師,在那裡住了三天,他為我灑了一把同情之淚,寫了一封信介紹我到一家如皋的雜貨店去當學徒,每月的月薪只有一吊錢,約合當時的銀洋二毛半,而每天的工作此一個雜役還要苦,掃地、抹桌子,燒飯、洗碗之外,甚至還要我洗老闆娘孩子的尿布。店裡夜間打牌,我要侍候在側,倒茶拿煙,等到他們倦了,天已黎明,他們一個個睡覺去,而我又得提著沉重的身子繼續第二天的呆板工作。如果稍有一點倦態,雞毛帚立刻迎頭打將過來。有一次我洗碗不慎打破一隻飯碗,老闆娘把我鞭打得皮開肉裂,最後還罰我在烈炎下跪了兩個鐘點。

到了第十八天,我提著我的小包裹,那是我僅有的全部行李,又去見了我的老師,他驚訝的望著我:

「怎麼,你——」

「我不幹了。」我把背包往他身邊一摔,似乎在對他生氣。一個十三歲的孩子,還沒有忘記在大人面前「撒嬌」呢,好像在當時我敢於「撒嬌」的對象只有他。

「這沒有辦法呀,吃人家的飯,就得受些烏氣……。」我呆呆的站著,老師苦口婆心的對我說。

他又介紹我轉入另一家布店,還照樣是學徒。

我一進門,見到那個肥胖的老闆娘,就想起鵝毛帚、鞭子、棍子……。雖然當老師送我進來的時候,她滿臉堆著獰笑。布店裡多的是木條尺,我懷疑簡直好像都是為我而設的。

老師常有信來,教導我「立身之道」,不外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有時他抄些「孟子」上的「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之類寄給我,要我常常背誦。至少他的熱情,相當感動了我,雖然這家布店的日子並不比那雜貨店好挨,但是我終於忍耐過了三個多月。這期間令我最氣憤的一件事是:我離開那家雜貨店以後,他們問我的老師討了了八天的飯錢,他們竟說這是「規矩」!

我不願再連累我那位好心腸的老師,決定怎樣受苦也在這布店做下去。

但是,不幸的遭遇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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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夜深,老闆氣沖沖的走來,他一見我遮著布正躲在桌下讀書,大罵不休,把我的書搶去撕得粉碎,我辯說,我雖然夜間讀書,白天還照常做事。我用布遮在桌下,也沒有打擾別人的睡眠。再,我點的臘燭,也是我自己花錢買來的呀!

他一聽之下,更加惱怒,罵我:「小雜種,賤骨頭,你也配讀書?給我滾出去。』

說滾就滾,我毫不猶豫,提了背包就走。

從此,我再沒有勇氣去看我的老師了。

路邊,屋檐下都暫時成了我的住所,被這裡趕出,就換到別處去。夜間冷了,就緊緊的縮做一團。有時霍地驚醒,原來是一隻野狗從我身上躍過,我拾起一塊石子打過去,罵聲:「他媽的,你奉誰家主子的指使,也來欺負我。」霜露掠過我的臉上,我抹一抹就算洗過臉了。太陽從地面上升,我就捧起書本子,路人都望著我哂笑而過。當我實在餓得有些發昏,寧懶洋洋挺起身子去討些錢買點食物。但是,奇怪的是,我這個小叫化子不僅向人家討錢,而且要討舊書舊報紙。有一天,我正走近一家門前,屋內傳出聲音:「哈哈,這個小瘋子又來了。」

時光易逝,我已經十五歲了。

一九三一年至三三年之間,政府一面安內,一面攘外,正當國民黨對中共進行第三次圍剿,蘇區的袋形陣線步步緊縮之際,不料天外飛來一顆救星,這就是日本侵入東北的「九一八事變」,國軍為應付東北危局,主力撤退,共軍乘機推進,又恢復原來的形勢。不久「一二八事變」發生,又給中共一個絕好的發展機會。中共公開號召「推翻國民政府」。「九一八」後的第四十二天(十一月一日),中共在江西瑞金正式成立了「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一二八」淞滬之戰期間,中共又乘機占領了贛州、南雄、漳州等地。在日本人和中共的行動如此密切的配合下,舉國為之震動。然而同時也因為外敵入侵,全國人民的民族意識高漲,幫助了國民政府鞏固了他的政權。青年們都放下了書本不肯安心讀書,紛紛請纓殺敵,或者下鄉宣傳,「抵制日貨」之聲響徹全國。

就在這個時期,我也大膽去找到一個「泰州縣立中學」宣傳隊的負責人,我說:「我願意給你們當勤務兵,一路上前線打日本鬼子去。」

「你弄錯了,我們這裡是學生宣傳隊,不是軍隊;不要勤務兵,也不打算到前線去。」

「但是,只要你們肯收留我,我幫你們做一切雜務,隨你們到任何地方去都可以。」

「好吧。」他遲疑片刻,終於答應我了。

但是,一個多月過後,這個宣傳隊一回到泰州就宣布解散了。我便由他們介紹到當地的一個「泰報」館去做練習生。

「練習生」的名義此「學徒」好聽些,工作卻還是做些打雜的事,報館的老闆是地方上的一個劣紳和訟棍,態度也十分粗野,不過其它的上司總算「文明」得多了。

編輯中有一位丁豐川,還是二十來歲的小伙子,據說剛從學校出來不久,是報館老闆姨太太的表弟,平日和同事相處得不好,因為他有點藉勢凌人的作風。他常常幾天不修邊幅,有時又愛打扮得十分漂亮。他上班總是遲到早退,對於職業似乎很不耐煩,一有可以出風頭的事,他總是最起勁。但是一經風浪,他又沒有興趣了。他常常口出狂言,但實際上連起碼的常識都不夠,遇到別人反詰,他就面現怒容,大罵山門。或者鄙視的看他們一眼,他自認是這報館中唯一的「前進份子」。

在我偷偷讀書的時候,常常發現有個神秘的影子在我身背後出現,抬頭一看,啊,正是他,丁豐川。有一次,他把我的書全部翻了一陣,面現不悅之色,一面念著那些書的名字:「水滸傳,三國演義,西遊記紅樓夢……,這些鬼書,讀來屁用。」

我一聽這話,似乎也以為有點道理,第二天換來兩本「寫信必讀」和「秋水軒尺牘」,他見了又搖搖頭,我自己翻一翻,也覺得沒有多少趣味。

過了幾天,他拿來幾本鄒韜奮(以後成為著名左傾人物,現已死去。)主編的「生活周刊」,放下沒有多說什麼就去了。

當時的「生活周刊」內容,談政治的部分並不多,其中最能吸引我的是那些討論青年的切身問題的文章,我咀嚼之下,倒覺得津津有味,他有時為職業青年說幾句話,也正是我內心的苦悶,讀來頗夠刺激。「鄒韜奮」這名字,漸漸戍了我崇拜的對象,他在我心目中,已逐漸代替了過去「張士誠」的影子。

我寫了一段小文章寄給「生活周刊」,他們也給我刊登,我高興得跳起來,趕快飛奔到丁豐川的家裡,告訴他這個喜訊,他拍拍我的肩膊,得意的對我說:「你進步了。」

從此,我們開始做了明友,他每天總要找我談談,我也開始仗起他的勢來,對於工作,愛做就做,隨我高興。我的新名詞也漸漸學多了,有時也對丁豐川批評這個,議論那個,他聽了格外高興,覺得我的「覺悟」提高了,「反抗的意識」增加了。

這天,丁豐川的神秘影子又突然在我背後出現。

現在他已經公然干涉我的讀書自由了。他一看我新買來的書中有「曾國藩家書」和「梁啓超全集」,不由分說,大罵了我一頓,說:「這些書都是有毒的。」

以後,他常常檢查我的書籍,我每買一本書,也戰戰兢兢,先徵求他的意見,可不可以讀,有毒沒有毒,他如果把這本書說得一文不值,我就呆若木雞,好像自己犯了什麼大錯似的,期待他的饒恕。我在精神上已完全成為他的俘虜,他說這說那,我不僅隨聲附和,並且一本正經的模仿他的調調兒,也用來對付別的「落後份子」,我自命懂得要比他們多。丁豐川對我趾高氣昂,我就找別人擺擺威風。

然而,我的「威風」擺出不久,報館中的同事,他們對丁豐川沒有辦法,卻向我開刀了。他們向老闆告我一狀,說我既不好好做事,又要存心造反,老闆在盛怒之下,將我開革,那個丁豐川並沒有為我說半句話,他對老闆又是一套,在老闆面前,他一步一趨,完全是一個忠心於統治者的走狗。

這是一九三五年的事了,那時我十七歲。

離開報館以後,丁豐川告訴我,他有一個「有錢的朋友」願意幫助我讀書,他介紹我去見見他。

他的這個「朋友」名字叫徐志安,當時以美孚洋行的買辦身份在蘇北一帶活動,實際上是中共組織在蘇北的負責人之一,「解放」以後,出任為中國石油公司的經理。

我一聽說有人幫我讀書,有些興奮過度,通宵未眠。次日到了徐志安的住處,他早已很熟悉我了,他簡單的問了我幾句生活上不相干的話以後,就遞給我一件預備好的介紹信,要我立刻就動身到上海去。

信是沒有封口的,一出門我就打開看了,內容很簡單,好像是:

「風沙兄:茲有青年朋友XXX君擬來滬謀事,請薦與丁經理一談,至感。」

下面的簽名我也看得不十分清楚,這信中對於讀書一事,隻字未提。我很失望,我以為又要薦我去當學徒,很猶豫,但後來一想,既然人家答應幫助我讀書,當然總不會錯的,別的就不必管得太多了,反正徐先生已送我五塊錢作旅費,去上海玩玩也無妨。

上海的地址是靜安寺路一六六四弄,門牌號碼我現在已經記不清楚了,找的是一位章先生,他的名字我沒有問過,大概也許就是「章風沙」吧。

章把我的介組信接閱後,隨口就說了一聲:「你就是XXX,我知道了。」他著女傭搬下我的行李,要我暫時安身在他的家裡。他住的是一層房子,一夫一妻和兩個孩子,用了兩個女傭,他整天不大外出,太太早出晚歸,後來一個女傭告訴我:「太太在楊樹浦一個工廠做事。」

章家裡每個來往的客人都要把我打量一番,然後他們避在一邊嘰嘰咕咕又不知說些什麼了。

章也始終沒有和我提及讀書的事,問起他,他只支支吾吾,沒有給我一個確切的答覆。

直到第四天,我接到一個電話。

「你是×××嗎?」

「是的。」

「我是徐志安先生的朋友,他要我約你談談關於你讀書的事情,請你立刻到海格路一七五弄四號二樓來,我姓陳,你找陳先生就行了。」

這個怪電話使我又是一陣迷惑,我趕去問章,他說並不知情。我說:「我需要不需要去看他?」他毫不遲疑的回答我:「你當然應該去。」

陳先生是個二十六七歲的青年,他一見到我,很熱情的和我握過手後,就把我帶到一個小亭子間裡,這好像是他的臥室又兼書房。

他逐點問起我的家世、出身、經歷,然後對我說:「你的讀書問題我負責替你解決,你回去寫篇自傳明天上午送來。」

我又徵得章的同意,把「自傳」寫好如期送去,陳先生又和我約好下次見面的時間。以後,我們每隔四五天見一次面,前後總有七八次。他在談話中,漸漸稱起我「X同志」來,我當時覺得這是一個很榮耀的稱呼,同時,他的身份我也逐漸明白。我又喜又懼,以後我們的約會,我也再不和章提及,他也並不問我。

我在陳先生那裡第一次讀到中共正式的油印的黨的文件——一九三五年八月一日中共在「長征」途中發表的「為抗日救國告全體同胞書」和其它幾種極端秘密的小冊子,我看過後,他立刻就收回去了。同時他向我說:「我們黨的長征,完全是為了『北上抗日』。」這句話倒是深深的打動了我的心。

經過這些反覆的談話和閱讀這些小冊子後,他終於給我看了一份「共產主義青年團團章」,要我正式入團,他並為我說明:「黨是無產階級的先鋒隊,團是黨的學校和後備軍。你是一個無產階級的子弟,應該成為一個優秀的布爾雪維克。」

我的神情極度緊張,已經把來上海讀書的事完全忘記得一乾二淨,我起初說:「我對於革命理論還懂得太少呢。」他說:「這沒有關係,我們只要你服從革命的領導和紀律。」於是我再沒有經過多少考慮,就把一份表格填好遞給他。

回到章的家裡,我有幾天心神不定,思潮起伏,混雜撩亂。一方面驕傲的覺得,我從此是個「革命者」了;另一方面又下意識的想到,如果萬一……,我不是要被抓去殺頭嗎?陳先生曾叮囑過,要提高警惕,戒備我周圍的敵探、特務、叛徒、一切反動份子……,啊,章是不是?不,他不會,他一定是我們的「同志。」……

「X先生,這幾天你怎麼的,飯也吃不下,整天儘是坐立不安。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章太太終於忍不住對我說。

我急了,連忙說:

「沒有什麼,沒有什麼。」

「上海這個地方太壞,你這個鄉下孩子,少去些不正經的地方。」章太太聽我說「沒有什麼」,她似乎又另有解釋了。

我滿面通紅,把頭低垂下去。

(待續)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秦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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